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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错 ...

  •   (一)

      大宅子是一个硕大的动物园。礼南一边高高跳起,一边得意洋洋地想。

      她面前的这个黄毛丫鬟,是只胆怯不语的小白兔。细皮嫩肉的,替她摇绳的手,像朵小小的莲花,开放在她的眼前。可爱得让她都有些嫉妒了;她身后这个呢,是只调皮的小虎斑。生得一张巧嘴,回答主子们问题的时候,娇俏得不得了,甚至让她好一阵羡慕。

      大门口是两只高大威猛的大黄狗,大尾巴朝着门内,凶煞的面孔朝着门外,对了对了,还有那些飞来飞去的鹦鹉哥儿们,整天叽叽喳喳,把一些话儿模仿得惟妙惟肖。大宅子是如此的热闹,更让她高兴的是,这些小牲畜们都属于她。她拥有这些有趣的玩物,礼南确定自己一定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孩子了。

      “姑娘可是要歇歇?”小虎斑见她动作慢了,忙调笑着问道。这番剧烈运动,她也着实累了,索性挽起袖子往阴凉处一坐,两个丫鬟忙递上手绢。阴凉的地方,也是个碎嘴的好地方。几个姑娘你一言我一句,不过多久边扯到了婚配一事上。

      小虎斑一句“姑爷定是个江郎才子,咱们家姑娘,将门英雄后代,一定得风光一世!”,小白兔一句怯生生的“姑娘的眼光从不会错”,而礼南只是瘫软在凉席上,高傲地抬高下巴。嘴上不语,心里却是烈焰似火。

      哪个少女不怀春,她自然是有心上人的。这不过多久便是提亲的日子。她心里的猫儿直抓,痒痒的。好在日子一天天顺溜地滑过,她等的人总算是到了。动物园里这下可热闹了,东来西往,红彤彤的祝福声,金黄的鞭炮声,把她推到了另一个起点。

      春宵一刻,情动之时,她笑得高傲,却也有一丝丝小小的谦卑。

      “你真好看。”礼南点评她的新郎官。

      俊俏的青年抿嘴,笑得温润如玉。

      咿呀,这倒是添了一头丰神俊朗的马驹了。

      (二)

      “嘘。”

      年老体衰的砖房,潮湿阴暗的一隅,干燥急促的呼吸。

      伽罗轻柔而果断地捂着希仪的嘴,眼睛锁着不远处,心里默默祷告。

      而那不远处,颀长的黑影晃了一下,闪着刺眼的白光,白光上还沾了一些赤红,看得伽罗心里咯噔一声。

      脚步声远去,动静小些了。她小口地呼了口气,慢慢放开捂着希仪的手。男童思索了一会儿,贴着姐姐的脸,用蚊子大的声音问:“坏人走了?”

      伽罗紧紧抱着弟弟,嘴唇挨着那张面团样的脸,颤抖道:“走了走了。起来吧——慢点儿。”

      这一带,劫匪极多,多亦猖狂。她随便出门买个菜都可以碰到一个。她本想着,从那鸟笼子皇宫里逃出来便是万幸,可惜枉作从那里逃了出来——真是哪里都有假欢喜,哪里都有真劫难。

      隔壁卖菜的冯阿婆听小姑娘说了这事儿,吧嗒着干瘪的嘴,扯了嗓子道:“你这丫头真是万幸!瞧你这还带着个小幺幺,出点事那可不……咿呀咿呀,赶快搬到市区里去吧!那里有救人命的军队,专门保护你们这种小姑娘家家的!”

      阿婆耳朵不太好,说话的声音像是要叫破喉咙。伽罗一声不吭,只顾朝菜篮子里装菜,最后软绵绵地冲老人笑了一下,牵着希仪走了。小家伙眼睛滴答地转悠,转到菜篮子里时,鼓起腮帮:

      “不要青菜。”

      “不要挑拣。”

      “要肉肉。”

      “阿婆是卖菜的,不卖肉肉。”

      小家伙哦了一声,只是小声地嘀咕了句:“那些外面的铁皮人就有肉肉。”

      铁皮人指的是革命的新军。希仪不懂什么是新军,从皇宫里逃出来的时候见过那些士兵开枪的模样,便起了这么个名儿。

      伽罗只是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木桌子上摆好了炒菜和菜汤,黄绿色的叶子零零星星浮在飘着肉末的汤面上。伽罗交代了几句,便端着木盆出了门。木盆里的衣服得尽快洗了,不然主人家又要催了。衣服要在太阳最充足的地方晾晒,对于这么个潮湿的地带,着实是个难题。她拧好最后一件衣服,把手搭在绳子上歇息。那双手——她皱了下眉头——那是谁的手?茧疤是她的装饰品,此刻正和那些湿哒哒的衣服一起,晒着并不存在的太阳。

      “太阳晚上也会出的!”这是楼上疯子的口头禅。自打伽罗和希仪做贼似的搬进这里,那个疯子便会每天在楼上嚎上这么一句。“姐姐,晚上会出太阳?”床已经焐热了,冰凉的小面团一咕噜滚了进去,马上便被蒸熟了。熟面团带着好奇,从被子里伸出一双纯黑色的眼睛。“瞎说呢。”姑娘拧了拧对方的小鼻子,“快午休吧。”

      希仪在被子里扭捏了一会儿,只管嘻嘻地笑:“姐姐,你还记得吗?之前,那个胖丫头姐姐,每次就会说‘娘娘传晚饭啦——’”他伸出手,捏着自己的鼻子,像模像样地比划。伽罗思索着这小家伙是肯定要磨蹭一会儿了,想来,过一会儿困意来了,早晚都会睡,索性撑着头同他聊了起来:“记得。还有呢?”

      “还有那个小池塘!我就想捉一条小鱼来玩,你们都不肯!”

      “那是怕你掉下去……还有呢?”

      “还有……还有外公书房里的那个扳指!曾外祖父的扳指!”

      他吸了下鼻子,“可惜你们从不让我碰。”

      她也没碰过那枚属于英雄的扳指。不过,碰不碰又如何?想必现在,已经在某些人的衣兜里躺着了罢。

      “对了,我还记得母亲教我的那句诗,叫做‘唯有门前镜湖水,秋风不改旧时波’!”

      伽罗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手掌上轻轻画了个“春”字:“是‘春风不改旧时波’。”希仪立马“啧”了一声:“秋天也不会改嘛!春天秋天都不会改嘛!那么多杜撰的东西,我杜撰一个就算错的了?”

      “那你不怕挨板子?”

      “姐姐挨板子,希仪不会的。”

      伽罗心里暗笑,嘴边挂着梨涡:“好,好,是句好诗,不会挨板子。”

      (三)

      书堂里的座位呈“品”字形,老先生在上头眉飞色舞,学生们在下头奋笔疾书,摇头晃脑。礼南也在摇头晃脑,只不过是在打瞌睡。

      年过七旬的老先生,视力不好可也不是个睁眼瞎。他捻着胡须,在上头来回走动,目光从眼睛缝里直戳戳地穿过好几排座位。“唉,愚钝哪。”戒尺在桌子上啪啪几下,接着翻下一页的论语。
      闲暇时刻,书童巧娘立马向小祖宗打报告。礼南嘴里的果子在左右腮帮子里滚来滚去,最后巧笑一声:“愚钝就愚钝吧,反正我家的老祖宗们已经够聪明了。至于我嘛,会一两句教教小孩子就行了。”这话倒不是打胡乱说的。她的祖父是有功的将军,她的兄长是新进的状元。她的嫂嫂,不说是个什么大才女,起码也是个以贤惠令世人称赞的女子。只是枉作贤惠,香消玉殒。

      “少年英雄,流传千古。”老先生又翻了一页手中的线装书,“甘罗年十二,毛遂自荐游说张唐……”蜡黄的手飞快地沾了口唾液,继而又飞快地翻过一页。礼南难得听了一堂课,捏着衣摆上的绣花思索着:说不定祖父当年就是这样。“前人之智慧,今人也需继承。”老先生拿戒尺敲了敲书桌,拉下眼镜环顾四周,“望诸生谨记,今日课毕……”

      “先生的话的确需要思索一二。”她趴在后院的石桌上逗鸟,兄长拿着大剪子在给梨楠花修建残枝,“所以呐——妹妹不要再在课堂上淘气了。”

      鹦哥儿也跟着唱了句:“淘气!淘气!”

      礼南嫌弃似的远离了鸟笼子,假笑道:“什么淘气不淘气的,我看你比这大宅子里的人都淘气!”

      兄妹俩谈了一阵子,太阳落山之际,来人传了晚饭,两人也就一前一后进了大厅。留下鹦哥儿在笼子里蹦蹦跳跳地叫嚷着:“淘气!淘气!”

      (四)

      市区里,棺材似的洋车大大方方地停在水泥马路上。报童欢呼着从远处跑过来,无非又是捷报喜报某某报之类的。

      裁缝店的三爷咿了句:“这新军还真是喜庆,旧朝去年今日灭,今年今日就来了个三连胜……”店里的摩登女郎脆生生地笑了起来:“好呀好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三爷叼着烟斗,浓眉一挑,差点掉下来:“嘘、嘘——你小点声……”“哎呀有什么好小声的!”摩登女郎傲气地比划着一件新式旗袍,眉眼飞扬,“反正都是些老古板,没意思没意思!唉,三爷,这件我要了。”

      三爷抽了口烟,睁着一大一小的眼睛,只干活不说话,直到面前伸出一只黑漆漆的手。他心里一阵烦躁,抬了下眼皮就开始呵斥:“你这疯子又来!出去出去!”

      疯子嘻嘻一笑,拍着手,歪着头,声音跟唱歌一样:“太阳打晚上出来!晚上出来!你们都得注意咯!注意咯!”“疯子年年有,今年特猖狂。”摩登女郎冷哼一声,继续比划。这个疯子是个常客,他的存在可有可无。疯子幽灵似的飘出裁缝铺,在太阳下继续唱:“太阳打晚上出来!游行的人在白天行动!哦哦!”

      白天,白色的太阳照在白色的云上,手举彩旗的人在手舞足蹈。连孩子也不例外。孩子的面团脸上染了几点夸张的红色色素,缺了牙的小嘴巴张开,叽里呱啦跟着喊。他的母亲牵着他的手,过了半晌又将他抱了起来。

      希仪被姐姐紧紧拉住手,脑袋都快扭到后面去了。伽罗低着头,眉间紧蹙,见弟弟的眼睛都快黏上游行队伍了,难得小声吼了出来:“看!再看!再看,再看就,就不给你肉吃了!”小步子顿时加快了一些,而那小脑袋依然没扭过来。

      “姐姐姐姐!”

      伽罗不敢回应他。只是心里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带希仪来市区。

      “姐姐,好姐姐,他们在赞美什么?他们好像笑得很开心。”

      伽罗心里苦笑了一下。

      或许小孩子对于周遭的氛围最为敏感,众人欢呼,姐姐沉默。到底是亲姐姐,希仪也难得默了声,只是嘴里还在喃喃。伽罗也在心里喃喃。今天,给小家伙买点肉吧。若是心头肉都没有了,还在乎什么肉钱呢。

      居民楼外,居然出乎意料的明亮。伽罗端着空木盆打那儿站了一会儿,大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晾衣杆上空荡荡的,所有的衣服不翼而飞。冯阿婆从拐角处拐了过来,敲了敲手里的拐杖。伽罗下意识地指了指晾衣杆:“衣服……”“我说吧,让你们搬到市区里去。”阿婆又垂了两下拐杖,哒、哒、哒地走远。

      前两天有劫财的,这两天还有偷衣服的。房间里的衣服寥寥地洒在床上,伽罗坐了上去,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上一次觉得陌生,这一次是觉得可怕。

      接下来该怎么走?她会死在这个地方吗?希仪呢?

      她想找一张镜子,是那种新式的传过来的镜子,左顾右盼了一阵,又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宫里的丫鬟婆婆们都说,她和弟弟的长相都随了母亲。伽罗努力回想着母亲梳妆的样子,但脑袋空空,只能弹出一个蓬头乱发的形象。那或许是母亲,也或许是、是另一个年轻的姑娘。

      (五)

      男童被一本动物绘本迷了眼。这还是他第二次去市区的时候,在橱窗柜里瞧见的。那封皮上的兔子,怯生生的,躲在一棵大树下。大树的另一侧是一头威武的花老虎。但是那比例却是不真实的,除了额头上的“王”字意外,更像一只小虎斑,哦不,是大虎斑。蓝乎乎的天上有些空荡,男童心里有些得意得想,要是他的话,准会在天上涂上一群小鸟,和鹦哥儿一样花哨的那种。小鸟会一个个停在一个大大的水池边,水池越大越好。

      但是姐姐是不会让他那样的。姐姐不会让他太靠近水池,怕他掉下去;姐姐只会教他一些古诗文,偶尔笨拙地认认报纸上的大字。对了,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些卖洋装的图片,姐姐生得那么美,他和冯阿婆一致认为,温柔的少女穿上以后,准会把那模特比下去。只是,姐姐是绝不肯穿的。

      等到太阳偶尔光顾了这个鬼地方的时候,一群人都会跑到院子里晒太阳。他站在楼梯口等姐姐,总会有人来逗逗他,捏捏他的面团脸。他心里是有些不理解的,只不过一般都只在心里憋着,除非那个疯叔叔也跑过来的情况。

      “小孩儿,记住你的名字!”疯子裂开嘴笑,黑洞洞的口腔里装上几颗过于明亮的白牙,吓得他往后一退。旁人也会笑起来,像是嘲笑,却又不知道对象是谁。

      疯子似乎不满意男童的反应,低吼一声,伸出鹰爪一样干瘦的手,想要抓住他。男童尖叫着往楼上跑,边跑便叫姐姐。姐姐从房间里急匆匆赶出来,手都没擦,就看到笑得说不出话的疯子,看到笑得像在怒骂的众人,把弟弟抱在怀里,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眼睛注视着弟弟扬起的脸。

      “回房里去。”姐姐捏了捏他的手,迈着湿漉漉的步子回了房间。

      “为什么他们也跟着笑?”男童闷闷地问。

      姐姐似乎从不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也是这样。他小小的心越发迷惑了。从那一天开始,这个问题似乎就成了一个未解之谜。而她越不回答,他就越想继续问下去。他猛地挣脱开姐姐的怀抱,连跑带扑地冲到了阳台上,扯着嗓门往院里晒太阳的人大喊:“你们——为什么——要笑——”断句断得跟歌儿似的。

      姐姐都被他这个举动给愣住了,想要过来抱他。他撅着小屁股强硬地拒绝,像个像疯子一样不停地喊:“你们——为什么——要笑——”

      第二遍,第三遍。楼下的人还在哈哈大笑,有的人冲他担忧地说了些什么,期间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众人大笑,他大喊,姐姐大哭。

      (六)

      冯阿婆对于隔壁那个小姑娘印象很是深刻。长得水灵,个子不高不矮,体型偏瘦,看起来经不起风吹雨打,眼睛里常常蒙着一层雾的可怜样,但讲真心话,她倒只看过这姑娘哭过两次。

      一次是有一天,那小弟弟中邪了一样在阳台上大吼大叫。

      一次,便是今天,那小弟弟落水死了。

      “真惨那,那小幺幺跑到外面的小河边玩,不知怎么的就滚到河里去了。”

      “可不是,你说这小姑娘也是,怎么就没把她弟弟看好呢?”

      冯阿婆也感到有些奇怪。平日里两姐弟几乎是形影不离,就算是那小姑娘接了活要干活,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小孩儿待在不远处。

      “嗬,当时找到人的时候,岸上站着那个疯子,我说莫不是被那疯子拐的?”

      冯阿婆收拾好背篓,经过了那扇门。门里听不清有啥动静,怪吓人的。刚刚,小姑娘眼睛都哭肿了,现在估计是想一个人静静了罢。静静也好,也不知会不会寻短见?她颤巍巍向前迈了几步,又停下。最后打定主意回了自家的门。

      伽罗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阳台上还种了几株花,花种子是她带出来的。是母亲最喜欢的梨楠花。她没问过母亲原因,只是默默猜测,也许是因为这花和母亲的名很是肖像?

      母亲死了,还有花可以念叨着,弟弟死了,要不也杜撰一个东西出来?对了,弟弟喜欢念诗,打小就喜欢,这应该是遗传了曾外祖父。那句诗怎么念来着……

      唯有门前镜湖水,秋风不改旧时波。

      秋风……秋风……伽罗坐在深秋的季节里,心里琢磨着一首带着秋风的诗。不过不对,好像不是秋风……

      罢罢罢,管他是秋风还是春风。杜撰的有那么多,难道她就不能杜撰一个?

      伽罗手指一抖,手中的绘本刺啦一声。回头,茶已经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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