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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避世不能依膝下 ...

  •   亲卫营押着刘府家人入城时,天已大亮,一路骤马疾驰,惊动市井,惹得街传巷议,一时间纷纷传言,都说皇甫总督的公子在刘侯爷家一把火烧死了。孟府的门房听到这个消息,跌跌撞撞到上房来报信。孟士元刚刚起床洗漱,闻言大惊,姑爷若有差错,岂不是误了女儿青春?韩氏夫人正对镜梳妆,隔门听得门房言语,慌忙赶出来询问,裙角绊在门框上,几乎跌倒。此时恰逢孟丽君和章飞凤姑嫂前来晨省,赶紧扶起母亲,坐听孟士元询问门房详情。门房把街上哄传,皇甫少华在刘家留宿,半夜失火,皇甫敬提兵前往查询,把刘家一干下人五花大绑,擒拿到总督府详审等情形,一一说了一遍。章飞凤道:“不消说,这一定是那刘奎璧射柳输了,定下毒计,陷害姑爷。妹妹曾说这射柳夺袍,恐有后患,我还安慰妹妹说那刘家堂堂门第,想来不致下流暗算。不料竟被妹妹说中了。”

      孟丽君蹙眉道:“如今说这个还有何用?传言说废墟中找不到尸首,皇甫公子未必一定就出了意外。这些街巷传言,也不知道信得几分。父亲还是速速派人去总督衙门,打探个确切消息才是。”

      孟嘉龄自告奋勇,前去打探妹夫消息。留下一家人,在那里闷坐猜疑。

      苏映雪跟在小姐身后,听闻这个消息,犹如晴天打个霹雳,顿时花容失色,几乎立足不住。好在大家心思都关注在这消息上,没有人注意她,便缓缓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中,失声痛哭,暗道奴家命好苦。那皇甫公子英姿焕发,我家小姐容颜绝世,哪个是短命缺福之人?想必是我苏映雪命薄,对皇甫公子私下倾慕,所以上天降下祸来,警诫我不可妄想。天可怜鉴,我苏映雪一片痴心,如果皇甫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小姐自然是要守节的,我苏映雪也决不出嫁,就此丫角终身,以酬梦中盟誓。

      孟嘉龄下午方回,满面春风,道皇甫少华醉酒留宿,小春庭夜半失火等,都属事实。皇甫敬正在重刑审问刘府家人的时候,皇甫少华自己回了府衙。据皇甫少华说,他在起火时惊醒,仓皇逃出了院子。不料暗夜之中,走错了方向,是以直到天明,才觅路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别人还没怎么样,苏映雪先就合掌谢天:“阿弥陀佛,到底姑爷福德深厚,感动得神明保佑。”孟士元夫妇和章飞凤都纷纷庆幸,下人们也凑趣,这个道小姐福德感天,那个道姑爷英雄动地。大半天来笼罩孟府的阴霾,被这个消息一扫而空。

      唯独孟小姐沉吟不语,暗想此事甚怪,只怕其中尚有内情。刘府偏偏在皇甫少华留宿的时候,夜半失火,又偏偏烧了皇甫所住的小春庭,若是偶然,未免太过巧合。若是有意,刘奎璧必然设计周全,何以又容皇甫少华走脱?难道真的是神明暗中保佑?皇甫敬乃是总督,只负责训练兵马,防护边境,并不负责地方治安刑讯。他为了儿子,不经府衙,擅动兵马硬闯刘府,私设刑堂审讯下人,如今皇甫少华虽然平安归来,和刘家的仇怨却已经结下。刘家武将世家,满门权贵,未必懂得圣人之言,重视仁恕之道。若是无心失火而受冤枉,如何肯甘屈辱?若是有心谋害而未成功,正要再绝后患。此事恐怕未必就此结束,危机还在后面。

      见家人一片鼓舞兴奋之情,孟丽君一则羞于谈论未来夫婿,二则不愿浇冷水,只好默默祈祷,希望一切逢凶化吉,勿被自己猜中。

      几个月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孟丽君也渐渐放下心来。因为婚事订在年底,她想出嫁之后,再难得见到父母家人,所以分外珍惜这段时光,把诗书撂在一旁,有空便在父母身边谈笑承欢,和父兄分题课韵,吟诗做画;陪母亲看戏打牌,聊天解闷。

      这其间,朝廷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世祖皇帝驾崩,太子即位,即后来的成宗皇帝,改元昭德,大赦天下。刘燕珠封为皇后,其子立为太子,其父元城侯刘捷升任太子少保,刘奎元封威远将军,仍然镇守北疆,连刘奎璧都晋为□□都尉,入京任职。刘家的势力,便如烈火烹油一般,一时无两,前来攀附的官员士子,几乎挤破了门槛。

      二是南疆的百粤自立为帝,不再奉□□号令。成宗下诏,拜云贵总督皇甫敬为平南元帅,湖南大营管带卫焕为先锋,集结五万兵马,前往征讨。百粤是南僵很多部落的总称,大都以渔猎采集为生,农耕很不发达。本来各个部落之间语言不通,各自为政,互不交通。世祖初年,百粤之中靠近中原的白粤,因为吸收了从中华传入的农耕织造等技术,人口渐渐繁盛。其首领萨丹拓颇有才干,用本族的布匹粮食等与其他族交换特产,十数年中,竟在本来一盘散沙的百粤族中,模仿□□制度,建起了一个国家,号曰启明。不过,由于地理文化限制,启明的政治结构非常松散,各个部落仍然大都散居山林深处,聚则为兵,散则为民。萨丹拓非常崇拜□□的经济文化,所以建国之后,便向世祖皇帝递表称臣,愿世世代代,永为附属。世祖见表大为喜悦,应萨丹拓之请,派了大批的工匠士子前往百粤,传授文化工技。

      萨丹拓去世之后,其子苏切多继位。苏切多也仰慕中华的繁荣,然而其方式和乃父却大不相同。萨丹拓是羡而学之,苏切多却喜欢坐享其成,大修武事,频频抢掠边境。世祖一朝,虽然武功甚盛,四海宾服,唯独对这百粤无可奈何,只能派重兵坐镇云贵,防止其入侵中原。百粤军队最喜欢游击战术,往往小股偷袭,得手后立刻撤入山林。百粤地势复杂,遍满蛇虫蛊毒,沼泽瘴疠,不熟悉的人进去,九死一生,因而□□部队不敢深入百粤境内追击。好在苏切多名义上尚且向□□称臣纳贡,朝廷也无意花费力气去征服这种荒蛮之地,便一向采取守势,以保境安民为要务。

      成宗当太子时,就已经对百粤颇为不满。无奈世祖年轻时征战四方,年纪大了之后,却皈依佛法,以清静无为为治国宗旨,不愿轻动刀兵。如今成宗继承大统,年方二十,正是少年气盛的时候,百粤又偏偏在此时宣布独立,分明欺负他是从先人手里继承江山的太平皇帝,缺乏战争经验。是可忍,孰不可忍?成宗不顾世祖在世时谆谆告诫对百粤宜守不宜攻,热孝一过,便会集群臣,商议征伐百粤。承平日久,朝中原来跟随世族征战的一批将领,老的老,病的病,没有人愿意接这个千里迢迢去征讨湿热蛮荒之地的苦差事。通过兵部尚书彭如泽的举荐,领兵的重任,便落到了现任云贵总督皇甫敬的身上。

      皇甫敬接到命令,喜忧参半。对于这个任务,他早有心理准备。他坐镇云贵,主要的任务,便是与百粤抗衡。如今百粤造反,由自己率军去平复,毫不出奇。喜的是,自己少年从军,积功而至将军之后,十余年来,因为没有什么战事,一直都没有升职机会。百粤军队不足三万,装备粗陋,远不能和久经训练的中原军队相比。如果正面相遇,百粤决不是自己的对手。本朝向来重视军功。如果把百粤一举拿下,何愁不封侯封王,光宗耀祖?忧的是,自己在朝中并无得力后台,兵部尚书彭如泽曾是刘捷的参军,与自己关系本来就一般,如今儿子和刘奎璧结怨,不知道刘捷会不会指使亲信公报私仇。新君少年天子,难免好胜喜功,沉不住气。自己帅大军进击百粤,地形不明,未必能够速战速决。一旦耽搁时日,若有人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 “作战不力,贻误军机”的罪名,可是难以承担。纵然皇帝圣明独断,深谙战事,兵部在后勤给养上,略略动一点手脚,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圣旨难违,军令如山,皇甫敬只好压下满腹思虑,告别妻小,点兵遣将,向百粤进发。皇甫少华本来要随父出战,建功立业,不枉自己多年修文习武的辛苦。皇甫敬觉得此去吉凶难卜,想要为皇甫家留一点血脉,借口自己走后,家中再无男丁,把儿子留下来照顾母亲姐姐。

      大军一进百粤,开始还有捷报传来,后来竟然音信断绝。正在朝野困惑之际,苏切多突然出兵,抢占了云南南面四县,直逼昆明。幸而云南布政秦方伯代署总督事,集结留守部队死守昆明。川贵两处闻报,相继来援,百粤军不善平原攻拒,不待援军到来,便放火烧了四县所屯粮草,抢掠了士绅大户,带着细软工匠,弃守逃回南岭。秦方伯也不敢追击,只在与百粤接壤处,严密布防,同时驰报天子。成宗震怒,百官皆惊。兵部尚书彭如泽趁机启奏,道派往百粤的密探报称,南征主将皇甫敬率部投降,现在安居百粤都城萨婆,是苏切多的座上之宾。成宗深以为然。若非主将投降,纵然战败,也定有散兵逃回,岂有五万大军同时覆没之理。将领临阵投敌,古今大忌,向来都是抄家灭门之罪。皇帝立时下旨,着人捉拿皇甫敬及卫焕家人,入京问罪。又急调西北路统军贺云霄进京,准备整顿兵马,再征百粤。

      成宗退朝回到后宫,面上犹有怒气。皇后刘燕珠请皇上落座奉茶,察言观色,道:“皇上莫不是为皇甫敬之事生气?”

      成宗道:“正是。他是先帝旧臣,深受皇恩,先帝在时,因为他镇守云南,边境屡遭骚扰,朝中有人弹劾他,先帝道百粤骚扰边境,由来已久,虽然是疥藓之患,却苦无良策。皇甫敬忠直不阿,边境小事,也如实汇报,不肯隐瞒,甚为难得,反而下旨嘉奖。先帝看人极准。是以百粤叛变,朕放心让皇甫敬带兵。谁知道他竟然全军投降,莫不成是欺我年少,威德未立?”

      刘燕珠温言开解道:“百粤小小地方,我□□地广物丰,朝中猛将如云,征服它只是早晚的事情,皇上何必忧心?应当以龙体为重,朝政大事,还都依赖皇上呢。”

      成宗点头道:“皇后言之有理,临事不乱,不愧出于武将之家。你刘家一门忠勇,甚慰朕怀。国丈年轻时战功彪炳,若非如今年长,平叛百粤,何须更靠他人?两位国舅虽然年轻,都在军中供职,颇有父风。加以磨练,不愁他日不是栋梁之材。”

      刘燕珠趁机道:“说起臣弟,妾有一事启奏陛下,还望陛下施恩。”

      成宗只道她要为弟弟请旨随军出战百粤,满面笑容,道:“你我夫妻何必客气,只管讲来。”

      刘燕珠纤手斟了一杯新茶,捧奉皇帝,方回座缓缓禀告:“皇甫敬之子皇甫少华,有一未过门的妻子,乃是丁忧在家的礼部侍郎孟士元之女。当初我家母亲与皇甫家同时遣媒人上门,孟士元射柳招亲,臣弟刘奎璧与皇甫少华都是连中三箭。本来臣弟先射,理当结亲,但是皇甫敬以总督之势,强逼孟侍郎把女儿许给皇甫少华。家父在京伴君,母亲孤身留在云南,无力抗衡,竟被皇甫家夺了婚事。”

      成宗道:“皇甫敬忒过分了。竟然欺负到国舅的头上。夺人婚姻,罪过不小。”

      刘燕玉道:“虽然如此,臣弟胸怀宽广,向来不以家世自矜,敬重皇甫少华武将之后,少年英雄,不计较夺婚之事,仍然和他朋友交游。有一次,皇甫少华醉倒,留宿臣家,不料半夜失火,皇甫少华仓皇出逃,暗夜中走错了方向,直到天明还没有回来。皇甫敬怀疑臣弟谋害他儿子,竟然带了一营兵马,把我家府第围住搜查,又擅自把我家家人带回总督府用私刑逼供。若非皇甫少华自己寻路回家,只怕臣弟也要被他用刑了。”

      成宗越听越奇,拍案道:“竟有此事?皇甫敬简直丝毫不把国家法制放在眼里。云南府上下官员任他胡为,竟然无人上报,可见他平日势力如何嚣张。此人不臣之心,只怕由来已久。只是他多年镇守边疆,远离君王,竟然连先帝也瞒过了。”

      刘燕珠道:“正是。臣妾数月前便接到母亲家书,获悉此事。臣妾觉得此乃家事,所以不曾和皇上提起。况且臣弟年幼,又出身富贵,受些挫折,也是好事。只是如今皇甫家获罪,孟女实属无辜。按礼,她已受皇甫之聘,孟侍郎身在礼部,断无让女儿改嫁之理。妾闻孟小姐才貌双绝,人称云南第一,若因此耽误终身,太过可惜。因此,妾斗胆求皇上作主,把孟小姐依射柳前约,许配臣弟奎璧。”

      成宗笑道:“皇后贤德,朕久已深知。二国舅虽入朝不久,想来也是德才兼备。皇后想为弟弟说媳妇,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孟小姐既然是一代佳人,不该为叛臣牵连终生。朕明日就下旨,就派国舅随钦差前去擒拿皇甫敬家人,犯人着钦差押解进京,国舅就留在原籍,与孟小姐奉旨成亲,待娶了媳妇再回来,如何?”

      刘燕珠大喜,赶紧起身,代弟弟谢恩。

      皇甫敬投降百粤,朝廷震怒的消息传到云南,孟府立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苏映雪先就哭得眼睛红肿。孟丽君小姐虽然没有在人前落泪,但是明显心中抑郁,不言不语,饮食无心。孟士元赶紧派儿子去皇甫府上打听。孟嘉龄回来报说,皇甫府第已经被刘奎璧带人查封,伊氏夫人和皇甫长华都已收监,即日押解进京,只有皇甫少华游玩在外,至今不见踪影,官衙正四处张贴图影捕捉,凡报信者,赏银二百两;捉拿见官者,赏银千两。

      孟士元闻听皇甫少华走脱,略略安慰,和夫人韩氏计议,皇甫敬为人,忠直倔强,纵使兵败,绝无投降之理,此中必有内情。既然女婿在外,将来或许有翻案的机会。只是婚事本来定在年底,如今却不知要延误到几时,难免耽搁女儿的青春。韩氏流泪叹道:“当初丽君出生,满室红光,我只道这孩子将来必有洪福。谁知道命却这么苦,好不容易射柳选出个可心的女婿,竟然又遭了这种事。”

      孟士元夫妇正要前去安慰女儿,门房来报,钦差来传圣旨。二人大惊,只道自家女儿身为皇甫家未过门的媳妇,也在擒拿之列。孟士元在大堂焚香接旨,韩氏夫人等在后房,心中惴惴。好不容易见丈夫进来,未开口,先观察他脸色,却见他神色甚为奇特,既非惊忧,也不是欢喜。

      这道圣旨,自然就是敕令孟丽君改嫁刘奎璧。而且刘奎璧要返京复旨,婚期就订在三日之后。

      孟士元书香世家,本人又身任礼部侍郎,把礼教看得极重。女儿既然已经受了皇甫家的聘礼,便是皇甫家的人,理当为皇甫家守节。他虽然心疼女儿,也没有办法。如今皇上下了这道旨意,于情,他觉得对女儿是一大好事,是皇上体贴人情。刘家皇亲国戚,家世只有比皇甫更盛,刘奎璧本人虽不如皇甫少华出色,也是中上的人材,并不辱没女儿。可是于礼,却又觉得不妥。自己一向以礼教传家自豪,怎可一到利害关头,便弃礼教于不顾?

      韩氏却没有这许多顾虑,听了这道圣旨,喜行于色,以手加额,道:“皇天保佑。我说君儿不是薄命之人,果然绝处逢生。早知道如此,当初便该应承刘家,不该搞什么射柳夺袍,惹出这许多周折。”她见丈夫负手绕房,犹豫不决,知道他的心病,劝道:“这又不是我们自己要改嫁。这是圣旨,违抗就是欺君之罪。你是朝廷重臣,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何况只是要女儿改嫁?”

      孟士元沉吟道:“我只怕丽君不肯。她自幼饱读诗书,意志高洁,怎肯自污名节?她性子倔强,如果勉强,只怕会有不测。”

      韩氏道:“这个无妨。丽君向来孝顺,等会儿她过来,你把那忠君孝父的大道理给她讲讲,我再哭着帮腔,她定然能分辨出轻重缓急。再没有为了名节,父母君王都不要的道理。”

      果然孟丽君听父亲转述了圣旨,断然道:“此事万万不可。父亲一向教导女儿,男子立身以忠孝,女子立身在节操。朱子尝云:‘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今女儿已受皇甫之聘,事之当如臣子事君,如果以势逼便相负,和叛臣贼子何殊?”

      孟士元见她一番话,把自己准备好的忠君孝父的大道理都堵了回去,竟然一时噎住。韩氏见状,上前责怪道:“君儿,你好糊涂!母亲为了你,怀胎十月,推干就湿,不知道受了多少辛苦,担了多少忧虑,才把你抚养成人,实指望你嫁一门好夫婿,后半生有靠,母亲也可以安心。如今你执意守节,违抗圣旨,皇上一怒,必然连累满门获罪。你为了一个皇甫少华,把生你养你的父母置于何地?”

      孟丽君跪在母亲面前,道:“孩儿如背弃夫家,改嫁刘门,是为不义;如违抗圣旨,连累父母,是为不孝。孝义难以两全,如今之计,唯有孩儿以身当之。只愿父母保重,勿以孩儿为念。”

      韩氏听她此话,有寻死之意,大惊失色,抱住女儿,厉声道:“丽君,你切不可往绝路上想。你若死了,我岂能活长?如今满门性命,都在你手。奉旨改嫁,不算失节。你若为了挣个贞烈的名声,自残性命,不顾父母暮年惨伤,便是黄泉之下,我也不认你这个女儿!”

      孟丽君沉默良久,泪流满面,向母亲拜了三拜,黯然道:“既然如此,一切请母亲做主。”转身回房去了。

      韩氏见女儿神情异常,怕她终究想不开,自寻短见,想教苏映雪看住她,却发现她没有跟在身边,陪同孟丽君的,是平时清欢楼粗使的丫鬟荣兰,怪道:“映雪那丫头怎么不在?”

      苏娘子在旁边赶紧道:“映雪一向把小姐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昨天皇甫家的消息传来,她急着去奔告小姐,在路上绊了一跤,扭了脚,现在躺在床上叫痛,还不能起来呢。”

      韩氏此刻哪里有心管这些,道:“她和丽君感情好,我是知道的,只是也太慌张了些。丽君还好好的,她倒躺下了,关键时刻,竟然靠不上。也罢,你让她好好休息。”转身吩咐荣兰:“你好好看着小姐,一步也不许离开。懂么?”见荣兰应诺,又嘱咐道:“你平时粗手笨脚的,也就罢了,这两天可要打起精神。小姐心情不好,你小心服侍,发现有什么不对的,赶紧教人来告诉我。”

      荣兰年幼,向来不受重视,见主母如此殷勤嘱咐,顿感重任在肩,连声应承,陪同小姐回到清欢楼,见小姐倚坐榻边,也不洗去脸上泪痕,只是默默出神,寻思夫人的意思,是怕小姐寻死。我这样不错眼珠地看着,就是条狗,也终究有打盹的时候,不如把她寻死的路子断了来得妥当,当下四处搜查,把剪刀针线等物,一一藏起。

      孟丽君冷眼看她在屋中团团乱转,暗自好笑,心道我如果要寻死,岂是你能防范得了的。她乍闻剧变,本有舍生取义之意。然而此刻细细思来,上有高堂未养,下有夙志未酬,就死实非良策。但是不死又将如何?

      孟丽君自从懂事,便知道女子身弱力微,易遭侵凌,是以圣贤教训,女子以顺为德,从父从夫从子,以安身命。只是如今的情势,从父则背夫,从夫则背父,按古之义烈女子,至此唯有一死而已。

      她九岁便能背诵列女传,其中故事铭刻于心。有一个“京师节女”,丈夫的仇人以她父亲的生命相威胁,要她帮同谋害丈夫。此女思前虑后,杀父不孝,杀夫不义,无论怎么选,自己都没有颜面活在世上,便设计以身救父代夫而死。

      孟丽君抚席慨叹。难道我竟要做第二个京师女子?难道对此困境,除死更无良策?我读经史,古来英雄,莫不是于弹尽粮绝之地,振奋精神,于无可奈何之际,横拓道路,然后方有开天辟地之功,扭转乾坤之业。只恨我生为女身,出家门一步,便伤闺范;行异常一事,便损名节。哎呀,且慢,我如今身陷困境,生死两难,都是因为我是女子。我若不是女子,则不必局限在闺房之内,天地广阔任我驰骋,江湖高远任我遨游,不但可以避祸全贞,更可以见识风土人情,领略名山胜景,行万里路,不负我胸藏万卷书。

      她精神一振,登时觉得眼前无限光明,胸襟无限开朗。转念一想,还有一样隐患贻害父母。我若潜身远走,到时刘家来娶,哪个上花轿,谁人拜花堂?她心念一转,有了,苏映雪素来不甘平淡,一向有随自己嫁入豪门之意。她虽然出身寒微,但是自幼依随自己,谈吐风姿,宛然大家闺范,兼之丽质天生,如果让她代嫁,刘家定然看不出破绽。纵然日后揭穿身份,苏映雪乃是明媒正娶,收过花诰,拜过天地的,受礼法保护,正室主母地位决无动摇,岂不是比做陪嫁之妾,收室之鬟,好上万倍?如此,则父母之患可解,映雪之志可遂,两全其美矣。

      孟丽君计议已定,见荣兰还在搜桌帘掀铺脚,道:“你过来,我有话说。”

      荣兰见小姐唤住自己,只道她生气自己乱翻,迟迟疑疑地挨了过来。

      孟丽君见她害怕,越发面沉似水,道:“荣兰,我知道你是怕我寻死。我实话告诉你,我要是想自尽,你这些小伎俩,是阻止不住的。”

      荣兰苦着脸道:“小姐,你千万想开些。你若出了事,夫人非扒了我皮不可。”

      孟丽君微微一笑:“我现在有一件事,你要是依从我,我决不轻生。你若是不从,我只有一死。到时候带累你,实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荣兰赶紧道:“只要小姐不寻死,什么我都依你。”

      孟丽君道:“我思之再三,改嫁刘家我肯定不去,但是父母在堂,我也不能公然抗旨,连累家人。所以,我打算扮男装到外地去暂时避一避。你肯随我去么?”

      荣兰眼睛一亮,拍手道:“小姐这个主意好。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孟丽君,道:“小姐身子虽然纤细了些,身量倒是和少爷差不多高,穿上少爷的衣服,活脱脱就是戏里的俊俏书生。我给小姐作书僮,哈哈,肯定不必跟着少爷的栖心、元默差。”

      孟丽君见她爽快利落,毫无顾忌,不像苏映雪,自己行为略有出格,便唠叨半天,心下大慰,心想这却是不读书的好处了,道:“小声些,这个事情,万万不能走漏消息。你须得装做和平时一样,咱们背地里偷偷做些准备。母亲现在已经开始筹办婚事,预定三日后,刘家来接亲。所以我们有三日功夫。我手头珠宝首饰不少,散银也有一些,金钱是不愁的。只是你我的男子衣服得缝制起来,还得打探好出园子的门路,免得到时候慌张。”

      荣兰道:“这些都不难。我的衣服不用做了,我哥哥的衣物,一向是我给浆洗,直接拿两套改小来穿,容易得很。出园门也不难。我哥哥掌管西角门的钥匙,我平时出去买胭脂水粉什么的,嫌叫人开门麻烦,常常到他那里直接把钥匙拿来。等我们走的那天,我提前把钥匙拿来,不送回去,也就是了。”

      孟丽君大喜:“如此甚好。”

      荣兰道:“还有一样。小姐是小脚,走几步路便要脚痛,怎能跑远路?”

      孟丽君蹙眉道:“这个我倒没有想过。这如何是好?”

      荣兰想了想,道:“不知道小姐可能骑马?如果能骑,我可以想法从马廊偷一匹马出来。”

      孟丽君道:“我没有骑过。不知道现学成不成?”

      荣兰道:“我跟着看马廊的魏大哥试过,骑马很简单的,小姐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实在不行,小姐就只管坐在上面,把住鞍鞯,我来牵着走就是。”

      孟丽君感激地道:“亏了有你,如果只凭我一个,只怕走不出多远,就被人找回来了。”

      两个人又计议了许久,把一切可能遇到的困难,一一设想周到,第二天便动手准备起来。好在苏映雪声称脚痛,每天只到小姐处象征性地问候一下,便回去休息。孟丽君托言心情不好,屏退其他下人。两人不须避人眼目,半天之内,便做好了孟丽君扮男装所需的衣衫裤袜。荣兰又溜到集市上买了靴子,掖在怀内带回府来。

      诸事已毕,孟丽君兴奋劲一过,沉痛便涌上心来,想自己十五年不曾踏出家门一步,此番为势所迫,告别父母,远涉江湖,不知何日能再相见。父母对自己宠爱非常,定然会思念不已。尤其是母亲,身体虚热,受此打击,只怕积郁成疾。她看着桌上笔墨,心中一动,暗想何不留一幅自己的画像,来陪伴安慰母亲。

      孟丽君自幼从名师学画,雅擅丹青,当下着荣兰移开镜袱,铺开纸张颜料,对着铜镜中的自己,一笔笔细细描画,一个时辰便画成一幅小像。她审视再三,只见画中人眉锁春山,眼含秋水,素衣如雪,鸦鬓凝绿,丹唇褪色,桃花消减,很不满意,暗想母亲看了自己这个样子,只有更增忧念。荣兰探头看了看,也道:“这个只得三分相像。衣裳太素,脸庞太灰,又没有笑模样,到像是含了两泡眼泪。小姐平常哪是这个样子!不如穿些鲜亮衣服,重画一幅。”

      孟丽君勉强振奋精神,沐浴梳洗,找出自己过年时穿的银红裙衫,因平时都是苏映雪帮自己梳头,荣兰没有做过这些细致的活计,只好自己对镜,细细梳了一个流行的时新样式,又拿出首饰匣,把最贵重的一套簪环戴上,问荣兰:“现在怎么样?”

      荣兰退步端详了一会儿,道:“衣服首饰是妥当了,只是脸颊没有颜色,还得涂些胭脂才好。”

      孟丽君依言点染了胭脂,方重新坐在妆镜前,凝神极巧,重写形影。这次费了两个时辰才完成,收笔凝视,只见画中人,容颜皎艳,如芙蓉初照碧水,姿态绰约,似杨柳乍随春风,竟是一绝世的美女。孟丽君性耽诗书,便是临镜照影,不过是求仪容整洁而已,虽然亲友常称赞她美貌,却不曾真正往心里去过。此时颜色形诸丹青,远较镜中鲜明生动,她瞻视良久,见自幼所见亲族女眷,并无有及此一半明媚者,不禁潸然泪下,心中嗟叹:“此诚薄命儿也。既无厚福余荫,何必生成这般容貌!小儿不持重金行于市,盖以力不足自保,徒邀□□。如今我远离父兄,独涉江湖,愈不起眼愈安全。这等俊美,久处市井,必招豺狼之窥,伧夫之辱,怎能全身远祸,玉洁冰清?既然一样辱身辱志,玷污家门,又何必今日逃刘氏之婚?还不如在花轿中自尽来得干净。”

      荣兰在一旁调脂配色,眼见新图已成,和小姐非常神似,喜道:“这张是可以的了。”语音未落,忽见小姐眼泪簌簌而下,溅落纸上,赶紧去抢,却见已经洇了几团,把好好一张美人图,弄得手肿腰粗,面目模糊,顿足道:“哎呀,好不容易画一个像的,这可如何是好?”

      孟丽君正在柔肠百转,忽听走廊传来繁促足音,知道不是母亲,必是嫂子,赶紧吩咐荣兰:“快,把东西收起来。”

      主仆二人刚把画具收藏妥当,足声已到门外,原来是韩氏夫人和章飞凤,听闻孟丽君屏退下人,在房内关了两天,足不出户,饮食不进,特地前来看视劝慰。苏娘苏映雪见主母来了,也从房中出来,随侍在侧。韩氏婆媳进屋一看,孟丽君脸上泪痕犹新,针线不动,书卷不展,大是担心。韩氏道:“儿呀,你怎么一些饮食也不进?娘知道你改嫁是迫于圣旨,心中勉强。可是这出嫁到底是喜事,女孩儿家,一生不过这一次罢了。你还得看开些,有点喜气方好。”

      孟丽君勉强笑道:“孩儿不孝,连累母亲挂怀。”

      章飞凤拉着孟丽君的手,在绣榻上并肩而坐,恳切地道:“姑娘,这婚姻大事,本是天定,岂在人为?我听你哥哥说,刘家求亲,还在皇甫之前,偏偏射柳是皇甫占先,想来是你姻缘本在刘家,所以有这许多曲折。俗话说,不是梧桐树,难栖金凤凰。妹妹是凤凰一般的人品,那皇甫家没有福气承当,所以天子下诏改嫁,却不是妹妹的过愆。妹妹才高志远,怀珠抱玉,岂不明白这忠孝的大道理,岂可自残父母所遗之体,而致父母之忧?”

      孟丽君见嫂子一番话,先合情而后入理,心中惭愧,垂首道:“丽君愚昧,谢嫂嫂教诲。”

      韩氏见孟丽君虽然应答之间甚是柔顺,可是容色不变,心志不改,垂泪道:“痴儿啊,你只晓得节烈,为了亲事违心,就不在意自己身体,可知道当父母的苦心?人家生儿育女,都图老来有个依靠。纵然女孩儿不能顶门立业,续代传宗,也盼着嫁个好人家,得门好亲戚,面上有光彩,缓急有救应。你看刘家,如今这等煊赫,能请来圣旨成亲,不就是靠女儿刘燕珠现当着中宫皇后么?娘也不求你能光宗耀祖,只求你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无病无灾,就算是你万分的孝顺了。如果你还是想不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不如现在死在你面前算了。”

      孟丽君大骇,抱住母亲,道:“母亲不可,孩儿依从就是。孩儿不幸,多读了些书,仰慕古来圣贤,只道节烈是女孩立身之本,竟然险些做了不孝之人。如今女儿已经想开了。皇甫家虽曾下聘,却未成礼。孩儿连他们面都没有见过,怎可为了一个凭空的名节,连累父母晚年难安?”

      韩氏婆媳见她回心转意,甚为欣慰,急忙唤人把清淡些的粥菜端来。旁边的苏映雪却是大吃一惊。她自从射柳之夕,与皇甫少华梦中订盟,竟然一片痴心,把皇甫少华当成未来夫婿。皇甫家的噩耗传来,她躲在房中,足足哭了一夜,头疼欲裂,起不了床,只得托言足痛。当时她就暗下决心,终身不嫁,依随小姐为皇甫守节。如今见小姐竟然甘心改嫁,心下怪道:“连我蒙小姐教导,都知道烈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小姐如何自甘堕落,坏一生清名?看来她平日圣贤道理,不过是说说而已。事到临头,便怕了刘家势力,父母逼迫。皇甫郎啊皇甫郎,你可知道,真正对你有情有义,为你全贞守节的,只有一个你连姓名都不知道的苏映雪而已。”

      孟丽君为了宽母亲之心,果然做出胃口甚好的样子,当着母亲的面,把一碗碧梗粥,两碟小菜吃了个干净。韩氏甚为欣慰,对女儿道:“后天就是吉期了。这婚事虽然办得仓促,却不能含糊,我们孟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决不能让你到了夫家,被人笑话。我已经托人买了两房可靠的家人,陪你过门。丫鬟么,现下你房中的荣兰、绿芷,自然随你过去,只是她们两个虽然做事尽心,容貌却粗了些,我又买了两个清秀点的给你。——香蕙,清菡,过来拜见小姐。”

      孟丽君见侍女群中,闪出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向自己盈盈拜倒,果然生得窈窕娟秀,颇有几分姿色,心知这便是母亲为自己准备的收房侍女,用来笼络丈夫,巩固自己的主母地位,默然受礼收下。她心存改妆之志,自然不提苏映雪陪嫁之事。韩氏本来也曾有意让苏映雪陪嫁,但她听苏娘子闲话时透露的意思,是希望招一个养老女婿,终身有靠。她对苏娘子向来高看一等,不愿勉强,所以另买他人。苏映雪见小姐不提前日话头,只道孟丽君连番噩耗,早忘了前言,她原来一心陪嫁,如今却要庆幸不必跟着小姐了。

      韩氏又嘱咐了丫鬟们一番,方和章飞凤起身离去,留下香蕙等和荣兰一道服侍。孟丽君见房中侍女环立,心中郁结,推开窗子,唤苏映雪来看园景。

      其时仲春早过,满园乱树,绿得发黑,清风吹过,澎湃汹涌,间有几丛晚开的美人蕉,如火如荼,猩红一束,在万绿丛中,如一女郎立于百万军中,自有一种磊落恢宏之气。孟丽君猛然触动,暗道我何愚之甚也!只道自己女儿颜色过于鲜明,难以潜隐江湖。岂不知小隐于山,大隐于朝,与其随波逐流,何如逆流直上?我幼读诗书,父亲常叹“雏凤清于老凤声”,便是时文,也道我在兄长之上。我既能着男子衣冠,何妨便行丈夫之事,凭胸中才学,折桂蟾宫,则上可以济世为民,下可以全身避祸,纵然容色鲜妍,身既为朝廷官员,出入有侍从环绕,自然威严毕备,谁又敢怀疑侮弄?此诚是弄潮须向潮头立,入阵须夺敌马骑。她想定主意,心情欢畅,不由微微一笑。

      苏映雪见小姐临嫁尚有此闲情赏花玩景,浑不将皇甫郎放在心上,心中气苦,推辞头晕,回房去了。

      孟丽君也不介意,早早吩咐侍女们收拾睡觉。次早起来,一扫几日来的气闷,只觉神清气爽,精心梳洗一番,便前来母亲处问安。韩氏夫人见女儿气色甚好,也就放下心来,和章飞凤打点嫁妆等事,把合府下人,支使得人仰马翻。

      孟丽君趁机把侍女都遣去母亲和嫂子处帮忙,只留下荣兰服侍。借着晨光明亮,把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画像重新描了一张,悬于墙上晾干,命荣兰将两张残图毁去。又留了封信给父母,说明自己出走的情由,写明命苏映雪代嫁,妆奁照旧,可免后患。她把信封好,藏在镜台之内,暗道这一去,好似乳燕离巢,娇花辞树,从此甘受雨打风吹也。自己虽然对前程已有筹划,但自幼娇养深闺,父母怎能相信女儿可以在外面独立生存?看来得把自己的前途说得明亮些才行。她心念一转,笔蘸残墨,在画像上空白处,题诗八句。

      诗云:

      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瑕。
      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
      纸鸢断线飘无际,金蛱盈囊去有家。
      今日璧间留片影,愿教螺髻换乌纱。

      当晚,孟丽君前去父母之处问安,向父母深深三拜,泪流满面,道:“父母养儿一十五载,如今分别,不知何日再见。父母养育深恩,无可报答。请受孩儿一拜。”韩氏只道女儿为出嫁离家难过,也甚为伤感,扶起女儿,含泪带笑道:“娘也舍不得你,但是女孩儿终归留不住。自古以来,再没有母女能终生相依的。你出阁是大喜事,从此为人媳妇,不比在家,要事事小心。你性子沉稳,明白事理,嫁过去后,奉事翁姑,持家治下,我是放心的。只有一样,你自幼聪明,文章道理,样样超过父兄,姑爷只怕远不如你。你嫁过去之后,要收敛一些,宁可被人说愚笨,不可人前显聪明。否则,姑爷少年气盛,夫妻之间,只怕容易出现嫌隙。”

      孟丽君见母亲谆谆教训,一片殷切为女之情,深深感动,垂首受教。

      孟士元在旁,见妻子平时在家,一向要强做主,此刻却教女儿守愚柔顺之道,不禁暗笑,上前道:“好了,又不是嫁到外地。满月归宁,你们母女就可以重聚了。”

      孟丽君满腹别愁,不敢明言,拭了泪水,望着父母,正在依依难舍之际,孟嘉龄忽然进来,道:“魁郎这两天发热,儿子只道感冒,不料刚才媳妇灯下一照,竟出了几点花,儿子媳妇没经历过,心里没底。明日是妹妹喜事,不敢劳动母亲,不知可能得苏娘子过来相帮照看照看?”

      韩氏道:“这个自然。”唤苏娘子随少爷前去。孟丽君见哥哥离去,道:“我也去瞧瞧侄儿。”别了爹娘,荣兰在前挑着灯笼,绿芷随后相扶,向哥哥所居行去。她脚步沉重,几次回望,恨不能将爹娘此刻容颜,铭刻于眼底。

      到了嫂嫂房里,孟丽君从荣兰手中取了灯,径直到魁郎所居的侧室,走到床前,揭开帘子,把魁郎面上耳根等处仔细察看,又按了脉搏,道:“的确是出天花,仔细照看无妨的。”又叫过苏娘子,把一应注意事项不畏繁琐,交待了一番。

      章飞凤感激地道:“妹妹明日就是大喜之日,今晚还来看魁郎。魁郎有你这个姑姑宠爱,实在是幸运。”

      孟丽君不语,随嫂子回到房间,把灯笼交给侍女,忽然盈盈拜倒。章飞凤大惊,闪身避开:“姑娘这是为何?”

      孟丽君凝身不起,含泪道:“丽君事出无奈,不得不辞违椿萱,抛舍故园。丽君此去,归期难卜,父母年高,要靠嫂子昏定晨省,有想不开的地方,还望嫂子巧言开解,以免郁结致病。这两年来,我依照父母的身体状况,为父亲和母亲各制了一套饮食方子,冬夏春秋调养之道各不相同。回头我让丫鬟给嫂子送过来。待我走后,父母饮食调养,膝下承欢,一切靠嫂子承当。如果嫂子答应,请务必受丽君一拜。”

      章飞凤无奈,受了她一拜,扶起来,挽手同到桌边坐下,亲热地道:“姑娘何必如此?历来女子出嫁,都要离开父母家园,虽然难受,却是人伦如此,无可奈何。孝养翁姑,操持家政,本来就是我做媳妇的本分,姑娘不必惦念。万幸姑爷家就在本城,相距不远,妹妹以后归省方便得很。若是悬念父母,不妨常回来探望。”

      孟丽君不便明言,只是道:“总之一切赖嫂嫂维持。”又探视了魁郎一回,方回到自己所居,找出四季饮食方子,叫绿芷送去章飞凤处,吩咐其他人各自回房,只留了荣兰陪床。主仆二人虽然头在枕上,哪里睡得着。堪堪听更鼓打了三下,四下人声岑寂,悄悄起来,掩了窗帘,不使灯光外泻,把早准备好的男装穿将起来。孟丽君用粉堵了耳眼,将一匹长布缠在绣鞋之外,蹬了靴子,顶冠束带,揽镜一照,竟是一翩翩佳公子,并无丝毫女儿气。荣兰穿了童仆的装束,背了包袱,孟丽君取出书信并画像,放在妆台之上,两人悄悄下楼。经过苏映雪房门,孟丽君轻轻立定,合掌暗祷:“苏姐姐啊,你我相依十五载,名虽主仆,情如姐妹。我如今匆促离家,不能告别。只愿姐姐体我苦心,代嫁刘家,慰我父母,完尔夙愿。”

      两人走到角门附近树荫处,荣兰让小姐稍候片刻,自己前去马厩偷马。孟丽君想自己十五年来承欢膝下,未曾报父母深恩于万一。今日一去,虽然志存高远,到底人心险恶,世事难测,主仆二人俱是女流,一旦泄漏身份,难免辱身丧命。今日一走,只怕便是永别。望着父母所居的方向,顾不得露重草深,跪倒在地,连拜数拜,珠泪长流,一时心痛难忍,竟昏厥在地。

      荣兰偷了马回来,不见小姐,正在惊疑,忽见草丛中伏着一团黑影,大着胆子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小姐背过气去,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把马栓在旁边树上,走上前低低呼唤。

      孟丽君悠悠醒来,犹自哽咽不已。荣兰急了,劝道:“小姐,咱们既然要装男人,就得拿出点男人的劲头来。这样子拖拖拉拉的,被人发现了,就走不成了。就算不被人发现,哭坏了身子,还怎么赶路?”

      孟丽君瞿然一省,暗暗自责:“孟丽君啊孟丽君,你见识还不如一个丫鬟。既然事已至此,便当奋勇前行。留恋痛哭有何益处?”当下收了眼泪,立起身来,见树边栓着一匹健马,摇头趱蹄,却悄无声音,不禁惊疑:“这是怎么弄的?”

      荣兰笑道:“小姐不知道这偷马的勾当么?马嘴要套上嚼子,马蹄要用软布包上,这样便不会发出声音。小姐不必害怕,只管过来,这是少爷平常骑的菊花青,温驯得很。”

      孟丽君赞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份本事!”

      荣兰得意地道:“那是。我若没有真本领,怎么敢保着小姐上路?”她牵了马,引着孟丽君,悄悄出了西角门,把孟丽君扶上马,自己背了包袱,在后头跟随,直奔城北大路而去。

      孟丽君丝毫不懂马术。幸亏那马久经训练,不必主人督促,走得又平又稳。孟丽君端坐马上,扬鞭舒辔,夜风拂衣,心中豪情顿起。

      这一去,扬眉吐气装男子,高才壮志写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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