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者不来》小谑

1、Chapter 1

　　Chapter 1
　　周守哲望着新来的小巡警，心下总有点慌神，恍惚间总拿当年小小的自己与之对比。苏志远是刚出炉的，年纪是小，块头可算是高大，肩膀宽而厚，警服给他绷得毫无余地。他站在那里像尊蜡像，微微低头，含着笑听着前辈们的夸奖乃至吹捧，偶尔果断地摇头说“不是的”。
　　周守哲现在是“小周”，那么过去的他就是“小小周”。想起小小周的果然不止他自己，马上就有人看到了他，喊：
　　“来啦小周，小苏，来打招呼。”
　　周守哲抬着睫毛，没有多余的表情：“周守哲。”
　　苏志远的笑是与对面人无关的，不会因为对方脸臭而跟着臭一点。他笑着说，“前辈好”，鞠了一躬。
　　周守哲点点头，绕开闹哄哄的那一堆，走到自己位置上去。
　　他屁股刚刚落座，隔壁桌的徐子吉就靠过来，鬼头鬼脑的：
　　“看见没。”
　　“看了。”事实是他低头整理桌面，头也不抬。
　　“瞧人家精气神多好。你才来的时候……”
　　周守哲赶紧翻了个白眼：“那是被你们吓的。”
　　讲道理，才来的时候，周守哲个头小，骨架子小，长相也显小——总之除了他的嗓门，哪里都透着一股小家碧玉的气息，人家声音随便提一个八度，他的气焰就跟着降一个头。因此前辈们投来的就不是看希腊雕像的目光了，是看一座花瓶的目光，并流露出它为何摆放在这里的怀疑。不过几天，周守哲就被赐名“警花”——这个派出所太缺女人，向上头反映了很多次也没用，现在也依旧如此——他后来慢慢摘掉了警花的帽子，当然，并不是他自毁容颜而不配拥有这个名字，是他渐渐证明了自己不是花瓶。
　　“怎么这么记仇，没意思。”
　　周守哲笑了一声：“我哪里记仇了。”
　　“哎，你说，人家是不是未来可期？”
　　他抬头看了眼苏志远：
　　“难说，也有因为个头大跑不动的。”
　　徐子吉一拍桌子：“你看，你就是酸了。”
　　“他叫什么？”
　　“苏志远。”
　　“写给我看。”周守哲推过去一张废打印纸。
　　“麻烦。”
　　周守哲拿过纸来，看着那三个分开来很普通，合起来依然普通的汉字，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雕像”的名字其实是平平无奇的。他恍然大悟一般地“哦”着，点了点头，把纸塞进了左侧的一大垛废稿里。苏志远太简单了，还不值得他写在便利贴上铭记。
　　“今天正好老马回来请吃饭，小苏你也一起去了。”
　　有人这样说了。周守哲知道，是不想再单独为新人请客罢了，不过这点无伤大雅的小吝啬也无所谓。
　　“小周也一起去？你上次就没去。”
　　周守哲捏捏眉心，早上的疲倦来得也太早了。
　　“我去不就是了。”
　　苏志远好奇地盯着他看，但他主动移开眼，低下头，单方面断绝了眼神的交流。
　　苏志远的鬼胎是很早就怀上了的，他只能去倒推，从一个结果向上追溯，于是追溯到这一刻，苏志远仍然孩子气的眼神，忽然浇灌过来的时候。
　　但是，苏志远看人的眼睛要能有他一般灵，应该能看出来，他怕自己。这不仅仅是希腊雕塑与景德镇花瓶的距离。苏志远才来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有了左右逢源的苗头，周守哲很担心这种人，生怕被多看了一眼，成为人精的食粮。

　　新人来了，总是要端茶送水一段时间的。有人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喝咖啡，一会儿要送这样那样的档案，看着苏志远像陀螺一样被抽打到这里，抽打到那里，周守哲感觉有些可怜。
　　他倒没使唤苏志远，自己打算往茶水间去，刚刚起来，那小子却突然扑过来，夺走他的马克杯，把他吓得愣了两秒。
　　苏志远促狭地笑了笑：“我给您倒。”
　　就在他发愣的空档，满满当当的马克杯很快就放到了桌上，水面上空升起薄薄的水汽，苏志远说帮他兑了凉开水，可以直接下口。
　　“谢谢。”
　　周守哲不尴不尬地笑了。热度渐渐透过了马克杯的厚度，传到他手上；周守哲抿了一口，心想真不愧是人精，他躲都来不及的，还是要被主动缠上。

　　晚上老马请客，他出差调查诈骗案，总算是把人抓在了国境几乎最南的地方。老前辈看着新面孔很是满意，还没过多久，就开始捏苏志远的后颈，俨然已经是培养了很多年的后辈了，加上苏志远自然而然地敬酒，周守哲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完蛋了。比他想的还滑溜。
　　有人起哄说：“以后小苏就是我们的警草了。”
　　马上就有人不满了：“什么草不草的，大家都是草。”
　　“呸，给你脸了，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随后他们都笑了，十几个大男人爆发的笑声冲人又干燥。只有苏志远一个人挠着头，急着摇头说不是——以及一个闷声夹走各种肉类的周守哲。
　　周守哲咬着筷子，眼神飘到别处，反正现在话题和他无关，他正好趁机吃一大堆。
　　但话题很快就来关心他了。徐子吉的胳膊肘忽然间就往他肋骨上戳，他又是个受惊体质，一块鸡爪就掉进碗里，碗里盛着汤，波及到他衣服便不可避免。周守哲有点恼火地说：“干嘛？”
　　“吃吃吃，别人喊你呢。”徐子吉扭头，给苏志远赔笑，然而小巡警的脸色分明不太好，“他这人假正经，遇上吃的就原形毕露。”
　　“……”虽说周守哲没那么在意自己在苏志远心里的形象，但多少有点想争辩的意思。“到底干嘛。”
　　“志远说自己没对象，你信吗？”
　　周守哲一听就笑了。他很想反问“为什么一定得是我来相信”，但生怕下一句就是“你当年可是警花”，很快就要扯到看不看得上苏志远的程度了。这玩笑已经好几年不开了。周守哲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微笑着摇头：“不信。”
　　可怜得苏志远更加着急：“真的没有。”
　　“小苏”——周守哲一刹那反应过来，他也到喊人家“小”的时候了——“这种条件，怎么会没有。”
　　席间一阵沉默。周守哲平静地接了下去：
　　“连我都有。”
　　然后，所有人的眉峰都扬了上去。
　　“什么时候的事？”大队长由惊转喜，“出息了啊，小周。”
　　“出息个屁。”周守哲自嘲地笑了笑，“快三十了还没有，怎么都说不过去了吧。”
　　这就让徐子吉不高兴了：“瞧你说的，我还比你大一岁，也什么都没有。”
　　周守哲白他一眼：“你自己看看自己那条件，连我都比不过呢。”
　　“嘿！”
　　笑声中，周守哲端起酒，隔山隔海地，对对角线另一头的苏志远笑了起来。其实就是被笑声吹捧了，眼神一时间有些飘然，飘到苏志远那边去，顺便就笑了而已。苏志远倒好像被这笑蛰了一下，点点头，一边笑一边做着口型，“谢谢”。周守哲发现他笑起来很特别，找不到一点邪气，有点憨，以至于傻气。配合他这个体型，像是刚刚成年的斗牛。
　　“长什么样呀？”
　　周守哲摇头：“我文采可不好，形容坏了怎么办。”
　　“有多高？”
　　周守哲随便比了比：“比我矮一个脑袋。”
　　他也就一米七四左右。说来，苏志远一米八五有了吧？那他俩才真的是差一个脑袋。
　　“干什么的？”
　　周守哲吃着东西：“银行的。”
　　“见过家长了没？”
　　“没呢，刚刚开始谈，要见过家长了我怎么会瞒着你们？”说完，还“哎呀”了一声，“大哥们能不能别缠着我问了，给我点私人空间好不好？”
　　“不好，你谈朋友，我们一定要把关。”徐子吉说是这么说，其实满脸的公报私仇。
　　周守哲踩了他一脚，把他踩得嗷嗷叫。
　　女朋友的话题又给车轱辘了几遍，周守哲终于赶在自己筋疲力尽前转移了话题，别人笑的时候，一个没绷住皱了皱眉头。碰上饭桌，他总是想一吃了之，遇上吹牛敬酒之类，难免力不从心。今天已经是发挥不错了，不过他没能想通缘故。他是被什么支撑了才撒谎撒得这么溜？
　　正纳闷着，他感觉余光的模糊里有一双灼灼的眼睛，眼珠子拉过去，当然还是苏志远，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一点也不害怕，嘴巴一咧又笑了。苏志远的厉害之处在这里，他能把一切心虚的事情做得问心无愧。
　　周守哲数了数，这场饭局里他们不约而同的对视大概有两三次了。得，成为朋友已经在所难免。
　　吃完饭后，周守哲有点上头，但好歹路还走得稳，只是脸红了些，思维流动得不太通了而已。他站在饭店门口像招财猫一样，对四散回家的前辈们挥手个不停，累了就弯会儿腰，看上去宛如老年人腰疼。
　　“前辈没事吧？”周守哲皱皱眉，转头一看苏志远站在他旁边，也在做招财猫。
　　“没事。”
　　“走路回去？”
　　“地铁。”
　　周守哲走了几步，发现苏志远不离不弃的，“我们同路？”
　　“啊，我住四小区那边，也要坐地铁的。”
　　“巧了，我家离地铁站不远。”
　　一点都不巧。周守哲只有怕麻烦的心。
　　“前辈站的稳吗？”苏志远几步上前，路灯光一下被挡了个全，周守哲给罩在他熊一般的体型里。周守哲摇头，“我走得好好的呢。”
　　苏志远伸出手，马上被他呵斥回去：“不需要。”
　　苏志远有点委屈地，双手乖乖贴在两侧。
　　“今天谢谢前辈了。”
　　“嗯？”
　　“前辈说自己有对象以后，被缠了很久啊。”
　　“那个啊，唉，”周守哲笑着摇摇头，“哄他们的。”
　　“哄……哄？”苏志远眼睛睁大了。
　　“嗯，什么对象，影儿都还没。下次吃饭的时候说分手就行了。”
　　周守哲以为，苏志远会用表情谴责他，然而苏志远的反应太小了，可以说这个真相毫无水花——既没有愤慨，也没有如释重负（很显然这证明苏志远毫不在意自己，周守哲想）。苏志远只笑着说：
　　“没关系，以前辈的条件，不着急的。”
　　周守哲耸耸肩：“我有什么条件啊……”
　　“前辈看上去，让人很想照顾。”
　　“？？？？”
　　周守哲停下来，想就着灯光，看看后辈是不是脑子搭错筋了。不想那么大一个块头的苏志远，一张单纯死了的模样，“前辈不舒服吗？”
　　你的话让我不舒服。
　　周守哲皱眉：“你说什么呢。”
　　“啊哈哈，你个头看上去很小，长得也小，看上去像我的弟弟。”
　　“你有弟弟？”
　　“没有。”
　　“…………”
　　周守哲脖子全部缩回黑卫衣里，加快了脚步，不太想和他讲话了。
　　“倒是你这种，居然没有对象，这才奇怪。”周守哲想，女人应该一个一个前仆后继，像赤潮一样往他身上扑去才对。
　　苏志远笑了笑，没再接话。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地铁站附近，坐上向下的电梯就可以了。周守哲一步没停，只摆摆手：“拜拜。”
　　“明天见，前辈。”
　　周守哲回头，看见苏志远傻笑地站在那里，他做了个“给我下去”的手势，那孩子才急急地跑向电梯。
　　小苏啊小苏，周守哲长叹一声，他乱糟糟的脑子里，最大的一个不甘，连将近三十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想起当初他吃的这顿迎新饭，那时候才二十出头，一晃竟然七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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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