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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画卷展开,竟露出一副成年男子的形容。

      暨绪略意外地停住了执汤羹的手。

      一向听传言曰,北顺公身长不足五尺,貌似孩童。看来传闻不甚可靠。

      细眉眼,尖下巴,窄额薄唇,两腮无肉。相貌无功无过,气韵中似敛着几分轻愁,甚至可以称得上清秀。

      只是画像仅绘了半身,瞧不出身量。

      那个纯素,原来生得这副模样。

      暨绪盯着这张脸,心情比自己预估的略更平和。

      北顺公纯素,叛王望禺之孙。

      望禺谋反失败,太子与次子和其父一同服诛,玄帝天恩浩荡,不绝北启氏血脉,留下望禺的第三子洲流性命,只尽废其灵力。北王后和几个儿媳畏罪自裁,太子妃给自己的儿子也灌了毒酒,但到底母亲天性,不忍孩子受罪,灌的量不太多。三国的军队赶到北国王宫时,发现这个孩子还有一口气。

      东初王端缘怜惜稚童,命医官医治这个孩子,再向玄帝禀报。玄帝慈悲,降旨曰罪不责三代,更不应连坐稚童,命全力医治。

      但医官无法解毒,最后是端缘用法力逼出了剧毒,救了北王孙一命。

      端缘在战时受了伤,此时又动真气,伤势加重。之后休养多年才至痊愈,然体质精力都大不如前。

      北启氏更姓北顺,望禺第三子洲流领北顺公,但他灵力尽废,近乎凡人,也无法再有子嗣,没过多少年便将油尽灯枯。

      而这时先帝元魄已回归天界,新帝临世,天下早复得清平。西、南、东三国皆励精图治,尤其东初国请得仙师师仲辅助,渐显繁盛,眼看来日一片大好。

      那件事,便在此时发生了。

      东初王端缘,在巡查边境时遇刺,不治薨逝。

      东初王族,最早乃主司文墨祭祀,法术不以攻占为长,却极善养身防守。端缘生来便是储君,自幼修习各类护身心法,服食丹丸,浸浴药汤,寻常兵刃法术难近其身。

      但那个刺客竟深知端缘在平叛时受伤,后背处有一旧患,用毒刺刺入端缘背部,毒入后心。

      刺客得手后,立刻自尽,身上血肉化无,只留下几根残骨,难以辨识身份面目。

      他暗杀端缘的毒刺,入体后便化成毒液,直攻心脉,也查不出来历。

      身为君王,最忌弱点为人所知。当日端缘在战场上被流矢伤及肩、臂及后背,随手拔下箭矢再战,后又被法术扫了一记,背撞山石,恰好那石上之前撞死过一只魔,残有魔血,端缘的伤口感染魔气,酿成大患。

      决胜关头,人人都战红了眼,满身伤,无暇顾及他人,连端缘自己都是下战场后疗伤时,才发现这处伤较重。了解端缘这处伤势,并明白它乃隐患的人,世上寥寥无几,东初国中,除却贴身为端缘治伤的太医令空谷,只有暨绪和王后,连当时还年幼的太子和王子渐也不知道。

      空谷回忆,平叛时,他为先王治伤,每次都极其谨慎,遣退左右,独力亲为,更不敢泄露与他人知晓。

      在暨绪、王后和空谷三人之外,还可能知道端缘这处弱点的人,就只有现在更姓北顺的北启氏了。

      端缘是被望禺的罡气震飞,背撞山石。或许望禺记下了这件事,他虽身死,却可能在死前告诉了他的小儿子。

      但刺客行刺端缘,精准地正中伤患处,可见他不单知道端缘背后受伤,还清楚致命隐患在右侧肩下。

      这就有另一种可能了,端缘在施法救北王之孙时,耗损过度,牵发旧伤,当时,有北国的宫人在场,发现了端缘的这处伤患。

      传说北国暗卫最擅长以冰锥行刺,亦符合那刺客的手法。

      但这只能是推测,刺客已死,兵器也没了,毫无证据。

      即便刺客不是北边派来的,端缘也是在平定望禺叛乱时负伤。把账算在北国头上,毫不冤枉。

      端缘薨逝后不久,北顺公洲流也一命呜呼。

      天下议论纷纷,都说虽然先玄帝饶了洲流性命,他却仍未悔悟,心怀怨恨,死前也要拉平叛的三王之一作陪。

      西王骁勇,南王多智。他便挑了最好下手的东王。

      尤可叹的是,端缘因北顺氏而死,北顺氏唯一的血脉却又是由他保全。

      洲流死后,被端缘救下的那个孩子承继公衔,即是今日的北顺公纯素。

      他继位后,致信东初,说要披麻戴孝前来祭拜先王端缘,谢其活命之恩。

      彼时暨绪已掌国事,深知小北顺公倘若来了,肯定不能活着回去,首先他都保证不了到时候自己会不会先一个冲动打死这厮。

      太子、王子渐与许多大臣都红着眼睛痛哭流涕地恳求暨绪让北顺公来,赶紧来。

      暨绪思量了一天一夜,喝空半窖酒,轰秃了一座静思崖,最后抓住将他拦住的师仲的衣袖问:“师相以为,我当如何?”

      师仲道:“我不知陛下当如何。请陛下先问自己为何。”

      暨绪狞笑一声:“我知道,你是想同我说,如果为了我自己解恨,为了一时一刻的意气,让北顺公来,我轰死他祭了王兄,大家痛快。或让他有个查不着的意外,也容易。”

      师仲道:“其实不容易。”

      暨绪瞪视他半晌,再呵一声:“是,不容易。王兄遇刺,全无实证,可天下众人都道凶手乃北人。他若有好歹,我东初国亦要背上行暗算之举的小人之名。”

      直接弄死他,更是只能过过嘴瘾罢了。

      师仲凝望他,清澈双眸中,皆是仙者的悲悯:“抉择不易,但必须有抉择。”

      暨绪沉默许久,终于缓缓道:“北顺公身有天罪,能责罚他者,唯有玄帝陛下。我东初,不敢轻易劳动其离境。”

      师仲的神情中浮出一丝欣慰,暨绪动了动身体,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扣着师仲的手臂,赶忙松开。

      “我……一时无状,可有伤到师相?”

      师仲微微笑了笑,手在衣袖破损处一拂,将其恢复完好:“并无。”

      暨绪拱手:“师相见谅。还要劳烦一事,我不擅文墨,婉拒北边的书信,可否请你执笔?”

      师仲抬袖还礼:“仲亦笔墨拙劣,蒙陛下不弃,便先拟出,交陛下预览。”

      北顺公也十分乖觉,被婉拒后,便只缩在北国宫中,不再与诸国往来。

      时光流转,诸多的怀疑、深恨与悲痛,皆在岁月中覆上了一层痂。

      暨绪只是平日里零星听得传言,北顺公中的毒虽然大部分被逼了出来,到底还是存了些在体内,使其形貌有异,一直状似孩童,也无法娶妻生子。北顺氏的香火或许就要断在他这里了。

      北顺公因此十分自卑,平时深居宫内,只召两三近臣议事,寻常北国臣子也难见他一两面。却更显示他恭谦识相。

      直至暨绪会盟时,才略见识几分其城府。

      他更万万想不到,几百年后,自己竟会主动与北顺公结谊。

      倘若昔日的他得知此事,恐怕会想一剑劈死今天的自己。何况圣后、两位王侄以及那些曾随王兄出生入死的将士朝臣?

      暨绪完全体谅他们当下的心情。

      岁月啊,改变了寡人多少?

      只是,师相,你那时知道我为何,如今又怎的不明白?

      寡人却是一直不明白你。

      左右见暨绪望着北顺公画像一径出神,不禁互换眼色,心情各异。

      暨绪逸出一声轻叹,陡然回神,自觉失态,便又叹一声,搅了搅碗中汤羹。

      “纯素贤弟竟这般文弱,结谊之后,寡人当要好好疼惜他。”

      用罢了膳,暨绪本欲小憩,掌礼令忽来报,天元宫的贺书到了。

      掌宫太座亲笔,诚致贺喜。

      暨绪眼看掌礼令捧出厚厚一本册页,即要翻开朗读,立刻道:“太座亲笔,寡人须亲阅方合尊师之道。爱卿先告知寡人梗概即可。”

      掌礼令便合起册页,恭敬呈上。

      “禀陛下,太座在贺书中曰,闻得陛下与北顺公结谊,太座与众师皆十分欣悦。欣之陛下此举化坚为柔,蓄善养和。悦之陛下心性更上一层境界……”

      暨绪颔首打断:“众师赞誉,寡人感动不已,不禁又忆昔年修学时。稍后一定细细品读寄语。太座欣悦之外,还有什么情绪述说?”

      掌礼令道:“太座在贺书中曰,欣之悦之,更有一桩喜事告知陛下,天元宫本月又添新进学生二百人。”

      不是去年刚招了三百么?

      太座这是打算让天元宫的弟子堆满玄无山脚,再往山上摞起?

      “育人不倦,为四方天下输送英才,太座与众师辛苦了。”

      “太座也每每以陛下为榜样,教育新生。”

      怕是不会说寡人多少好话。都能想得出他们会讲哪几桩旧事。

      “太座道,若陛下看到这些年少的同门后辈,心内必也会油然而生喜悦。”

      暨绪再点头:“喜。寡人这么听着,就已喜不自禁了。所以天元宫那边须得多少赞金,以备浇灌新苗?”

      掌礼令一揖:“太座说,陛下随意即可。”

      这是思念无境了。

      暨绪微一扬眉:“西边给了多少?”

      掌礼令垂下视线:“贺书中未有言及。只写了一句,向道石上,陛下与西太子的名讳一直居于首次,实为重道广学之楷模。”

      老狐狸!

      暨绪一挑唇:“那就先打听着西边的动静,寡人略比他多点即可。太多也不必。众师身系传道授业重任,若理账之类冗务过多,恐徒增负累,就是寡人的过错了。”

      掌礼令领命退下。暨绪随手翻了翻贺书,丢于案头,又喝了两杯神菊仙枸茶,精神竟饱满了起来。然下午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他只想偷偷闲,便前去华汤宫泡泡药泉,松一松筋骨。

      华汤宫素为东初国君及王后的浸浴处,内有十二眼灵泉,温凉不一,泉汤功效也各不相同。

      暨绪继位以来一直未娶王后,华汤宫唯他独享。

      进了殿门,暨绪便发现,殿中服侍的宫女和侍卫又换了一批。

      因华汤宫与其他宫所不同,想是为防止某些人太过了解大王谋划行刺,暨绪继位后,华汤宫的人一直由大阁老亲自指派,换得很勤。

      几名身长玉立的明艳宫娥为暨绪宽下外袍,两个年岁稍幼,玲珑娇俏的小宫婢将暨绪的鞋袜除下。

      一排秀雅纤弱的少女婷婷捧着巾帕端立下首,又两位年岁稍长半露□□的宫女福身施礼,嫣然道:“陛下可要婢子们内殿服侍?”

      暨绪照例道:“不必了,寡人喜静。”屏退左右,独自进入内殿,宽下中衣,披上一件薄袍,步入泉院。

      泉雾氤氲,暨绪泡进山石边的益淳泉中,调息吐纳。

      四周寂寂,叶落风过之声清晰可闻。

      远远游廊下,一排侍从立着。看来也都眼生,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想是为了不显得太突兀,都未配兵刃,只着宽袖长衫。

      暨绪也曾嫌弃过华汤宫中的宫女和侍卫差别太过。忆当年,他到西国做客,西王宫的侍卫那叫一个整齐,莫说高矮胖瘦,恨不得鼻子的高低,眼珠的大小都是一模一样。汤宫里清一色的短刀卫,劲衫银甲,发束黑带,齐刷刷地立在池子边上,同声一喊:“恭请二位殿下入汤!”将大碗酒菜和热腾腾的手巾把子噌噌地递过来,要多排面有多排面。

      再看华汤宫里的这群,真真仿佛山坳里的一堆山瓜野菜。

      暨绪起初也略向大阁老暗示过,但大阁老未能尽数领会,新换了一茬又一茬,始终不齐整。某次暨绪略无奈地一皱眉,一排宫娥便扑通通都跪下了,小脸发白,泪光盈盈,抽噎着问:“陛下若觉得奴婢们不合心,只管责罚,奴婢们尽都领受。”

      暨绪最看不得女子流泪,心顿时软了,叹道:“尔等皆无过错,都起来吧。”

      为首的少女抓住他衣摆,抬首睁大雾蒙蒙的双眸,咬了咬唇:“那……陛下想让奴婢们如何服侍?”

      暨绪温声道:“把寡人的衣物都放去那边榻上即可。”自行进了内殿。

      从那之后,暨绪便不再多说了。在宫里当差,都甚不易,横竖这华汤宫,就他一个人来。泡澡的地方,用了良才岂不浪费。进宫的皆要有份活儿做,才能领俸吃饭,何必太苛求呢?

      欲成仁君,待下当宽。

      此后大阁老再问:“华汤宫中这些新换的宫人,陛下可还能入眼?”

      暨绪就道:“寡人看,都不错!”

      泉水潺潺,自山石上流进池内,暨绪再瞧了瞧远处侍从堆里的一抹异色,拿起池边小铃一摇。

      众侍卫都愕然一怔,移了过来。步子也走得七零八落,毫无刚劲姿态。

      唉,不必苛求。待下当宽。

      暨绪将目光落定在这排品相各异的山瓜中格外不同的那只身上。

      “你是北人?”

      少年向前走了两步,瑟瑟跪倒在池边,半束的银发落了几缕在身前,浅色的双瞳怯怯地看了看暨绪。

      “禀,禀大王。小的母亲是北境女子,父亲的的确确是我朝子民,只是小的命贱,生了一副北境相貌。”

      暨绪随和地一笑:“莫要如斯自轻,将贱字用在自己身上。人之相貌本不由己,能生做人身便要感父母之恩,谢天地之赐。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哪来什么分别。寡人就觉得你生得甚好。”

      少年的脸与脖颈涨得通红,双眸泛起泪光,匍匐在地:“谢,谢陛下恩德厚爱!”

      这般小小的感恩常能使暨绪欣慰,他悦然道:“此处无需太拘礼,你再近前一些,寡人有些话问你。”

      少年的脸红得快要冒出雾气,颤手抓住了自己的襟口:“小奴,小奴遵命……”

  •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七夕节的尾巴梢上更新一章!
    各位大大七夕快乐,吉祥如意。
    晚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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