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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番外:始影和子玉 ...

  •   初夏。

      从支起的窗子外流进一阵凉风,吹起了纱帐,方始影缓缓睁眼,起身走过去。

      昨夜一场骤雨,敲打了半夜,这时早已停了,只余庭院里些许积水,在青石板上倒映着碧空。

      瞧了半晌,却见一身着白衣的男子,走到院中,将几枝粉荷放进了水缸里。

      似是察觉到目光,那只修长的手一顿,一双清朗的眼看过来,正与她相对。

      方始影心一颤,宋子玉却笑了一笑:“已经开了的。”

      几日前她随口提了一句荷花是否开了,没想到他一直记在心上。她道:“很美。”

      虽已入夏,晨间还是清凉,方始影只着轻薄的寝衣,不自觉拢了拢衣裳。

      宋子玉红着耳根,别过去眼,道:“多穿些。”

      方始影应了,轻轻按下窗子,换了衣裳坐到镜前。

      铜镜映照出搭在一旁椅上的脏衣物,裙角上的泥污清晰可辨,一抹红晕渐渐浮上她的脸颊。

      昨晚她正要入睡时,院门却猛地响了,来人急不可耐,呼唤着宋大夫。她是女眷,不便起身,只听见了宋子玉急匆匆从隔壁屋出去,与门外那人应答了几句。

      原来是村头那户人家家里的小孩子害了急病,来寻子玉去出诊。

      他们二人在那场大火后不久就来到了郑家庄,宋子玉对她说竭力补偿,并不是一句假话。

      这村子里没了青壮年,但还有无数老人和孩子。宋子玉便来此处开了间学堂,又因为医术了得,也常为村民诊治些疑难杂症。

      方始影便跟着他,照顾无人奉养的老人,教育失去父亲的孩子。

      两人虽成亲已有一月,宋子玉却顾忌着她的情绪,并不逾距,两人仍是分房睡。

      昨晚宋子玉匆匆备好医箱,却没立刻出门,却是先敲了她的门。

      “始影,你睡了么?”

      方始影披着外衣行至门口,道:“还没。”

      宋子玉看了她一眼,便轻轻把她推进屋里,将门关上了,道:“夜里风凉,我就这么跟你说话。”

      他嘱咐道:“你自己安心睡,别管外面,不要给人开门。”

      方始影“嗯”了声,又暗自觉得他把自己看成了孩子,柔声道:“你且去吧,我都晓得的。”

      宋子玉听出她话语里的笑意,也不好意思再絮叨,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道:“我很快回来,别怕。”

      他也不知是多天真,才会觉得曾经杀伐果断的方长老轻易就会怕。

      方始影心却软了,应着:“知道了,你小心些。”

      他这一去却走了许久,直到骤雨来袭,院落里雨声哗哗,他始终未曾归来。

      方始影虽一直躺在床上,倒没立刻睡去的,只安静地等着他,听到雨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愈发紧密,她渐渐有些心慌。

      他去时定未带伞,若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又遭逢这风雨,恐怕会生病。

      她捏着被子,心里忐忑着,不晓得怎么做才好。

      单单等着,她实在紧张。若去送伞,又怕被笑话。

      前些天,隔壁孙大娘送了些自己做的糖渍青梅来,她瞧子玉喜欢,傍晚时分便去寻孙大娘,请教她如何做那吃食。

      孙大娘惯会臊人的,拉着她的手笑着道:“你倒会疼你夫君,他又是把你捧在手心里的。哎哟,我昨儿个才知道,你家男人都是男人做饭!乖乖,怎么你又要学做吃的啦?”

      方始影喜静,不长于和人来往,当即便红透了整张脸,局促地拧着裙角。

      她怕油。第一次烧菜时,那油溅起来烫着了她的手,吓得她后退好几步。宋子玉一点也不笑话她,给她抹了药膏,却再也不让她做饭了,自己挽袖洗手作羹汤。

      孙大娘心肠好,爱与他们亲近,就是性子爽朗,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叫方始影好生羞赧。

      她期期艾艾地答话:“糖渍青梅不需要用油,我想试着做做。”

      孙大娘边教她做,边好奇地打听她同子玉的夫妻生活,问了“他喜不喜欢孩子”,又问“你俩什么时候打算要孩子”。

      方始影完全招架不住,说了实话,热心肠的孙大娘就立刻板起脸,惊讶道:“都是夫妻了还分房睡!世上哪有恩爱夫妻分房睡!”

      接着就是好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方始影实在插不上话,又知晓她不过出自好意,只得低头受训,只是吓得几乎再也不敢去她家。

      若是这会儿去送伞,叫孙大娘知晓了,又该笑话她了。

      然而雨声渐大,似乎没个要停歇的迹象。方始影挣扎了半晌,还是抵不住心头的牵挂,拾掇了一番便撑着伞出了门。

      夜里黑漆漆的,道路泥泞不堪,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撑伞,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雨浇如注,寒气泼了一身,她哆哆嗦嗦地向前走,总觉得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风侵灯火,影子乱摇,黑暗里显得有些诡异了。方始影不觉得害怕,只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像从前的自己了。

      她以前,是怎么样一个在步步惊心之中考虑周详的一个人啊,那时她决计做不出雨夜寻人这般毛躁之事的。

      方始影停下脚步,对着冻僵的手指呵了口气,垂眸看着湿滑的地面。

      她知道自己一点不讨厌这样的改变。

      风雨未停,她很快又向前继续行进。也许有些莽撞,有些愚蠢,但她渐渐觉得自己被拯救了。

      不必再做一个步履维艰,一举一动都要谨小慎微之人,叫她喜悦无比。

      然而她知道自己心中依旧存着悔恨和不安,也不知何时能真正放下。

      新婚之夜,她那般忐忑不安,饮下合卺酒,便僵硬地躺上床。

      红烛将要燃至天亮,在那灿烂又温暖的火花里,宋子玉那么虔诚地吻了她的后颈,她却无声无息地捂住嘴唇,任凭眼泪流下。

      那场大火,又怎么能将一切罪孽都烧尽呢?她做的孽,还应报在她身上。

      脊背自颈后那一片扭曲狰狞的烧伤,像条阴冷的毒蛇,覆在她背后,将要永永远远地伴随她。正如灵魂的罪责一样。

      偏偏宋子玉轻易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他连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还怕伤了她。

      在此生中唯有一次的新婚之夜,他所做的最为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隔着薄被轻轻搂了她一下。

      听着他披衣起身的声音,方始影实在愧疚。

      他却笑着道:“我们在一个院子里,一起看朝霞涂上枝头,一起听雨打芭蕉,旁人怎么明白我们夫妻之乐?”

      赌书消得泼茶香。宋子玉亦觉得很美。

      方始影一个踉跄,被石子绊倒,摔进了淤泥里,心尖儿阵扎一般疼起来。

      她终究是亏欠子玉良多。

      “始影,你怎么在这儿?”那个人清润的声音却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响起了,在她还有些狼狈的时刻。

      方始影抬头,看到他被淋得浑身湿透,那一刻也竟没顾上自己的处境,不假思索地道:“我来给你……送伞。”

      后头两字又是慢慢吐出了,她难为情极了,送伞的人弄成这般,还叫被接的人担心。

      宋子玉却轻柔地揽起她,嗓音带着一丝雨天里特有的低沉:“摔疼了么?”

      方始影摇头:“不疼。”

      宋子玉又来握她的手,她却缩了缩,小声道:“手脏。”

      宋子玉道:“无事。”又取出手帕,那帕子被雨淋湿了,他拧干了才细致地为她拭去泥土,对她笑道,“干净了。”

      方始影像孩子一般被他照顾着,身上冷飕飕的,脸却烫得厉害。

      擦净了,宋子玉却不松手,万分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半揽半扶地带着她往回走。

      他的手很温暖,握得不紧不松,刚好是叫方始影抽不出的力度。

      方始影跟着他走,又沉默了,只心脏不听话地乱跳,比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还要清晰。

      “始影,”他的声音蓦地响起,方始影心拍顿停。雨声嘈嘈切切里,方始影听见他说,“你来接我,我真欢喜。”

      水雾弥漫的夜里,湿润得叫人眼睛发凉,方始影却奇异地感到一股热流在心底流淌。

      原来,她能够令他感到快乐。

      方始影再看向那镜子,颊边红晕慢慢散了,只是眼神变得柔和至极。

      拿起梳子,她梳理着一头长发,又想着他是否睡足。明明昨夜那么晚才歇下,今日还起早去为她捧回荷花。

      梳子不小心扎到后颈,那点疼痛立刻将她从旖旎情思中拽回。拨开云发,铜镜照出一片丑陋的伤疤,方始影轻轻地搁下梳子,垂眸不去看了。

      这一日,宋子玉依旧要去学堂为孩子们讲学,方始影便陪着年纪尚轻些的孩子们玩耍。

      这些几岁的孩子尚未开蒙,只在学堂里学些绘画知识,跟着大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诵读经书。正经的学子们认真开学时,这些小孩儿便散做一街,活泼泼地闹开了。

      方始影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不觉也带上一丝恬静笑容。

      这个村庄,还有着无数的可能,还能迎来下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那个残酷的冬天里所发生的一切,还不能够将希望割断,不能阻止未来的生长。

      她在此处,在孩子们身上,也看到自己的将来。

      风把她的长发吹起,那伤疤遮也遮不住,又暴露在空气中。方始影心头隐痛,却不再像最初那么脆弱了。

      有个小孩子淘气地绕着她跑过一圈,正要跑远,却跑丢了鞋子。

      方始影无奈地笑了,蹲下身,捡起鞋子,搂住小孩儿为他穿鞋。

      那小孩子却一下子抱住她的脖子,忽地笑出了声,惊喜地道:“我找到啦!”

      方始影温言细语:“找到什么了?”

      “梅花!”小孩子笑嘻嘻地戳上她后颈的被烧伤的疤痕,“在这儿!”

      方始影浑身一僵,甚为急促地缩住了脖子,那地方太丑陋了,她不愿意叫孩子看到。

      小孩儿却没意识到她的反常,还一个劲儿地高兴着:“宋先生教我们画梅花的时候说他日日都看见梅花,所以才能画得好。”

      他撅起嘴:“我还说这季节哪儿来的梅花呢!原来是这儿。”

      在方始影诧异的目光里,小孩儿活灵活现地学着子玉的模样,道:“那是很美很美的花儿,热烈盛放在最动人的地方。”

      他抱着方始影,又凑上去看,像只猫儿一般蹭来蹭去,还在自顾自地欢喜:“宋先生真的没骗人。”

      孩子的话天真无邪,惹人发笑。可夏日晴空下,方始影却蓦地红了眼眶。

      原来,她视为耻辱和罪责的痕迹,被那个人当做美丽得她想也不敢想的梅花。

      ……

      傍晚,方始影抱着小坛子回家。她腌的青梅好了,孙大娘亲自尝过,才满意地放她走,叫她赶紧拿去给宋子玉尝尝。

      方始影踏着夕阳,内心也像这梅子一样,既酸且甜,一瞬间觉得好像有无数的话想同那人讲。

      她踏上台阶,推开院门,却见霞光中,那人身着白衣正立在一棵新植的树下,听见声响便对她一笑。

      方始影把方才想说的话都给忘了,只觉得这气氛异常美好。在宋子玉温柔的注视下,她近乎小跑地到他身边去。

      走近了,她又登地红了脸皮,垂下头,小声道:“你怎么在这儿种了棵树?”

      宋子玉道:“始影,你以后只准在这棵树下等我,不许再走远了。”

      方始影猛地抬头,有些不明白。

      宋子玉目光如水,轻声道:“昨夜我太高兴了,一时失了分寸。你若是走远了,我会很担心的。”

      方始影有些无辜地看着他,讷讷的:“我知道了。”

      宋子玉笑了下,从她手里接过那坛子,问:“这是什么?”

      “糖渍青梅。你喜欢的。”她道,又看着他的眼睛补了一句,“我做的,专门做给你的。”

      宋子玉的笑容霎时凝住,那双从来都温和的眼睛里淌出一点陌生又热烈的火光。他紧紧地抱着那坛子,仿佛珍惜至极,道:“真开心。”

      一遍还不够,又看了坛子一眼,再道:“我真开心。”

      他那样的不掩饰,眼里盛满了喜悦和爱意,目光闪烁着看向她,就像无数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了她发丝上。

      方始影讶然,心间却酸软,一点点发涨,情感控制不住地溢出来,她颤抖着对他道:“子玉,有些话我从来都没说过。”

      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肩膀也微微颤着,脸颊绯红,几番欲言又止,羞窘到极点。

      宋子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道:“这是梅花树。”

      他耳根也红了,道:“我刚才也没有把话说完。”

      在方始影的目光里,他放下那坛子,用手拉住了她纤细的手指,轻轻道:

      “你以后,就在你最喜欢的梅花树下,等你最喜欢的我。”

      暮色从容地淌了一树,在小鸟回巢的啼声里,这两人还似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对视着,红透了整张脸。

      真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番外:始影和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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