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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瀚海阑干百丈冰 ...

  •   次日午时,二人才回到了拉沃。为了避人耳目,霍纲老早就在城外

      候着,二人下马,换乘了一辆普通的马车进城。

      “诸事可还妥当?”段潇鸣只是略略问了霍纲一句。

      “一切安好,大汗放心。”霍纲恭然答道。

      段潇鸣点点头,便亲自抱了泠霜上马车,关好了车门。

      “累不累?”段潇鸣挨着她倚在软垫上,温和笑道。

      “嗯……”泠霜懒懒应了一声,马车已经进城了,大街上嘈杂的声

      响透了进来,沸沸扬扬的,听着款款踏实。

      “眯一会可以,可别真睡着了,车里透风,要着凉的,一会就到了

      ,回房了再好好睡,嗯?”

      泠霜已经朦朦胧胧进了半睡状,他的声音自远方来,虚虚实实的,

      飘渺地像薄纱一般,轻软,温温热热地拂在脸上,耳畔。

      强打着精神,可最后还是不争气地睡着了。当她幽幽醒转过来,一

      望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了,房里也没有点灯,只是一个小巧的通体鎏

      金的银炉子煨着,里头木炭已经将灭了,淡淡的红光,微微弱弱,大

      概是天快亮了,所以丫头们才没有来换。

      昏昏沉沉竟从昨天睡到了这会。

      下意识地伸手朝身旁一探,那半边枕被皆是冰凉。段潇鸣没有睡过

      。

      初冬的早晨,太阳总是升得老晚,反正醒了也是睡不着,索性就这

      样睁着眼睛等天亮。

      不消时,便听见窸窣一片,门开合的声音,极轻极轻,蹑手蹑脚的

      ,生怕吵醒了她。

      这么熟悉的步子,难有第二人了。他总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走路步

      子极沉,二人作息时间也差了许多,他每天有忙不完的军政要务,总

      是要很晚很晚才能休息,那时她早已睡下了,所以总是要将她吵醒。

      她倒是从未抱怨过,也不知从何时起,竟连这个小动作也改了,走

      得这般如履薄冰。这么久来,她也没意识到,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晚

      归的人,竟没有一次将她惊醒了。

      床板一沉,他已和衣躺下来了。

      泠霜心中一动,主动偎到他怀里。他衣上带着沉沉杳杳的夜寒,凉

      薄的气息刺得她一个激灵。

      “醒了?”段潇鸣有丝意外。

      “嗯。”泠霜呓语一般咕哝一声。

      “还是床舒服……”段潇鸣轻轻推开了她,捂好她的被角,道:“

      我身上凉,小心冻着。”

      “可是出了什么事?”细细软软的声音,依旧延续着眠足后的慵懒

      。

      “没有。”段潇鸣顿了顿,轻声道:“孟先生多念叨了几句,所以

      就耽搁了。”

      “可是为着粮草的事?”泠霜的声音依旧低缓,如初醒一般。

      “我不希望你管这些事。”段潇鸣的语气微含薄怒。

      “我没有要管你这些事。”泠霜依旧轻声低吟。

      一阵沉默,二人皆无语。

      外面的天,泛出青白的颜色来,不久之后,太阳就该升起了。

      泠霜朝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却不再低声,一字一字沉钝钢锉:

      “我从没想插手你外面的事,只是,无论你去哪里,我总是要跟你一

      道去的,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短短的四个字,也没有拖着尾音,可是,却恍如

      绕梁魔音,萦回于耳,一遍一遍,徘徊不散。极简单的四个字,仿若

      一把利极的刀,一刀一刀地割在他心上。

      “你这又是何苦!眼睁睁看着了,你便好过了?”段潇鸣的手紧紧

      地攥着被角,却抬不起手来拥着她,她总是这般倔强,倔强到他毫无

      反手之力,倔强地寸步不让。

      “他总归是我叔父,他们,总归是我亲人……离家去国,我终究是

      想再看一眼的……哪怕,是最后一眼……”

      她的字,咬得极轻极含糊,可是,听在他耳里却异常清晰与沉重。

      “这辈子,我终究是要对不起你,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恨我……

      ”

      疲惫,身与心,皆是疲惫不堪,他太累太累了,不知道多少天没有

      睡觉了,他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去看,他没有勇气,实在是

      不忍心去看她的表情。

      “不要恨我……”嘴里还吐着一个‘我’字,他已经沉沉睡去。

      听到他沉稳的呼吸声,泠霜才转过身来。

      天边已经隐隐泛白了,微薄的一点光亮,映在房里,却已足够看清

      他的脸。她就那样轻轻地从暖馨的锦被里伸出手来,柔暖的掌心覆上

      他的脸,轻触那一片冰凉,带着夜的沉吟,透过掌心传来。

      “我永远都不会恨你……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恨不了……”

      ***************************************************************************

      两个月以后,凛冽刺骨的北风催黄了茫茫大草原的时候,西征大军

      终于浩浩荡荡出发了。

      这一次,是段氏三攻凉州,段潇鸣几乎是破釜沉舟,不破城,不罢

      休!

      此番出征比照以前两次,境况完全不同。这一次,段潇鸣彻底地整

      饬了内部,扩充了军备,粮草,实力和人心,都是空前,所以,此次

      背水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胡骑剽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将凉州四周的各个高地,小城悉

      数攻占,凉州,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段潇鸣此次帅十万精锐西征,凉州是他第一个要拿下的军事重镇,

      是他西征的门户。

      袁昊天手中的八万兵马,驻守西北已经十年有余,亦是精兵强将,

      势均力敌。

      段潇鸣来势汹涌,连战皆捷,袁昊天用兵素来求稳,一开始只为避

      其锋芒,不与相争,因怕敌方故意造势要分散他的兵力,所以只是一

      味退守,保存兵力。

      而且草原上季候已经入冬,不久便是连场大雪,他料定段潇鸣的后

      方补给不可能跟的上,待大雪一来,厚厚绵延几千里,后路一断,届

      时他只需厚积薄发,帅凉州精锐倾巢而出,便可胜得轻而易举。

      袁昊天平心静气,一直就在等这场大雪。

      而另一方面,段潇鸣也在等。

      在夺了多个据点之后,段潇鸣倒似乎沉静下来了,在凉州城外安营

      扎寨,瞧着举动,竟像是要围城了。

      那日,他与一干大将聚在主帐里议事,陈宗敬耐不住性子问他,怎

      么不趁着士气高昂攻城,倒在这关键时候闲下来了,到时候等大雪一

      落,怕不好收拾。

      陈宗敬问出了许多人共同的疑问,大家都知道,凉州的存粮虽然不

      多,但是比他们行军所带的粮草自然要多一些,这样两相僵持,对他

      们更为不利。

      段潇鸣只是但笑不语。

      ***************************************************************************

      这一日铅云低垂,一大片一大片黑压压地压在天上,黑云压城城欲

      摧。

      议事完毕,已届深夜。段潇鸣朝着后营区寝帐走去,一路每隔十步

      就是一个岗哨,火垛子燃得极亮。

      主帐周围极是开阔,宿卫日夜都严密巡守,十丈之内,皆是空旷。

      他老远,就望见了她。

      那个时候,恰好下起雪来。今冬的第一场雪,极碎小的雪花,落地

      已化。夜空苍紫中透出幽蓝色来,衬得她一袭素衣,面向凉州城而立

      ,北风催得衣袂飘飘,一个孤影,立在寝帐的阴影里,瘦削单薄,寂

      寥到了极处。

      “下雪了……”他还未走近,她已喃喃说道。

      “怎么站在这里,连皮子也不知道披一件,冻病了可怎么办?”从

      背后轻轻拥住她,仿佛是抱了块冰进来,一双手一点温度也没有了。

      “下雪了……”泠霜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依旧遥望那百尺城头,松

      明火把一点一点地亮在哪里,在这阴霾的不见星光的雪夜,寥寥落落

      ,仿佛点点冷残的星子。她知道,他也定站在那里。冰冷的一身甲胄

      ,穿了一辈子,真正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下雪了,落在那泛着寒光的

      铁甲和剑身上,落地便凝成了冰霜,他也定不知道去拂,就这样站着

      ,望着她。

      远远望去的那点点橙黄的光亮,在这雪夜里也透不出一点温度来,

      只是隐隐约约映出那城堞的曲线。她可以想见,他的手,此时定是搭

      在那寒到彻骨的石砖上,指尖抠到砖缝里去,深深的,用足了劲道。

      今夜,她站在这里遥望,就像两年前,第一次到凉州,出凉州,乘

      舆上回望的那一眼,你我,便是敌我。终究到了这一天,她站在凉州

      城下,与他为敌。

      他不是别人,是从小最疼爱她的叔父,尽管,那份疼爱,来自于爱

      屋及乌,可是,她依然如此珍视他的爱。

      弱冠之年便仗剑游历天下,袁家的二公子,翩翩白马过长安,名门

      淑媛,哪个不是想嫁进袁家,做袁二夫人?

      那时候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争相来拜师,要学那天下第一的剑术

      ?

      袁昊天在那时,她幼小的心灵里,是天,是神,是她与哥哥们都仰

      望崇敬的神!

      二哥在他的门前跪了三天三夜,要跟他学剑,他只是淡淡地劝他回

      去。纵使父亲亲自来说情,他也丝毫不为所动。

      年幼的她自然不会明白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气得脸色发青意味

      着什么,她只记得暗沉的偏厅里,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最后父亲

      高声暴喝的那一声,永远地烙在了她心里:“你以为你清高了?!不

      要忘了,你终究也是姓袁的!一辈子,都抹不掉这个姓氏!哪怕你现

      在死了,你也还是袁家的子孙!”

      父亲摔门而去,叔父看见缩在墙角的她,小小的身子,埋在太师椅

      的后面,一双小手臂紧紧地抱着圈椅的腿。他温柔地俯下身来,伸手

      抹了抹她的眼泪,微微笑道:“今天去给霜儿买糖葫芦吃可好?”

      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一听见可以出府去,又有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吃

      ,自然下一瞬就眉开眼笑。抱着他的脖子,笑着答‘好’,一下一下

      往他身上蹭去,将他的衣襟都蹭皱了,他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头:“

      小魔头!真拿你没办法!”

      十几年,已经十几年,不过十几年,她与他之间,竟成了这样。

      雪渐渐地大了起来。

      “进去吧。”段潇鸣贴着她的耳,柔声劝着。

      她微仰起头,最后望一眼那一片冰冷的地方,隔着十几年的烟尘,

      沧海桑田,在今夜相望,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亦如是。

      他是恨她的吧。是啊,怎能不恨?!如何不恨!

      再是百般不愿,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终于,到了这一步。

      “他会不会死?”她的声音如此喑哑,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没有答话。

      “他能不能不死……”她的声音颤抖着。

      “只要他愿意活着……”他回答地无比坚定。

      “是啊,他怎么还会愿意活着,城在人在,城失人亡,他,怎么还

      有脸面活着,袁昊天,一生洁白清厚,光明磊落,上对得起列祖列宗

      ,下对得起亿兆黎民,他,怎么会活着……怎么肯活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这一日,终究来了。

      她轻轻挣开了段潇鸣的怀抱,一步一步地向前,直到再也不能,只

      得驻步。每向前一步,她就离他近一步,也离那远去了的曾经美好近

      一步,终究,她还是连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失去了……

      段潇鸣站在原地,没有阻止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被夜色勾勒出的单薄侧影,仰起的脸,唇角微动,用唇语念

      了一声,泪已经落了下来,凝满了远处火垛子的光,一点晶亮的晕黄

      ,缓缓地,滑落。

      他辨出了那两个字——‘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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