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穷途 ...
-
树倒猢狲散。
祝岷一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于现在的结果也没有太多悲怨:
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错。
卫寻微说的对,自己是个将才,却不是帝才,空有一腔豪情,可以聚得烈士三十万,却留不住贤才三名。
谋反的罪名足够他死上百次,唯一的好处是,他可以不用被株九族——但他宁愿没有这一层关系,若是平常人家子弟,可能他也不会冒险一博,但既然身为南王七子,怎能对那个位置没有想法?
身为庶子又不受宠,祝岷若是不为自己博一次,这一辈子怕是都只能在偏远的蜀地苟活了。
他不愿意。
既是有破千古奇阵之才,如何甘心盘踞一方?
南王六十大寿那天,十六岁的祝岷折枝舞剑庆贺,一套剑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便是随手折下的柳条竟也舞的虎虎生风杀意盎然。
“实力不足,野心有余。”
这是南王对祝岷表现的评价,年轻气盛的祝岷只当是父王不满自己冲撞了他,如今想来,却是一语成谶:
或许父王的安排就是对的,自己不适合掌权,天生将才有如何?这将士之才与御士之贤本就是两回事。
屋外风雪大作,屋内祝岷抚摸着自己的大印,只是叹息。
大势已去,曾经攻下的城池已经尽数被讨回,便是连小小的封地也要不保了。不保便不保吧,这封地原本就是一方囹圄,只是委屈了跟了自己十年的卫寻微——当年的卫寻微是太学弟子,虽然出身微寒但也是前途无量,只因同时折下柳枝两人相识,与祝岷的王霸之气不同,卫寻微是儒雅的书生气,折下的柳枝在他的手里倒也平添几分青翠,从那天起两人便成了挚友,后来自己被名为封侯实为流放到这边远蜀地,卫寻微竟也找了个理由跟来。
说起这卫寻微,祝岷就止不住的头痛。
外面风雪交加,寒气逼人,卫寻微却在营帐门口长跪求见。若是平时,祝岷是一定舍不得的,但是——此刻的卫寻微正捧着一卷降书。
其实祝岷不怕死,但他不想卫寻微死。从前是挚友后来是谋士现在是军师,卫寻微为祝岷付出了很多,可祝岷还没有来得及履行许他荣华的诺言。
雪,又大了,打在营帐的外壁上啪啪作响,即便是屋内的炉火正旺,也抵不住透骨的严寒。
“罢了。”祝岷长谈一口气,大步走到账外,将卫寻微扶近账中,正欲引他坐好,卫寻微却突然挣脱祝岷,缓缓跪下,将落满了雪花的降书举过头顶。
屋内一时安静,只余炉火不时噼啪作响,有点点星火落在地上,还未红热便已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又在从门口灌进来的寒风中失了踪影。
还未成火,便已湮灭,谈何燎原?
祝岷无言的站在卫寻微身旁,目光落在那卷降书上。毕竟不是习武出身,又已经跪了许久,卫寻微虽然努力坚持,但降书还是被举得摇摇晃晃,雪花噗噗簌簌抖落在地上,慢慢化成一滩水渍,卫寻微身上的雪也缓缓融化,洇湿了白色的长袍。
祝岷的目光闪动,似是在犹豫着,最终还是接过降书,打开,一条一条读着最最屈辱的条例,若是平常,祝岷即便是死也不会受这种委屈,可现在不一样,他有卫寻微需要保护。
——如果可以,他希望寻微可以好好的。
第一条:南王七子祝岷,即日启程归京,入主原平王府,若无诏,不得踏出。
被征召到南王眼前,又被囚禁,这便是断了祝岷的后路,此后再无起义可能。
再说那平王府是什么地方,自太宗的哥哥跟随太宗打下江山后被囚禁于此后,再无人居住,说是王府,不过是个废弃多年的大点的院子,又年久失修,较比普通人家的小宅子尚且不如,叫人如何甘心?
那其中的屈辱意味又何其显著?
何况,这样就回不了蜀地了。
蜀地虽然边远,却也留存了祝岷将近十年的记忆。
这边气候不甚适宜,却有一种极其美丽的花朵,花瓣层层叠叠,白里泛着些紫,每有风起它都随之摇曳,似是要倒却又坚强。
祝岷第一次看到这花就想起了卫寻微——表面儒雅温和弱不禁风,但一旦他做出了决定便有令人动容的坚定——于是祝岷给花取名叫觅薇,种了整整一院子已慰藉他想象中失去的情谊。
后来卫寻微找过来,祝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带到院子里,看密密麻麻的觅薇花海。
“真难看。”卫寻微如是说。
“真难听。”卫寻微如是说。
但以后每天小心翼翼的照料,还采了开得最好的一朵养在自己的房间里。
祝岷很多次问卫寻微为什么要放弃前程来找自己,卫寻微只是笑,并不说话,祝岷慢慢地也就不问了,以后每次想起这个问题,他都在心里把自己想要的答案告诉自己一次。
蜀地气候特殊,离开这里,祝岷可能再也养不了觅薇花了,对他而言这不仅仅是花,更是他们情谊的象征,这也是一个武将愿意养一院娇弱的小白花的愿原因。
离开蜀地,就意味着永远离开觅薇花,他不愿意,但他无可奈何。
败军之将,有什么资格谈条件呢?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除了接受这样屈辱的条例,祝岷再无他法。
第二条:南王七子祝岷,即日起削去吴王封号。
失了封号就意味着失了经济来源,但是即便是为了做样子给群臣百姓看,祝岷的衣食也都是不会少的。何况虽然不善御人,英气风发又天生将才的祝岷还是有一定威望的,不敢说会受到额外的资助,但自己应得的不会受到克扣,这点自信,祝岷还是有的。
唯一的不好是,没了这些钱财,祝岷就永远失去了为自己招才纳士的机会。
换做别人可能会有些叹惋,祝岷倒是求之不得。若不是得到一干将士拥护,他也不会刚愎自用到如此地步,不仅失了自己的前途更伤了卫寻微的心。
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但直到现在祝岷才真正感到后悔。
从在南王寿诞两人相识到祝岷来到蜀地卫寻微跟随,这中间有三年时间,卫寻微就唤了祝岷三年的七殿下。来到蜀地后,有又一年,卫寻微唤祝岷做“殿下”。
祝岷二十岁那年,也是其母过世十年祭日。
酒量很好的祝岷在诞辰那天喝得酩酊大醉,向来看望他的卫寻微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讲他在皇宫过得多么不好,讲他母妃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受了多少的白眼难堪,讲他在十岁那年母妃死后就再也没有人会深情的叫他“阿岷”,讲他很怀念他的母妃。
“你果然喝多了,你以前从来不对我说这些的。”卫寻微叹息着看着祝岷。
从那以后,只要两人独处,卫寻微都会将他唤作“阿岷”,这样过了整整六年。
——直到半个月前的变故。
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那天的事确实是导火索。
祝岷清晰的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风雪大作的下午。
狂风夹杂着暴雪怒吼,军帐中势头正盛的吴王军队正豪情满满的商榷下一步部署,这样恶劣的天气难守难攻世人皆知,但祝岷一心想要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凉城。
几个月来祝岷的威望在军中愈加稳固,稍加号召鼓舞,全军上下便壮志在心,蓄势待发。正在群情激奋跃跃欲试之际,卫寻微闻询赶来,企图制止祝岷。
卫寻微具体说了什么,祝岷已经记不清楚了。祝岷只记得自己稍有战绩便刚愎自用,言语上狠狠伤害了卫寻微。
“谁给你的自信来置喙我的决定?”
“给你个军师的名头是看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的份上。”
“卫寻微,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当时的卫寻微有什么表现,祝岷也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就是从那天起,卫寻微再也不会噙着笑意柔和温雅的唤他“阿岷”了,取而代之的,是恭敬疏离的“殿下”。
其实那天卫寻微也的确没有过多的反应,听完祝岷的话后只是默默放开了握住祝岷小臂的手,轻叹着推到了一边。于是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卫寻微而匆匆离开的祝岷比没有听到身后人的低声细语:
“阿岷,你想怎样都行,即便他们都会离你而去,我也会陪着你。”
那一天的变故很多。
祝岷失去了深情唤他“阿岷”的卫寻微,彻彻底底的大败一场失了胜券在握的凉城,也因为对卫寻微的态度开始进一步丧失了军众的民心。
降书上的条条例例所带来的屈辱感,犹如一个雪球压在祝岷的心头上,愈来愈大,沉甸甸的,压的祝岷透不过气来。
祝岷越看越快,脸色也越来越阴沉,最终只余一脸的气愤——
降书最后一条赫然指出,这些征战损失人员伤亡南王都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交出卫寻微。
交出卫寻微?气愤在祝岷脚下生出根来,一点点爬遍全身上下。
祝岷很气愤。他气父王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气卫寻微居然会觉得自己能够同意这样的要求,他更气自己连安全感都给不了卫寻微。
双手在慢慢施力,竹制的降书竟也被捏下一角。
“阿岷,你不要辜负我。”
卫寻微的声音缓缓响起。用得是数月前祝岷习惯的称呼。
祝岷闻言看过去,正对上卫寻微的双眸。仍是一汪静谧春水般的恬淡美好,但祝岷隐约看到,有大滴的墨汁从高处低落,啪嗒一声打在水面,于是便有一圈圈的涟漪荡开,那滴墨汁也不见变化,随即沉沉地落入水中,一路洇开漆黑的纹理,将湖底染得浑浊,直直坠去的墨汁丝毫不见减小,沿路砸向深不可测的地方。
——那一贯温和的眸子里,是祝岷看不懂的情绪。夹杂着宠溺、包容,还有爱意、不舍,已经……淡淡的,诀别的意味。
未等及祝岷彻底想明白,卫寻微就先有了动作。
寒光一闪而过,卫寻微紧握匕首毫不犹豫的向自己的胸口探去。
匕首以灵活著称,在近距离的打斗中极占优势,若是到了惯用者手中,一手漂亮的匕首技巧能杀人于无形,但好在卫寻微并不是这一类人。祝岷飞身而上,徒手附上刀刃,用力握紧,也不管泊泊流下的鲜血,狠狠将匕首甩向一边。
这是卫寻微最害怕的结局,也是卫寻微最期待的结局。他一边为祝岷果然还是顾念自己感到幸福,一边又为祝岷选择不降的死路感到悲哀。
“阿岷,你听我说……”
“寻微,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祝岷把自己的脸贴得离卫寻微很近,“从前是我不对,从现在起,要生我们一起生,要死我们一起死。”
卫寻微闻言轻轻咬了咬嘴唇,默然低下了头。这是最温情的告白,卫寻微明白,这是祝岷所能说出的、最动人的情话,要说不动心是假的,但是要说不悲哀也不是真的。
祝岷起身拉起卫寻微的手,豪气的捡起早已沉默多时的长枪,快步走到账外,一反多日来死气沉沉的态度。
——仍是当年豪气万丈少年模样。
两人骑上快马向层层的保围圈靠近。
身后的营帐中,被随手抛开的降书刚好落在炉火上,本就不焰的火焰被扑灭,账中仅有的温暖也荡然无存,门外是白的耀眼的雪,大朵大朵落在两人的身后,将马蹄印覆盖,曾经辉煌一时的营帐至此毫无生机。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未留马行处。
包围圈层层叠叠,几乎没有突围可能,但无论如何总要一试。祝岷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告诉卫寻微的,说这话时单手勒紧缰绳,臂弯护住卫寻微,潇洒策马,另一手执长枪于身侧,尖指苍天。
按照南国的习俗,兵器直指苍天戾气逼人乃不详之兆,祝岷自诩天降奇才从不关心这些,卫寻微文弱书生出身又随祝岷征战数月有余,虽是谙熟这些禁忌却无提醒之心——结局如何卫寻微心中早就有数,既是天之亡我,何必在意人之禁忌?
不消多时,南王军队已在眼前。
祝岷抬头看了眼纷飞的白雪,将长枪挽了一个漂亮的枪花,驰马冲入重围。
祝岷依靠天生将才的判定闻名,便很少有人真正注意他的武艺,这样也无形中给了祝岷留一手的机会。长枪挑动,祝岷一人既能战得精兵数百,又能腾出精力护得怀中卫寻微平安,竟在层层重围突出一条路,所过之处血光四溅。
卫寻微不会吟诵诗句称赞武将,只在脑海中不断浮现那经典的评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也不知道祝岷较比那位剑术卓绝的诗人究竟谁能更胜一筹,但是即便已经知道了结局,他还是开始慢慢理解了将士杀敌时的热血沸腾。
因为,坚韧,本就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然而祝岷终究只是普通人,护得了自己和卫寻微,便没有多余的能力再去关心身下马驹了。
南王将士深谙射人先射马的道理,飞去的匕首正中马腿。随着战马缓缓倒下,祝岷怀抱卫寻微腾空而起,轻轻踏在雪上,弃掉手中长枪,在死去将士的手中抽出长剑,做着近距离的抵抗。
风雪还在继续。
祝岷不擅长剑,若是寻常比拼早会落得下风,但此刻凭借着自己最后的一腔豪情也将士兵们杀得十之一二。此时的祝岷与卫寻微已是浴血的身躯,血液喷溅在两人脸上,平添几分妖冶,是战场上卓绝的忘生英雄,是初见厮杀的干净稚子。
祝岷凭借豪情竟也惊到了一种军士,一时无人敢继续上前厮斗,然而这并不是二人的幸事。
武器精良的军队即便是不断退却也有后招。
弓箭几乎是在一瞬间从四面八方射来,斩断了二人的去路。
祝岷反身将卫寻微扑倒,任由密密麻麻的箭矢竞相射在自己身后,习武之人无论何时最忌以背示人,祝岷此举并不是为着“必死之局”四字,而是想尽自己最后之力护住卫寻微,哪怕只有一点点稍少的时间。这是祝岷最后能做的:但凡他还活着,就再不会让人在伤及卫寻微分毫。
祝岷不会说情话,即便是在自己心里也没有太多的百转柔情,他只是清楚的知道,自己绝不会让卫寻微死在自己前面。
箭矢无情,夹带着冷风射在祝岷背上。
风雪渐小,隐隐可以看见周围高处长身而立的南王军队,不用多想也知是面带冷笑或嗜血的阴冷。
终有箭矢呜啸着穿透祝岷的身体,贯穿入卫寻微的胸口。
祝岷深情看着卫寻微,张口便带了缕缕鲜血流下:“你恨我吗?”
卫寻微摇了摇头,鲜血已在脸上凝固:“我是自愿陪你的,从前在京都是,到了蜀地也是。”
风雪又弱了几分,可以清晰看到两人身边不远处的战地,殷红的鲜血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流露出难以言说的鬼魅感与淡淡的异样美感,仿佛豪情万丈的祝岷将军和儒雅内敛的卫寻微军师。
半晌,卫寻微也开口询问道:“你恨南王吗?”
——时至今日,二人如何不知,反叛的机会怕是南王一手策划,为的只是给除掉祝岷提供一个合理服众的理由,祝岷的顺风顺水已是卫寻微所助造成的意外,故有交出卫寻微的招降一词,至于祝岷一人之能,南王应该早就有了自己的算盘。
祝岷竟还能扯出一个笑容,看着卫寻微开口,短短十八字如雷委地,掷地有声。豪气一世的祝岷,临死前竟也是豪气万丈的。
风雪已停,远处有阳光暖暖斜射,将雪地映出耀眼的白亮。高地上的军队看着身中数剑的那人慢慢俯趴在另一人身上,随即两人都没了生意,回报的士兵自两人身边跑来,只向着首领样的人点了点头,首领便振臂示意大军欢声笑语着折返,那一次的庆功宴将比平常丰盛了许多,但众军总觉不够尽兴,有莫名的情感充盈于心,说不清,又道不明。
但有了这样的情感又如何?数日后,众人还是一样的操练,一样的寻欢,一样的过着自己或清贫或富有的小日子,祝岷与卫寻微的插曲逐渐被世人淡忘。
此后,人们再也记不起天生将才的祝岷和布衣才子卫寻微,只依稀记得,曾经有过一个皇子,造了一次失败的反。
京都的雪仿佛总是很多,多到可以掩埋人们的记忆;
京都的冬天也仿佛总是很冷,冷到连时光都凉薄了。
蜀地似是没有冬雪,没有那样的寒冷,殷殷暖阳却仍旧照不透人心。
“当生者不生,当死者不死,区区如我,谈何恩仇?”
这是祝岷的绝唱。
【我不知道千月大大设定的历史原型是谁,又怕自己写崩,就带了一点点李恪原型进去,李恪封号吴王,我也就顺手带过来用了……】
【最后十八个字是偷来的,忘记在哪里看过的了,照着那意境自己发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