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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富贵 ...

  •   1959年冬

      十二月的天阴冷干涩,黄林村村头的几株老柳树枝梢光秃秃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破旧的风水庙前,一对高大的银杏树也只剩干枯的枝桠,白果子早让村民捡得精光,庙后几棵老柿子树,别说果子,连叶子都光了。

      王柳枝揣着碗筷,夹着眼皮撩了一眼干瘪的树梢,连叹气都懒得叹了,她按了按自己饿得火烧火燎的肚皮,闷着头往村西的大食堂赶,怀里揣了五块薄薄的,两指头宽的番薯干。

      自家男人干了一上午的地头活,一个正当年、挑大梁干重活的农家汉子,肚里又没油水,一顿吃个一斤粮也才勉强算饱,就大食堂里如今的定量份额,一人一餐才四两粗粮,顶什么用?就连她家那个重活不沾,轻活不干的大侄子都嫌不够吃。

      呸呸呸!怎么念叨起家里这尊瘟神来了。

      王柳枝暗自啐了一口,提起步子往前迈,就见前头几个半大小子叫嚷着“开饭了,开饭了!”台风卷似的呼啸过去,冲入当食堂的那排屋子,跑在最前边的不正是她家那位身娇体弱的小白脸大侄子——曹富贵?

      “啧啧!富贵翻年都有十六了吧?这小模样倒是俊的,书不读了,你婆婆还不让他出工?”李映秀紧跟在王柳枝身后,她腿短身矮,步子却迈得快,粗筒的裤子楞是能被她扭出花来。

      王柳枝干笑一声,含糊道:“呵呵,富贵身子弱,前两天还发热头晕的,她奶说再养养,不然他这细胳膊细腿的,上工也就只能当个半劳力,还怕累伤了身体。”

      她家这大侄子从小失了父母,被他奶娇惯,祖辈八代的十足贫农窝里偏偏养出个细皮嫩肉、懒筋抽骨的娇少爷来,真是不知道怎么说。

      早两年婆婆还出钱供着他到乡里的私塾去念书,还没念半年,让政府送去了新成立的小学校,好歹混了个高小文凭,打死都不肯再上初中,借着身体弱的名头也不上工,就跟在一帮混混屁股后头瞎晃荡,好吃懒做,偷鸡撵狗的,倒成了十里八乡都出名的二流子。

      “哼!他要是身子弱,还能带人翻墙偷了我家的大芦花?”

      周晓岚匆匆路过她俩,听到王柳枝这句口不应心的话,猛地一拧头,忿忿骂道。她梳了两条麻花辫子,头发却有些枯黄干涩,脸上也是干瘦发黄,这么一横声,原本挺精细的五官也显得格外严厉。

      “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你这话我可不敢替我们家富贵认下,又没见着他偷,也没见到半根鸡毛,你家这丢了只鸡都怪到他头上,赶明儿走丢个人,是不是还要报公安把富贵给捉去啊?”

      王柳枝眼一横,说话也硬气,不管是不是富贵干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屎盘子扣他老曹家脑门上。

      “不是他还能有谁?我家大黄见了这二流子就哑声,他和那帮混混前两日在村头晃,满嘴油光,看到我眼发虚,不是吃了我家大芦花还能是……”周晓岚恨声不已,实在是没实据,要不然早告了治保主任严伯,把人捆了上公社评理去。

      话音没落,咣咣咣!一阵锣声惊起,几个女人都停下口,转头往食堂那头看去。

      大食堂门口生产队长石河生冷着张胡子拉茬的方脸,一边敲锣一边喊:“注意了,注意了!明天开始大食堂暂停,各家吃完饭去小队部把剩下的口粮分分,各自回家开伙。今天就是最后一餐啊!”

      大伙一惊,纷纷急慌慌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队长,好好的食堂咋不办了?我家锅都砸了支援国家炼钢铁,口粮都交食堂,现在你倒说不办食堂了,这,这让我们一家怎么自己做吃的啊?”

      “队长,口粮还有多少剩?怎么分啊!”

      “哎哎,让让,让让,队,队长,这就不,不办,办大……”

      “割舌头,你就别瞎凑热闹了!你还欠队里账呢!分什么口粮……”

      “都别吵!”石队长牛眼一瞪,脸黑得能滴出墨来,一声大吼:“吵X娘啊!先暂时停办,有余粮了再办。上头政策都说,要灵活机,机那啥!都赶紧的,吃了去分粮分柴草,各自回屋做饭。没锅就去买,去借,几家拼拼!老孙子,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人群哄一下散开,有急性的撒开腿冲进食堂,盛了自己的饭食就往小队部跑,想看看自己还能分上多少粮。

      王柳枝心一沉,脚步也加紧了,她倒是不急着去抢着分粮,反正队会计施忠国这个账房先生算盘拨得滴落响,少不了队员的粮,也不会让你多拿一根草,去早去晚也没差什么。

      看来这大食堂是办不下去了。

      其实,这事也早有征兆,从去年年尾大食堂开办一直吃到今年年中,那叫一个胡吃海塞的,反正都是吃集体的,吃少一口都是亏自己。主席都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这倒好,忙不忙的都往死里撑着吃干的,寅吃卯粮,能不吃亏空?

      今年双抢时节,大食堂里也没做多少干饭,还兑了多半番薯、碎玉米,弄上几片肉糊弄,这要不是粮不够了,能这样?

      王柳枝走进食堂,目光四扫,一下子就看见了混身汗湿,卷着裤腿一脚泥的自家男人曹庆贤。

      “庆贤,庆贤!这里!”王柳枝边喊着招手,看男人走了过来,连忙走到饭桶前排队打饭。

      桶里也就剩个底,半稀半干的粥里大半是烂黄或是有些发黑的番薯块。

      王柳枝忙把自已的大海碗递上,让云海娘给添满。粥里的料爱沉底,上边的清汤光水,下边厚实顶饱。

      “婶儿,你这手稳当,底里再捞两记,也给我再添点呗?”曹富贵从自家二叔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冲着云海娘说。

      他眉眼长得俊俏,薄唇挺鼻,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就算身上衣服又破又旧,补丁摞补丁的,可看起来就不像庄稼人。再看看旁边他叔曹庆贤,阔口细眼大鼻头,曹富贵和他比起来,当叔的像是长工,做侄子的倒像是个戏文里的白面书生,就是长得没半分像老曹家的种。

      云海娘白了他一眼,虽然看不惯他那惫懒好享用的性子,但那小嘴甜的,脸又俊,实在板不下脸来说他。

      大勺子重重在桶底里搅了几下,捞起几勺给曹家两个没吃过的添满,又刮了点粥底给曹富贵,她没好气地说:“手稳不稳的,明朝也不用给你们分了,自家都吃自个的去!”

      曹富贵笑着应了,捧了他那碗粥底子,抬头和自家婶子招呼声,自顾自的就到一边桌上吃开了,根本没看王柳枝那张愁云密布的脸。至于说分粮不分粮的,也和他没关系,他又不上工,没工分赚,那点口粮交到食堂里,还不够他这大半年吃的多,哪里还有得剩?

      一口气把丁点粥底子吞了,曹富贵摸摸瘪瘪的肚子,里头就是个水饱,晃一晃都能咣当咣当作响。

      他过年就十六了,正是半大拔身子的岁数。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老子是老早躺地下了,这些年要不是奶奶精打细算把他拉拔大,哪里能活得这么逍遥快活,尤其这大半年吃大食堂的,那是肚儿饱圆,个子蹭蹭长。

      可惜好景没能长啊!

      曹富贵斜眯着眼往四周觑,想瞧瞧谁碗里还有得多,能不能顺点嘴,没成想周围坐的村民都跟防狼似的,几口把自己的粥饭吞了,迈腿就走。

      “哼!稀罕。”

      曹富贵悻悻转头,悄悄伸指头,把自己碗沿流出的一点粥水不动声色地刮起,飞快地抿入嘴里,他可是体面人,怎么能和栓子他们似的舔碗?

      吃净了碗里的粥,曹富贵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捧起自己的碗筷往外走,两三天没回屋头了,再不回去,奶奶要拧耳朵了。

      黄林村坐落在山坳里,一条丫字形的碎金溪穿村而过,老曹家祖辈据说也是名人雅士,带着族人仆从逃到山窝里避难,一避就是几百载。老曹家在村里也算是大族,人丁兴旺,虽说沧海桑田,大家族也渐渐败落成贫农,如今是新社会了,这赤贫几代成了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走到哪儿都挺得直脊梁。

      人多自然势就众,姓曹的在生产队里嗓子都能比旁人粗几分,没看连小队支书都是曹家三大爷曹伟岩么。

      队支书曹伟岩和老曹家没出五服,论起亲来还是同一支的嫡脉,这年头不敢讲究这些,但多少也会顾着些老曹家的人,要不然像曹富贵这种游手好闲的小子还能这么快活?

      曹富贵家在碎金溪丫字叉的南坳,曹支书家就在溪中段的南边,走溪南是能近点,可万一碰到三大爷,那拧着眉头苦大仇深的唠叨劲……曹富贵打了个寒战,宁愿多走点路,从溪北边走,再绕过“丫”字叉上的木桥倒走几步回家。

      肚子里没货,身上也就没力,曹富贵悠哉悠哉晃荡,踩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绕溪北走,没走几步就见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黄土狗趴在道边,他眼睛顿时一亮,脚下加快几步,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啧啧!这不是老周家的大黄么,几天不见倒是又瘦了点,哎呀,再瘦下去这啃骨头都唆不出味了。

      “曹富贵,你做啥?”周晓岚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跑过来,瞪着他严正喝道。

      “我能做啥?这不是和大黄亲近亲近么,看这饿得多可怜。”曹富贵悄悄咽下口水,悻悻扯出笑来。

      大黄警惕地呜咽一声,麻溜地缩到主人身后去了。

      “不劳你费心!”周晓岚瞪大眼,一个字都没信。

      “哧,好心当作~驴那个肝肺呀~”曹富贵斜眼睃了一下大黄,遗憾地开腔亮嗓,那叫一个字正腔圆,情深感沛。顶着背后像麦芒似的目光,摇摇头,晃悠晃悠往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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