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网之鱼》皊瑀

1、 漏网之鱼

　　一

　　G先生于前几天收到一则短信，上书：
　　G君启：
　　与君等几年不见，甚为想念，若诸事方便，请于×年×月×日赴X城一聚，共筑友谊。
　　小友：Z
　　×年×月×日
　　G先生今天一如往日起床很迟，醒来后他想起了今天要赴X城聚会，他是个十足的拖延症患者，起床、洗漱、更衣、吃饭一共花去了将近四个小时。出门时，祖父在幽暗的深不见底的卧室里召见了他，三令五申道：天气寒冷，须加倍注意防寒保暖，村子里刚通了公交，坐公交赴X城则可。G先生毕恭毕敬地应允，连日来他总是看不清祖父的模样，唯一能感受到祖父存在的就是那一道道训令。他走出祖父的卧室时心中感觉阴阳怪气的，深思熟虑之后，他最终选择的还是自己偏爱的交通工具——单车。
　　此次赴会，G先生既是与会人员，又是传信的使者，因为吃早饭时，好友L发来短信说：“隆冬日久，前天冻死家禽一只。寒舍燃火取暖，不慎昨夜起火，家当几尽于无。望告知诸友，不能赴约，万分抱歉。若后日方便，可来X城，静待与君详叙。”读完短信，G先生随即决定今后两天都赴X城之约。因为在他看来，今天与后天、一次与两次并无本质区别。
　　一路颠簸。
　　半道上，G先生的自行车曾掉了链子。下车查看，他发现链条的合口处即将断裂，简单修理一番后，便又骑着上路了。G先生每骑行一段路程，2路公交便卷土而来一辆，像是示威，又像是挖苦，他每次都条件反射般地下车，给这些庞然大物们让道，顺便检查链条合口是否稳妥，他不愠不怒一如往常，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悔不当初之意。

　　二

　　今天，村子里要过两件事，一个是红事，一个是白事，一个在X城操办，一个在家中操办。本来按父亲的意思，G先生去X城是要顺带着随礼的，但他死活不愿意去随礼，明面上对父亲说是嫌麻烦，暗地里其实是不想见人，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于是逼得父亲只能另托他人代为随礼。
　　G先生虽然不用去J餐厅随礼，但他到X城后还是遇见了不少村子里的人，与村子里的人碰面的时候，G先生觉得很矛盾。他其实想与熟人们打招呼，可是总觉得不好意思。等到熟人们分明看见了他，却又装着没看见低首而过时，G先生的心里就又开始矛盾了，他为不用与熟人们打招呼而感到释然，又为熟人们对他视若无睹而感到世态炎凉。最典型的事例有两则：
　　一则是当G先生与Z君一干人等从W君家出来时，对面正好走来红事的女主角，头发高高盘起，脸上浓妆艳抹，上身穿一件大红色的尼子风衣，下面穿着修身打底裤配着褐色长筒靴，身量窈窕，光彩照人。她比G先生要年长一些，但两人从小熟识，只是近年极少见面，生疏了些。G先生纠结一阵子后，终于要鼓起勇气与红事的女主角打招呼，但那女子看见G先生后立刻变得趾高气扬，仿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招摇过市蔑视众人。G先生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一阵胡搅蛮缠的难受，他向同行的朋友们诉说了方才的遭遇，朋友们都笑他小题大做。
　　二则也是发生在X城的城中街道上，X城真小，G先生竟两次遇见了既是高中同学又是大学同学的一女子。第一次遇见时，G先生同样在作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准备和那女子打招呼，可那女子似乎没有看见他，于是就此做罢了。第二次遇见时，双方相向而行，谁也躲不开谁，茫茫人海中四目交接，正当G先生要开口时，那女子低下了头装作没看见似的，继续走着她的路。G先生的热脸又一次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G先生因此苦闷了一中午，饭都没有吃好，他不断地自问：人一走到大街上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们到底是怎么了？这种匪夷所思的行为是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朋友们都笑G先生的神经过敏、感慨万端和作茧自缚。

　　三

　　人是会变的。
　　G先生与老朋友们几年不见，基本上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令G先生大为困惑的是自己与朋友谈话时的貌合神离，朋友们高谈阔论滔滔不绝，G先生频频点头像是在认真倾听着，实际上自己的思想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笃定在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上了。因为在谈论中极少发言，朋友们都奚落他不合群。G先生漠然说道：“所谓社交，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不是一个好演员，我入不了戏。”朋友们个个面露尴尬之色，总觉得几年不见G先生，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大街上车水马龙，橱窗里琳琅满目，眼前的景象让G先生陷入了巨大的孤独当中，在他的心里，眼前的一切都如浮光掠影一般，自己似乎不存在于这个繁华的世界当中，而是存在于繁华的反面——那是一片巨大的虚空。
　　G先生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当中又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他神清气爽，被裹挟于人流当中的那种混沌感一扫而空，麻雀叽叽喳喳的从树枝间飞过，屋檐上悬坠的冰锥不断地滴水，有风吹来他感觉到刺骨的冷。朋友们觉得寂寥，尝试着各种打趣的方式，搜寻着X城所有有趣的地方。眼前的景象，看得次数多了，手头上的事，做得次数也多了，一切都是那么的无趣，人们急切地寻找着其他新鲜的事物。
　　G先生惶惑地看着这个世界。

　　四

　　终于要逃离别人回归自己了，G先生乐不可支，他把单车骑得飞快，全然忘记了链条即将断裂。在C学校门口，链条砰然断裂，G先生急速活动的双腿扑了空，等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链条彻底断了。G先生把断了的链条捡回，放在车头的篮子里，这可把他高兴坏了。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从小一直有个梦想，就是从X城步行到家，他即将如愿以偿。
　　日头偏西，G先生的双脚时而如滚动的车轮，时而如划动的船桨，时而又如振飞的翅膀，G先生想象它是什么它就得是什么。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他推着车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横穿马路时，被高高站在横杆上的摄像头抓拍到了，他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对别人构成冒犯，也不在意这种行为所引发的后果，他一向藐视规则，认为所有的规章制度都是在扼杀人性。G先生曾在日记中如下写到：
　　人性有善恶，而所谓的道德伦理典章制度为了惩恶扬善，把活生生的人扭曲得不像人。善良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壮丽辉煌，罪恶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不可饶恕，所谓的行善与作恶都不过是人的一念本能而已，如果单是为了行善而行善，或是为了作恶而作恶，这都属于动机不纯，都应该遭受惩罚。相反，本着纯真的心态而发出的一切行为，不论它是否对社会、对个人产生积极影响或消极影响，它都不应该成为人们所关注的焦点，因为这是世界上再平常不过的事，不值得人们大惊小怪。愚顽的世人只知是非黑白要辨清，却不知是中有非、非中有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一切都混混沌沌，何来辨清之说呢？人类凭借空前强大的意识而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自恋的生物，总觉得身为万物之灵长就应该肩负起崇高的责任，为万物生灵做一个良好的表率，那只不过是人类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万物生灵买不买你的账实未可知。因而骂你是狗的人也好，骂你是猪的人也好，甚至骂你是猪狗不如的人也好，他们对你作这样的判决是不算数的，这仅仅是一种规则尺度层面的衡量而已，而非从人的根本上作出的定性。丛林法则是动物界最基本的生存规则，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我们——人，也不过是动物世界的一个种类而已，丛林法则在人类社会同样大行其道，这主要表现在人的恶性竞争方面（但凡竞争，必属恶性；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谓的良性竞争不过是披着华美而友好的外衣的恶性竞争而已）。
　　G先生听着从附近村庄传来的哀乐声，看着高耸入云的烟囱如一口巨炮向穹顶开火，大地上弥漫着遮天蔽日的硝烟，西山的红日犹如穿着黑色云烟的丝袜，香艳而迷人。G先生推着车子奔跑起来，他在死寂的公路上边跑边唱：“起舞吧！不要犹疑——不要等待——在死神降临之前——永不停歇！”

　　五

　　晚上，G先生借着柔和的灯光，在日记本上写下：“如果生活是一张密不透风的渔网，那么人便是水中之鱼，生活意图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可喜亦可悲的是总有那么几条漏网之鱼。”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微笑，凝神定思之后继续写道：“值得一过的人生有三种：一是哲学化的人生；二是宗教化的人生；三是艺术化的人生。”他起身打开窗户，寒风徐徐扑面，满天的星斗，和昨夜一样，明天又将是一个晴天，和今天一样。他双手抱着胳膊久久地凝望着夜空，深邃的夜空亦如他一般沉默——冷静地俯视着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