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212、（3）

　　只闻微微窸窣之声，有内侍接了成宗手中的白绢过来，到圆闻面前展开。成宗问道：“可是这篇？”

　　圆闻见那白绢上也是一片鲜红淋漓，显是朱砂拓下，龙飞凤舞一般，看了看字划仿佛，数了数行数不差，遂点头道：“就是这个。”

　　内侍收了白绢。成宗道：“后来如何？”

　　圆闻道：“小僧连忙捡起笔，追了出去，这么一抹眼睛的功夫，就没了脚踪。小的心想这必是遇到菩萨显化了，忙去后院将师叔师兄们叫起来，合院都来看那墙上的字，谁知一个也认不得，都说怕不是天书。有说该去请龙岩寺老和尚来，有说山前的黄举人学问最好，见识也多，有的就在影壁前布置了香案香炉，又商量要做个纱罩，好供养菩萨手迹。吵吵嚷嚷，早饭也不曾吃得，正乱时，那位官爷就带人来了。”

　　成宗道：“这是草书，不是天书。孟侍讲，你读给圆闻和几位将军听听。”

　　孟嘉龄正凝神倾听，忽然天子提到己名，吓了一跳，待内侍捧过绢书，见满绢龙蛇飞动，乃是狂草书成，难怪一众武将难识，便依旨朗声读诵。那上面并无上下款，只有八句七言，写的是：

　　深山钟磬到耳闻，惊破黄梁梦里春。
　　众微未聚谁是我？薪火交攻岂缘君。
　　弑父弑母文殊剑，化女化男观音身。
　　空花毕竟归空去，云自飞兮水自沉。

　　孟嘉龄读完，诸人都鸦雀无声。成宗道：“诗中句意，还烦孟先生解释解释。”

　　孟嘉龄听了前面诸人陈说，又见了此诗，早已万分惊疑。诗中前两联中，藏有“梦里君”三字，谐了妹子的闺名，颈联又明言“化男化女”，自是说他乔装男子，联系前后，分明郦相便是丽君，被劫后不知怎生走到须弥院中，题壁留诗，飘然而去。如今天子震怒，朝野倾动，吉凶委实难测。他不敢多说，躬身道：“此诗虽大体合乎格律，却是一首禅偈。只首联引唐人笔记中的黄粱一梦故事，是世人熟知的。后面所用似乎均为释典。臣唯习儒教，不敢妄解。”

　　成宗微一沉吟，向圆闻道：“小师父可解得么？”

　　圆闻怔怔地听了半天，却如同鸭子听雷一般，虽然孟嘉龄念得口齿清楚，其实不知道是哪些字，什么意思，闻得天子垂问，连忙又趴在地上，道：“皇爷饶命！小僧连经名也认不齐全，诗词是一窍也不通的，不知道什么‘是点’还‘是圆’。”

　　成宗奇道：“你不识字，怎么念经？”

　　圆闻只是磕头，道：“小僧出家时年龄已经大了，人又生得蠢，老师父敲着小僧的脑袋教字，木鱼敲破了也没认上几个，只得把几卷时常要用的经咒，逼着小僧背熟。小僧不敢欺心，给人打醮做佛事，都认真从自家肚里念诵，并不敢混淆冒充。”

　　其时佛教大盛，自然少不了良莠不齐，滥竽充数之事。成宗倒也不怪，挥手命内侍带他下去，道：“你先回本寺，没有朕的旨意，不可擅离。朕赐银千两，为须弥院香火之资。”

　　这句话圆闻却是听得懂的，想不到进宫一遭，得此厚赐，大喜过望，暗念我们这样破落穷寺，必是感动得菩萨显圣，所以皇爷眷顾，砰砰磕了无数的头，高呼“谢皇爷恩典”，跟着内监出去了。

　　成宗问道：“孟侍讲看这笔迹如何，可相似郦相么？”

　　孟嘉龄躬身道：“臣只见过郦相楷、行两体，不曾见过草书，不敢评判。”

　　成宗又问：“段侍卫常随郦相，想来见过他草书？”

　　段恩俞道：“臣蒙郦相教诲，只略识几个字，这草书一个也不认得。”

　　成宗不再说话，只在榻前往来踱步。

　　诸人见天子悒郁，俱都忐忑不安，大气也不敢出。孟嘉龄暗忖天子宣自己来，岂是宫中无人识得草书，特特要我来读？分明圣心存疑。我若一味推托，终归不妥，遂奏道：“草书与真隶等不同，原是存字大略之梗概，发书者一时之心意，纵任奔转，并无一定之体规。此篇全属狂草，起句时重略疏放，收句却变为轻逸空灵，笔势折转极大，可见书者心意激荡，纵熟悉其日常字体，亦未必能识。据臣鄙见，倒是要从这诗的义理上推敲。”

　　成宗闻言，微一沉吟，道：“柳将军，你去皇觉寺接觉印上人来此，就说朕有佛理不明，要当面请教。”觉印上人乃是先帝亲封的国师。太后每兴佛事，都是请他来宫讲经。成宗也参与过两场法会，虽未曾领会得佛法深意，却知道这上人学问渊深，又是释教领袖，丛林推重的，所以特去延请。

　　柳轻衫领旨退出，刚到门口，成宗思量那觉印上人平时架子甚大，自谓出家人三界皆空，眼里哪有权贵两字，见到自己和太后也不过偶尔合十，柳轻衫去请未必肯来，又叫住道：“你带上天子銮驾，见了他务必恭谨，就说朕本要亲来请法，委实抽不开身，特命銮仪代迎。”

　　柳轻衫躬身领旨，自去办理。成宗向樊少司道：“惠将军还在山中搜寻么？”

　　樊少司躬身道：“是。段侍卫通报说发现飞云骢踪迹后，臣等立刻赶到，各分一路寻找。柳将军负责搜索断崖，臣查勘村落僧院，惠将军还在沿山路各方搜寻，此时想来当已搜出百里开外。”

　　成宗想了想，道：“叫惠汶先撤回来吧。你按圆闻的描述，以须弥院为中心，追踪题诗之人，务必找到他来去踪迹。”

　　樊少司亦领旨去了。成宗又来回踱了数步，到段恩俞面前，忽然站住，问道：“三位将军都说段侍卫武艺高强，在山林中凌空往来，疾逾飞鸟，大内高手均难望卿项背，无人可以追随。郦相走开时唯有你在，你又是最先追去的，怎么要一日一夜，方才找到飞云骢的痕迹？”

　　段恩俞并不辩解，跪下道：“臣无能，请万岁降罪。”

　　成宗目光炯炯，逼视着他。段恩俞恍如不觉，神色不变。倒是旁观的孟嘉龄紧张得心跳不止，直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