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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静女其姝(上) ...

  •   如果说宋二小姐还有什么心事的话,那就是亲事!
      容貌、才情、出身、品性,一个女孩儿该有的,一个女孩儿想有的,她全都有了。父亲是宰相,几位哥哥在朝中也各有一定的声望,虽说是异母兄,可都把这个妹妹当作宝贝似的疼,一个娘的亲姐姐,宋家大小姐,于三年前嫁了,这倒使宋二小姐很是伤心了一阵子,姐姐不在身边了,女孩儿家的那点心事还向谁说去?
      宋二小姐名“昭儿”,芳龄十七,为当朝宰相宋大人次女,也是宋大人最小的孩子。
      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惆怅玉笼鹦鹉。(韦庄《归国遥》)
      此刻,这多少京城士女羡慕的昭儿小姐正手捧了香腮坐在绣墩上,半日不动
      “二小姐,您这都呆了多久了?看把眉头都皱出褶子来了。”屋子的另一头,与小姐年龄相仿的丫头咏春身子半靠在案上,扭了几扭皱着鼻子说道。
      没有回答。
      看过去,小姐还是那副样子,虽说是呆着,仍旧是美得紧,那嫩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蛋儿,那星星一样亮晶晶的黑眼珠儿,樱桃一样小巧而红润的小嘴儿……
      咏春咽了口唾沫……
      不要说是男人,就是女人,看上二小姐几眼也会忍不住喜欢上啊。可是这小姐,连着几日眉头不展,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干,饭也少吃,日间只是坐着。
      就是这样坐着,能把人坐来么?
      想着,咏春挪了挪,终于离开了那张黄花梨的大香案,清了清嗓子,一径朝那呆美人儿走了过去。
      “小姐,就是这样坐着,能把楚王等来么?”
      “嗯?”
      二小姐终于抬了下眼皮子,倒叫咏春一惊,不过心内却是窃喜:小姐终于有反应了。
      谁知,这一生“嗯”后,一切复又归入沉寂。小姐,依旧端了身子,僵在原地。
      “唉!”
      咏春叹了口气,没辙了。
      “楚王、楚王……都是这个楚王害的!”
      小姐都成这副样子了,这个祸精却不出现了,仿佛是天空的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小姐的心,但只是一闪,就再也看不见了。
      挑开帷幕出去,咏春重重地喘了口气,两片微厚的嘴唇一上一下,开合迅速,把那一腔怨恨毫无顾忌地撒了出去,撒到仲春那氤氲着花香的空气中。
      骂着楚王,楚王的脸就出现在眼前了。
      “不过,那祸精、不……是楚王殿下,真是生得好啊,难怪小姐发痴……”
      想起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脸面前仿佛突地起了阵风,是微风,熏熏地扑到了脸上来……吞了吞口水,咏春闭上了眼睛,旋即,又往那卵石的小径上狠狠啐了一口。
      “呸!那楚王是何等人物,连小姐尚不能如意,是你一个丫头能想的吗?”
      说毕,又拧了拧自己的脸。
      “死丫头,叫你乱想!”

      香园小径,残雨微风,落红满地。
      独立于石阶之上,昭儿小姐的眼睛又湿了。
      眼前的一切,怎不叫人心疼?那些花儿,昨日里还枝头欢闹,今儿就已经要零落成泥了。恁般疼煞人也。
      绣着双鹧鸪的石榴罗裙笼在了地上,昭儿慢慢弯下了身子,拈起一朵完整的海棠花来。两行泪,自腮边滑下。
      “二小姐!”
      咏春大叫一声,旋即奔了过去。好不容易才把小姐哄出了屋子,谁想这一进了园子就又招出这等事来。
      “寂寞坐愁红颜老。”被咏春扯住了衣袖的昭儿小姐,嘴里反反复复地就是这一句。
      “痴了,真是痴了!”
      举起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咏春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她现在的情况,单单从形容来看,似乎并不比她家小姐更好。自从小姐痴了后,这个爱说爱笑的丫头再也不见了笑脸,出来进去都是唉声叹气的,口中最常说的话就是这句“痴了”。
      这昭儿小姐是何时痴了的,最清楚的人就是咏春。
      每看到小姐这副样子,咏春就不由得想起四个月前的那一天。
      那是小姐第一次看到长大后的楚王。

      那天飘着雪,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老爷病了,十多日不能出府,结果府里却是更忙了。连日里,探病的来了、走了,一拨又一拨,府里的管家和公子们只管送客就忙得不可开交,谁知,更让人手忙脚乱的是陛下也差了人来探望老爷。这可是真忙了,陛下身边最得力的周公公来了,这周公公可是不得了,极受陛下恩宠,官都封了三品,朝里哪个见了这公公不是好言好语的。因此,听说这周公公来了,合府上下都忙得不得了,到底是陛下身边的人哪,对他不敬就是对陛下不敬。不过这周公公倒不是那拿大的人,来了后只管宣了陛下的旨意,安慰老爷静心养病。
      话说送走周公公后,府里上下心说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谁知,一个个待客的衣裳还没换下来,门上回说又来客了。
      这来的人,正是楚王。
      “娘也。”想到那日头一回见楚王,咏春只觉心头一紧,气都喘不过来了。
      那天,那天……
      飘洒的雪花中,府门洞开,二公子前引,下人们低着头,列在两边,气儿也不敢出。天地间,静悄悄的,只听见靴子踏在雪上的声音。
      “殿下这边请!”
      这是二公子的声音,咏春听得出。话说这二公子,大了二小姐十几岁,此时早过了而立之年,官也做了几年了,只是接连外任,近二年才调入京。
      就在此时,耳中突地进来一个声音,咏春立时抬起来头。
      清冽、润朗,如玉石般,是咏春自出了娘胎来听到的最好听的人声。
      楚王说的仅仅是两个字——“多谢!”
      而咏春此时只恨少生了双眼睛。
      二公子虽说已是三十来岁的人了,但模样周正、眉眼清楚,锦衣绣袍的,平日里看着也甚有风致,而此时,走在楚王身边……说不敬些,直如那泥猪癞狗般!而两边屏息俯首的内监、下人们,更是成了粪土!
      直到楚王走远了,咏春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直到生疼。
      上天啊,竟然有那么好看的人!
      那白狐裘的身影远了、远了……直到老爷的正房。
      一口气跑回二小姐房里,咏春的眼前还是那一身雪白。
      “傻丫头,疯魔了,到底看到甚么物事?”
      昭儿小姐禁不住问。瞧这丫头不过是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是这般模样,难不成是见鬼了?
      “说啊,见鬼了么?”又赶着追一句。
      “小姐,我……”
      “‘我’什么,舌头被冻掉了么?”
      “我,我刚才看到楚王了!”
      ……
      于是,结结巴巴的,咏春把楚王的大致模样说了一遍,当然,这丫头也略识些字,寻常也跟着小姐读过几本书,因此,虽是不顺畅,倒也把楚王的相貌大差不离地描画了出来。
      “顶多十六七吧,不会比小姐你年岁大,可那相貌……真是,也许、也许神仙长得就是那般模样吧。个子比二公子还高,脸面白净、不、是……简直如羊脂白玉般,那眉毛,跟画的似的,那眼珠子,墨如点漆,亮如星辰,鼻子如刀削斧凿一般……咳,太快了,根本没看清呢,就同二公子走过去了。”
      说了半天,咏春还是自叹了番,叹没看清楚王的相貌,叹得昭儿小姐恨不能拧她一把。
      然而,没多大功夫,也就是约一盏茶吧,咏春就真真切切地和楚王面对面了。这是她第一次见楚王,她家小姐却是第二次见了。

      昭儿第一次见到楚王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十年前。昭儿清楚地记着那天,爹娘去宫中参加宴会,就在宴会上,她看到了两个小璧人儿,一个是楚王,一个是楚王的同母弟郑王。
      七岁的昭儿自打出了娘胎,谁见了不是夸的,唯独那天,她小小的心第一次失落了。因为,所有人的眼睛都搁在了那两个孩子身上,如众星拱月,没人注意她宋小姐了,气得她小嘴儿撅了起来,两个眼睛圆鼓鼓地只管盯着爹娘,可恨爹娘竟也伸了脖子看那两个小东西。
      七年来,昭儿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妒嫉”。她妒嫉那两个小男孩儿夺走了她闪光的机会,舔了舔嘴唇,她垂下了眼睛:她恨他们!可昭儿不知道,偌大的宫殿里,还有一个孩子也正低着头咬牙切齿!
      这个孩子,是九岁的太子。
      太子,多么尊贵,多么显耀,可是,只要“老三”、“老四”出现,他就立刻黯淡了下去,如同是晨星与太阳。虽然他是太子、虽然他是未来的君王,可是,人们为什么都要称赞他那两个兄弟,而且,是当着他的面。那些人难道看不见他么?难道不知道该赞美的是他么?
      可恨!
      子云与子玉不过是生得好而已。生得好,生得好又有什么用?生得再好,就是长得像神仙,也当不上太子!
      每逢这种时候,太子就想起母后这句话来。
      一个热腾腾的夏日,宫人领着一脸油汗的他去母后宫中请安,见了他,母后忙令人拿手巾来擦汗,自己却抱了他坐在身旁,拉过手儿问长问短。
      “瞧这一脸的汗,做些什么呢?”母后问,一边仔细地给他抹去汗水。
      “才和三郎打架哩。”他扭着脸说。
      母后拿手巾的手立时停住了。
      他委委屈屈地、几乎是抽咽着说了来之前和三郎打闹的事。他说他被三郎欺负了,因为三郎生得好,父皇、宫人们,全喜欢三郎,全帮着三郎,然而他就全没想到是他先动的手,而且,他是三郎的哥哥,两人之间差了近三岁。
      待他诉完,母后命人拿来一盏西瓜汁给他喝,自己在一旁看他喝完后张口说了一句,说得一旁打扇的小宫人眼睛一闪,差点跌了扇子。
      “哼,生得好,生得好有什么用?生得再好还不是跟他那死鬼娘一样,生得再好也没用!也当不上太子!”

      宴会进行到中间,就见大人们举着玉的、金的酒杯满口说着昭儿一句也听不懂的话,真是烦哟。扭来扭去,终于扭到被娘看见了,于是才得了机会出去。临出去前,娘贴着她的小耳朵说不要乱走、乱动,松口气就快些回来。
      她答应了,被宫人带到了殿外。
      宫里的房子真多啊,还大,比家里的多多了,大多了。站在台阶上,她瞪了眼睛看着,却在眼花缭乱间突然看见那小璧人儿中的一个,那个大些的楚王也出来了。
      “快叫‘殿下’!”拉她的宫人弯下腰说。
      “殿下!”她大大地喊了一声,虽然不情愿,但她是个听话的孩子,总是能叫大人满意。
      谁知,那小璧人连头都没抬就走过去了。
      气死了!
      小昭儿还从来没被这样轻视过。在家里,爹娘、哥哥、姐姐、奴婢们,谁见了她不是满脸的笑,一口一个“乖乖”、“亲亲”、“小美人儿”的,可是……这个楚王,这个还没自己大的小子,竟然这样对自己!
      绝不能放过这小子。
      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教训教训这狂妄的家伙。
      于是,她闹着,要宫人拉她四处走走。然而,她要求走的正是楚王走的那条路。
      最后,她没法向前走了,因为那小子停住了。
      楚王来到了一个湖中间的亭子里,身边只有一个内监、一个宫人,且都等在亭子外。
      机会来了。
      她一路蹦跳着跑到了亭子里,内监和宫人注意到了,没人拦阻,毕竟,她是当朝宰相、最有影响力的文臣的小女儿。
      那狂小子,尚不满七岁的楚王殿下正坐在亭子里,低着头,膝盖上摊着一本书。
      好啊,趁他看书的时候。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眼睛看着亭外的湖水。
      她走近了。
      这小子还没抬起头来。
      她行动了。
      右手大拇指尖的武器,那涂着橙红色凤仙花汁的指甲,狠狠地挖在了楚王的右手背上。
      橙红的指甲、羊脂白玉般的手背,对比鲜明。
      那抹橙红深深地陷在了白玉里,如同一弯月牙儿。
      楚王抬起了头,没叫、也没哭,只是看着她,直看到她放开手,直看到她落荒而逃。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她永远也忘不掉。
      那么黑、那么亮,最明亮的夜明珠也比不上吧。睫毛闪动着、有晶莹的露珠沾在上面。
      那天晚上,她在床上缠磨了好一会儿才睡着觉。就着微明的月光,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左看右看,直看到两眼发酸,渐渐地合上……
      第二天,她开始害怕,他怕楚王告诉皇帝陛下,他害怕皇帝陛下派人来抓她。她担心着,小心眼儿里满满的,但是,一天、两天、三天……直到她忘了此事,还是没有人来抓她。

      那日,想到十年前自己用指甲挖楚王的事,昭儿暗笑了一回。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啊,还好,楚王年纪虽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度量却着实大,竟没告诉人。
      披了大红的赤狐领披风,手撑着一顶青绸油纸伞,昭儿一个人在花园里走着。可巧,水池边几株红梅已经开了,艳如胭脂,映着飘洒的雪花,远望去恰如那仙灵妙境般。
      “好梅!”
      “好梅!”
      昭儿一惊:竟然有人和自己说同样的话。愣了一愣,方辨出那声音是个少年人。
      是谁?
      她四顾张望了一会,只见白茫茫一片,哪里有人?
      撑着油纸伞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定了定神,她使自己相信:这是在自家园子里,不会有什么?况且,这些天来探望父亲的人多,府里的护卫也比往日紧严些,那些……那些街谈巷议的东西,应该不会出现在堂堂宰相府的花园里。
      然而,她还是想知道这是谁?
      “是谁?快快现身!”
      她摆出了小姐的款儿来,威严地喊道,冲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
      “是我!”
      一声朗润如玉石般的清音划破沉寂,带着雪花的凉意飘入她的耳中。
      随即,一声靴响……
      她呆了一呆。
      梅树后,闪出了一个少年。
      纯白的狐裘,几同雪色,衣领上方的那张脸……夺走了她的呼吸!
      “我叫子云。”
      她兀自呆立着,少年却淡然一笑。
      “子云?”
      她偶人般重复着,哪里知道,“子云”这个名字,如同一粒种子,已落入她的心田,从此扎下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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