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祭思魂》秦苑夕

1、第 1 章

　　银砂海的海水永远是那么地澄澈。我在海底可以仰望，看见那些五彩斑斓的鱼自由地穿梭，从我眼前游过，带着无忧无虑的欢愉。多少年前，我们也曾经是它们的一员，但是潜心的修炼让我们的祖先拥有了人的智慧灵性，让我们可以如现在一样生存在海底广袤的空间里。
　　人鱼一族自出生以来便守着这一片蔚蓝的土地，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倾注了我们所有感情的家园。我出生在这里，生长在这里，对于周围一切已经无比熟悉。有苍郁的水草，有温润的卵石，有勾心斗角的宫殿，有错落有致的亭阁廊榭，每当阳光透过莹澈的海水照亮海底之时，这些东西都会映射出光艳夺目的色彩，五光十色，让人目眩神迷。
　　我喜欢在海中生活的感觉，自由不受约束，可以按照自己所想的去追求。我也喜欢这一切的美景，灿烂亮丽，瞬间点亮心中，再没有阴郁。而在这所有的美好中，我最爱的，就是银砂碧海的玉贝林。
　　人鱼族的传说中，每只贝壳都有它们自己的回忆。人们可以将不愿回首的记忆存入贝壳中，逃离这些不快的困扰。所以人鱼族永远看上去都是快乐的，因为所有的忧愁都深深地埋藏在了这些玉贝坚实的壳下。而我喜欢玉贝林，则是因为那里有一个会歌唱的人鱼，她的声音柔婉轻扬，颤动人心，可以穿透所有的障碍，直叩灵魂最柔弱的地方。
　　我也仰慕她的歌声，迷恋她经常唱的歌，一心想学会那支歌。所以我常常流连于玉贝林，听见她的歌声从水纹深处丝丝缕缕地溢出，心中默默记着那些字句。我在不知不觉中，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她的歌声中，听出了别样的旋律。那是不适合人鱼的旋律，夹杂在欢快的生活中实在显得突兀。怪不得大家都说她很古怪呢，一直过着离索群居的生活，独自在玉贝林的深处幽歌。她忘不了那些忧愁么？究竟有什么，是不可能忘记的呢？
　　彼时，正年幼。我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我懵懂地生活了好多年。会唱歌的人鱼在流转的时光里慢慢老去，最后于某日死在了她独居的小屋。那天玉贝林的歌声消失了，但是我感觉到另一种萧瑟的声音从玉贝林的每一只贝壳中传来，凄凉哀婉，仿佛祭奠。

　　自那之后，我浑然觉得生命中少了很多填充。我还会徘徊在玉贝林的周围，只是耳边的清净让我总是觉得不完整。我抚摸那些贝壳，突然，心中幽幽升起一种感觉。
　　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那首我听她唱的歌。我记得它的歌词，却从来没有唱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如此自然地唱出这支歌。我的胸口有一种感情在浮动着，拨动我的心魂，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唱这支歌，来应和涌动的心情。
　　我的脑海中闪现了片断的回忆，忧伤怅然的回忆，点点触动内心。我读取了贝壳中的记忆，那些族人们留下的忧愁的痕迹。我从来不知道抚摸贝壳会有这样的效果，惊诧万分，刹那间缩回手去，然后我的心情平复了下来，我的歌声戛然而止。
　　惊神甫定，我蓦然回头。遥遥地，一个人影飘忽而至。我怀疑那是幻觉，因为这个人影和我的族人外形相差得太远！他没有人鱼一族标志性的长尾，而像是被从中间劈裂而开，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范围。
　　我微微张开了嘴，因为我发现了那不是幻觉。他的声音穿过水层，听上去是那么的深沉。
　　他说，姑娘，打扰了。我可以向你请问一些事情吗？
　　你是谁？惊慌失措的我下意识地问。
　　对不起。他略带歉意，我是岸上的人族，我到海底来，找一个和像我这样的人。我是循着你的歌声来的，我想向你打听有没有见过她。
　　我们这没有你这样的人。我坚决地告诉他。
　　他黯然不语，就这样一直沉寂地站着。我觉得心慌，出言打破寂静，你……
　　没什么，他摇头，其实我已经找过银砂海其他地方了，只剩这一片玉贝林。我也猜到她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小，只是不想放弃罢了。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怅惘。那样不快乐，那样忧伤。我的心微微疼了。我抬起头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男子。如玉般俊秀的面容，温雅淡然的气质，那样的完美只存在于人鱼族的传说之中。
　　我唤住他，听凭自己的声音说，不如留下来再找找。
　　他惊奇地看住我。
　　我觉得我的声音不属于自己了。或许，能够找到什么线索呢。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完全无法理解当时的心情。我只是在那一刹那对于他的离开有莫名的不舍。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他留下来，即使再留下来一刻也好。
　　他微微怔了，但是下一刻他就点了头。我是不该放弃所有的希望。
　　我转身，跟我来吧。
　　然后我兀自地向前走去，穿过这玉贝筑成的林子。我装得很不在乎，但是我的心一直在牵念身后的那个人，确信他跟上了我的步伐，才微微放宽了心。
　　我停在了硕大的玉贝面前，然后回头。人鱼族传说中，贝壳可以吸收回忆。而这只贝壳是玉贝林中最古老的核心之贝，它记录了人鱼族往来的所有事情。你可以问问它，是否能够告诉你想要的答案。
　　我明白我不该轻信一个陌生的人，尤其是，他还非我族类。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有一处在不安地跃动，想要不自觉地帮助他，只愿他眉间的忧愁可以敛去，只愿看到他眼中的惆怅可以消散。
　　我在他的眼中读到了一种情绪，那是疑惑。他没有选择在第一时刻相信我。我的心漫上淡淡的酸，你不相信么？
　　不，我相信姑娘。只是我不敢相信这种贝壳有如此的力量。
　　玉贝林的每一只贝壳都能够吸取回忆。那些你不想留下的回忆，那些禁锢你的回忆，有了这些贝壳，你都可以将它们抛弃。
　　他点点头。踏上一步，伸出手去，抚上贝壳上深深浅浅的印迹。那些纹理交错纵横，每一道都显露出贝壳不同寻常的经历。
　　不愧是人鱼族最古老的贝壳，他收回手来，我看到了很多关于你们祖先的故事，只是，没有她的消息。
　　其实，我也知道他看不到她的消息。这只贝壳里承载的只是我们人鱼的历史，与他要寻觅的人毫无关系。我只是想要他，留在我身边，别无其他。
　　既然这样，就不再麻烦姑娘了。他的话中隐隐透出失望，我必须离开了。
　　你找的这个人对你很重要么？
　　是的。他坚定地说，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只要我能够到达的地方，我都会去寻找她，任何踪迹我都不会放过。
　　我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块，胸口窒得发疼。
　　对了，姑娘。他问，我可以在这里取一只贝壳么？
　　他的语气恳切，让我不忍拒绝。我走入玉贝林深处，停驻在巨大的贝影里，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枚玉色的贝壳。这是我年幼时在玉贝林拾得的，我曾经为它绚烂的光华感到惊艳，便收为己藏，珍爱至今。而今，面对他，我想到赠给他的贝壳时，第一个就想起了它。
　　我爱怜地抚摸这只贝壳，它在我手心微微颤抖着。我为它取名叫作瑶光化玉，因为它如玉般璀璨的荧光在银砂海如何暗沉的夜色里都不会消散。这只贝壳没有记载过任何的记忆，在我心中，就如那个没有任何挂牵的自己。这该是最适合送给他的吧？--我希望他能够永远带着它，从此以后他的身边有了我，我的心中有了他。
　　正准备走出的那一刻，我蓦地想起了什么。指间结印，轻轻在贝壳面上留下了印迹。即使你离开了，我也会去寻找你。这只贝壳，就是我寻找你的线索和凭据。
　　当我把它交到他手上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沉重的感情压制在心头。我不想就这样结束了，我希望时间就停驻在这一刹那，不要再流走。但我终究明白这只是奢望。
　　谢谢姑娘。他诚挚地道谢，我可以为姑娘做些什么为回报呢？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
　　他听到这个问题后沉默了下来。我听到他的回答，恍惚若梦境，我本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无名无姓，姑娘不必挂牵。
　　可是……没有料想到他如此回答，我却不能够再多追问，只得幽幽叹道，只想请你，别忘了我。其他的，都不需要了。
　　我叫湖衣。我轻声念自己的名字，百感交集。
　　我不会的。他答，欠身，那，我就告辞了。
　　我别过头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那么，再见。
　　我没有强求他留下。我只知道我留不住他坚定寻求的脚步。所以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我只能在玉贝林的幽影中独咽苦楚的泪水。我还是经不了别离的，尤其是送别我想要挽留的他。
　　再见，我只能够寄托于再见，我希望他真的能如他所说的那样，永远不会忘记我，能够在
　　未来的某个时刻想起我，想起湖衣，能够重回银砂海来看我一眼。

　　于是我每日都在玉贝林等那个人回来。我只见过一面却永远无法忘怀的男子。我曾经尝试过出去找他，却发现人鱼族的体质是根本不容许我脱离这片深沉的银砂海。我只得留在我们初见的那一角，望穿秋水地等待。我感觉得到瑶光化玉的影子，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虽然与我心只有微弱的牵系，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它在。我只企盼在某一日这种感觉可以强烈起来，这代表他重新回到了银砂海，这代表他决定回来看我。
　　我日日夜夜地歌唱，唱我们初见时的那支歌。当初是这支歌让我们邂逅，如今，我希望你可以再循着它找到我。
　　我的心中，装的满是期盼。我笃定地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出现在我的面前，英姿焕发，再不是愁眉不展。
　　时光悠悠如水，转眼便是一年。银砂海玉贝林的环境发生了不可预知的变化。那些海水开始莫名地翻滚起来，如一只大手在搅动，扰得周围不得安宁。族人去查过了，是一把灵力超强的剑，直直地插在玉贝林的深处，如今像是被什么唤醒了一样，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任是我们用何种方法都不能消弥的力量。
　　我们想把那支剑拔除，但是拔除后又能放到哪里去呢？在银砂海中，它始终会扰乱我们的生活。有族人尝试带着那支剑远离开我们的土地，却发现以我们的能力根本不能携着它远行。
　　最终决定之下，族长决定让人鱼族迁徙，离开这世世代代承载我们记忆的银砂碧海。做出这个抉择的族长也是万分不愿，但是为了族人的平静生活，我们不得不如此。
　　但是我决意留下来，任谁也不能说动我的决心。我对族长说，我要守着人鱼族的玉贝林，守着这块圣地。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等待那个人。若我离开，若我不再出现于玉贝林，他重回银砂海的时候，怎么找得到我呢？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来，我相信他会回来，而我，自从见过他之后，变注定了无法逃脱。
　　族长拗不过我的决绝，终于答应。他说，这把剑的力量只有作为人才能够承受。如果遇到那些善良勇敢的人来取这把剑，你就把它送给他们吧。
　　我点头。心中暗喜。族长说的会是你吗？这么深深的银砂海，我唯一见过的"人"就是你，只有你穿过了层层波涛来到过这里，那么取走这把剑的人一定会是你吧？
　　如果是，那么我永远不会后悔留在这里。

　　族人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东西。我唯一守住的只有曾经鱼女住过的小屋。我费尽心思将它布置得晶莹透亮，只希望它反射出来的光芒可以指引玉贝林的方向。
　　然后我在玉贝林中唱着那支歌，日日唱着，没有一刻停下来。我害怕我停止唱歌的那个时候他来到了银砂海，没有了歌声的牵引，他如何寻得到我？
　　那样孤独的等待，漫长岁月中独自一人。我体会到什么是一日如隔三秋，在玉贝林等待的日日夜夜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我也会流泪，但是那些泪水涌出双眼，就会消融在沉沉的海水中，了无痕迹。所以我感觉不到我在思念。我只是觉得有种不可抵御的力量将我的生命我的力气一点点地抽去，当我感觉到寂寞的时候，这种空虚的感觉就会侵蚀入心，像要把我吞噬。
　　于是在寂寞的时候我学会了在贝壳里读取各种回忆。那些回忆几乎都是沾了忧伤的。一幕幕地滑过我的脑海，撒下淡淡的愁。读着这些回忆，我似乎慢慢地明白了许多。我终于知道有很多事情是不如人意的，很多事情是不可以强求的。回忆的主人想要舍弃它们，不是因为这些记忆是如何苦难，而是因为保留这些记忆总让他们无可奈何。
　　无奈，恰如我现在的心情。
　　有很多时候我会拾起玉贝林的某一只空白的贝壳，我将它在手中翻覆许久，踌躇许久。如此痴妄的苦候，很多时候我都想彻底忘记了，忘记他的存在，忘记我们相遇的点点滴滴。但是当我一想到如果他回来找我而我却不再记得他的时候，我都会心如刀割地痛。然后我就听到我心底的声音在回荡，我不能忘记他，我不要忘记他！
　　我终于明白了老死的鱼女为什么不愿意忘记。有很多事情，忘记会更让人更加难以接受。
　　我不知道，当他重新回来面对一个忘记了他的湖衣会是如何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今后的思念里没有了他的影子，这漫长无尽的岁月该是多么的无趣。
　　心，如果装下了什么东西，就拒绝去接受虚无。那样的守候或许会让人心痛，但是，它会让心有了它承载的珍惜的东西，而不会干涸。
　　就在这样的等待中，时光又悄悄地流走了。
　　我守着玉贝林，守着那把剑，等他来取。三年来他一直没有出现，我的希望也渐渐变淡，最后仅仅是盼望有一个人族的族民到来，无论是谁，取走这柄剑，只要他能够帮我找到他，向他传达我的讯息。
　　直到他们的出现了，重新点燃了我的希望。
　　我可以感知到瑶光化玉的灵力，它在一个我不知道的角落暗暗地呼应我。我为来人设下了结印，它会受到瑶光化玉的感召，而带着它的主人慢慢向他靠近。我唯一的寄托也就只有如此了。我希望他可以告诉他，我在等他，我只希望他可以回到银砂海来，再见我一面，了却我长久的思念与守望。
　　自那之后我便日日夜夜向天祈祷。晨曦和夕阳的辉光斜射入银砂海，水波荡漾，浮动着绚烂的金色。我会在玉贝林的中心对着天，默默地为他和自己祝福。我相信那个男孩一定会把我的信带到，我希望第二日醒来就可以看到他再次携剑而来。
　　我惟愿，能够在有生之年，再见你一面。就是一面也好。只有你的出现可以挽救我即将枯萎的心。
　　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感觉到瑶光化玉那点微弱的气息都已经敛去了。它如掉入深海的微尘芥子，在潮起潮落的冲击中，化入浩渺的烟波，彻底不可寻觅。我无比地惶恐，那一刻我以为生命的重心会即刻崩塌。
　　但是我发现我没有崩溃。
　　其实，漫长岁月的等候已经让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了。
　　那种等待已经化作心底深处信念，与我的生命盘错在一起。人生则长，人亡则枯。等待已经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而不是如以往那样强烈迫切愿望。
　　我依旧会唱着那支歌，一遍一遍地唱着，我会一直等着你在我的歌声中踏波前来。为了这一面的相见，我会在这里等待，千年万年。
　　因为我相信我们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