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错刀》清都先生

1、是以亡命来奔（1）

　　“菲茨威廉”号甫一驶出伦敦港，中国来的女学生们便凑趣聚成一团说笑打消时光。左右不过十一二个女孩子，站在一处盈盈笑语，便成了轮船上的头等风景。然而叶淑涵却不曾加入她们。她一上船便钻入了房间闭门不出，好令人生疑。女孩们心思活络，聊到无甚可聊时就开始以她作谈资。
　　淑涵是肿着眼上船的！
　　许佳虹同一旁的女学生咬耳朵道。她身后的女孩也抓着自己相熟的伙伴说着同样的话。
　　淑涵——连康桥的学位都不要了，匆匆买了回国的票，狼狈得紧！
　　佳虹面上笑得不算惬意，双眼眯成两道曲折的弧线，嘴又撇成一副正经相，三划方向不一的半弧凑在一起，仿佛一只偷了腥的狐狸。心里却早已笑得打滚儿了。
　　——她们这些留英的女学生，家中无一不是殷富的洋派、将她们送到不列颠接触人类最好的文明。若论当今中国相看姑娘中的紧俏货，定然是她们这些留过洋的女学生拔得头筹。在如今无人不进步、无人不学洋的沪上，一张写满洋文的学位纸可赛过十抬嫁妆。而淑涵是留英格兰的小姐们中唯一一个在牛津康桥的，佳虹们往日里不少平白作了淑涵的“绿叶”，如今她却因这独一份的优秀而丢了说亲的本钱，怎能不叫佳虹发笑奚落呢？
　　女学生也笑道：“定是家里遭了祸事。好端端的，怎会把远在英格兰的女儿叫回国去——连学位都不要？”她用手掩了掩嘴，问道，“佳虹可知是甚么事？”
　　佳虹眼光一转，飞到了不远处一苗条少女身上，只含糊答道：“这怕是得问楚瑜……淑涵平日与她最好，不过……”
　　“不过……？”女学生也瞟了瞟楚瑜，心下了然。
　　楚瑜独自站在一旁，有几个女孩想凑近上前的，都被她四两拨千斤似的挡了回去。几番下来，自然也就无人去讨个没趣儿。但这时终于落了清闲的楚瑜面上又浮出了些许愁色，两弯柳叶眉一掐，竟对着粼粼的海面发起了怔。
　　佳虹探究地望过去，与她浅浅的目光对上了一瞬，便分开了。除了叶淑涵，还有谁能让楚小姐如此牵肠挂肚？楚瑜口风虽紧，可却忘了收敛自己的情绪，将她们想打听的透了个精光。
　　不过，干她许佳虹何事？佳虹想到了远在上海的父母、还有去年才与她订下婚约的容家二少爷，捏着丝帕的手便不由得紧了紧，脸上也现了一丝真切的笑影。她大好前程已定，叶淑涵如何与她毫不相干。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能说叶大小姐命不好，注定比不上她。
　　傍晚，各位中国的女学生们顽笑着进了餐厅。纷纷落座之后，叶淑涵终于出现在了门口。楚瑜挽着她的手，两人低语了片刻之后，她的目光便荡到了女学生所在的这一桌上。
　　许佳虹与她的目光触了触，颇有些讶然。上船时她分明瞧见淑涵的双眼通红，决计是哭过了的，然而现在她的模样却是与平日无二，反倒像是她们所猜测的全都是无中生有了。
　　待她们走近了，有与她关系不错的女孩出声问道：“淑涵，你可还好些？”
　　淑涵笑得浓淡适宜：“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佩心，倒叫你担心了。”
　　余佩心只笑道：“什么担心不担心的，你没事就好。”
　　佳虹拿着茶杯的手指抖了抖。她眼皮子未动，眼珠暗中睨了一眼淑涵，嗤道。阴阳怪气。
　　楚瑜拉着淑涵坐到了佩心身旁，她一坐下，佩心便侧过脸去同她聊天。
　　这时一位印度裔的侍者走到了桌边，用夹生的英语询问她们是否点餐。
　　于是一位白面细眼的小姐接过了菜单，细声细气地点起了菜。她说法语菜名倒是流畅，然而却也从不询问桌上各位的喜好，只自顾自地点着菜。
　　一位坐她一侧的小姐忍不住截了她的话：“芝亭，你惯常是拿主意的，我们倒可以随意些。可淑涵之前不大舒服，还是多要些清淡的小菜，少些荤腥。”
　　白面细眼的小姐——何芝亭听了这话，眼波动了动，从菜单上浮起，直指向淑涵：“Please forgive me, Miss Ye, I thought you were already fine.”她的声音又细又柔，念起英语来也照样有股吴侬软语的腔调，令人怪罪不得。
　　淑涵四平八稳地坐着，对着她缓缓笑道：“何小姐有什么错处？点的菜也都是我平日里偏爱的，清淡合宜，再好不过。倒是瑾宜——我要怪罪可是你。你那法语，能听懂这菜名的七八分已算是万万幸，怕不是听错了？何小姐勿要同瑾宜一般见识，她好不容易遇着有人能讲一口好法语，机会难得，自然就想显摆几下。”
　　她讲国语向来有些平翘不分，但配上她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虽说含着娇嗔的意味，却依然显得腔调十足。何芝亭往常不常与她打交道，此时遇上她这番话，脸上的笑便卡在了那里，深不了浅不了，那张粉白的脸也变得更粉了，像是一团刚蒸好的馒头。
　　佳虹的视线从瑾宜转到芝亭再转到淑涵，竟为何芝亭而感到尴尬起来。
　　淑涵眼帘半抬，一双乌沉沉的眼珠子凉凉地望着芝亭和瑾宜，仿佛她们是两个戏台上的优伶，正咿呀咿呀地演着大戏。
　　无缘无故地，佳虹看着叶淑涵，觉得她似乎较之前愈发的刻薄了。
　　何小姐不知如何接这话，方才念菜名的俐齿伶牙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楚瑜只好连忙登场，出言和这次稀泥，瑾宜也回过神来热着脸向何芝亭赔罪。三两言语下来，桌上原本冻结了的气氛又热络起来，只是众人都纷纷不再招惹淑涵了。
　　一餐饭毕，女学生们三两结伴，要么去甲板上看海上月吹海上风，要么去舞厅听乐队演奏时兴的爵士歌曲，要么回客房休憩。
　　淑涵谢绝了楚瑜和佩心的邀请，独自离开了餐厅。而佳虹与几个交好的女伴一道，准备找同船归国的男学生们去玩。
　　海上风大，咸腥的夜风吹来并不刺骨、却是一种慢慢浸入骨子里头去的冷意，既冷还湿，使人招架不住。
　　佳虹与女伴们决定先回客房取了披肩斗篷，再去甲板。但翻找了半天，佳虹依旧没有找到那条她最爱的苋菜红呢子斗篷——本想拿另一件鹅黄色羊毛披肩，但她今日穿的是浅色，又是见男同学，怎么也不能随意。想到这里，佳虹只好泄气地让女伴们先走，留在客房中继续翻找。
　　约莫半刻钟时间，佳虹终于在箱底找到了那件红斗篷。
　　她匆匆地披了、又匆匆地走出去。过道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影，待走到了甲板，人立刻多了起来。
　　女伴们和三四个中国青年站在一处，佳虹瞧见了，迈步要走过去——这时，她的余光却捕捉到了角落处一缕窄窄的影子，靠着栏杆，无拘束的长卷发被大风吹得凌乱。
　　叶淑涵。
　　她身上只一件象牙白软绸衬衣、下摆别入一条黑白菱格花样的丝质褶裥裙里，细长的颈子上吊了一条黑丝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回头，正好撞上佳虹探究的目光。淑涵面上立即显出了一个被佳虹评价为“皮笑肉不笑”的薄笑，但那雪白的脸颊上、分明是未干的泪痕，在灯火月光下，好似两道狭狭的白星河。她弹了弹夹在指间的女士香烟，那泪痕就同落下的火星一样、如朝露昙花般在风中稍纵即逝。
　　佳虹眯了眯眼，迅速上下扫视了她一周，发现淑涵身上的首饰竟只剩下耳垂上的那粒反着微光的大溪地黑珍珠，平日里必套着细金手环的手腕如今空荡荡的，通身寡淡素净，只剩下一张嘴有色彩。
　　她隐约有了具体的猜测，可真正面对淑涵时，却又做不到如白天那样不留底的奚落了。
　　这时，风倏地小了不少，淑涵率先别开了眼。有白种男人想要凑上前去同她搭讪，但只见她那两瓣红通通的嘴唇上下动了动，而后便利利落落地走开了。
　　佳虹轻轻地哈了一声，扭头朝着已经冲她不断招手的女伴走了过去。
　　她们好像已经啜饮了一些低酒精度的饮料，而男学生们则颇有绅士风度地护着她们不被海风直接吹到。佳虹刚走近想要同他们一一打招呼，却被青年中一个始终直盯着她的瘦高个儿吓了一跳。
　　吴——戟。佳虹努力回想了片刻，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他已从约克大学毕业，之前与她姨夫举办的聚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这青年毫无遮拦地盯着她的面容，目光炯炯，好不得体。佳虹只好错过脸去，与女伴说笑，试图忽略掉他，
　　然而吴戟却始终不移开视线。等到女孩们聊天间隙，他生生地高声插话道：“佳——许小姐，你们可是在聊欧洲诗作？”
　　佳虹斜睨他一眼，轻咬下唇，颇为勉强地答道：“是又如何？”
　　她翻着眼，抿着嘴，全然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身旁的女伴也蹙着眉看他，但吴戟仍视若无睹地注视着她，目光越发灼热：“我平日——平日里也有读诗的。许小姐，让在下冒昧猜一猜，你定是喜欢雪莱那等浪漫派，是吗？”
　　佳虹垂下眼，不去看他：“是又如何？”
　　“不、不如何不如何。在下只是想，像许小姐这般如花的女子，想必是罗曼蒂克中的罗曼蒂克，只有浪漫派的诗才能——”
　　有女伴打断了他，声音却是带笑的：“你这人，怎的如此孟浪！”
　　佳虹捏紧了斗篷的下摆，稍稍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吴戟，嘴唇动了动：“吴先生谬赞了。今夜风太大，我有些头晕，就先行回去歇息了。”
　　吴戟眉头一紧，始终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从灼热转向担忧。他向前迈了一步，恰好站在与佳虹肩对肩的位置。男人热乎乎的气息扑面而来，佳虹又后退一步，目光里已带上些许昭然若揭的厌恶。
　　“许小姐，不如我送你回去——”
　　“不必麻烦，吴先生，我自己回去便可。”
　　“你一个女子，可不能落单。我送你回去，一定保你安安全全。”
　　“吴先生，不——”
　　“许小姐，无须同我客气，走吧。”
　　佳虹恼了，不愿再与他多来少去，作势想径自转身就走。这时，吴戟伸出手来，竟是要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开了。
　　“佳虹，我送你回去。”
　　她一惊，险些被吴戟捉住的手臂旋即被人挽了去。吴戟恼怒地看向来人，佳虹也抖着睫毛看着她——只见到，两粒黑钻似的眼珠子注视着吴戟，脸上却露着笑影。
　　叶淑涵的眼睛一贯是冰冰凉凉、清清朗朗的，可这一次，却仿若笼罩着浓雾的沼泽，看不透摸不清。
　　淑涵的吐字依旧慢而柔，如幻梦般娑娑渺渺，却真真实实地救了她：“两个女子，就不算落了单吧？佳虹，我一定保你安安全全，回去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