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精神病院》蛟螭

2、黑暗恐惧症

　　人偶师曾经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偶师，是一个公认的天才，他曾经以一己之力传起人偶的潮流，崇拜者多如烟雨。

　　可那只是太遥远太遥远的曾经了。自从做出了第一只不完美的人偶，他的崇拜者就开始质疑他的能力，轰轰烈烈地为他摘下了曾经为他亲手戴上的天才桂冠。

　　世人对于天才和废物的要求总是不一样的，完美代表永远完美，不接受任何解释，不接受任何瑕疵。对于废物，人们会为了他的一点点进步喝彩，而对于天才，不完美和失败是同义词。

　　人偶师想要做出和以前一样完美的人偶来证明自己，却因为焦躁而接连失败，最后对他留有怀念的人们也最终放弃了他，转而投向人偶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一个抄袭了他的创意、抄袭了他的手法、抄袭了他的风格的人。

　　人偶是他做出的最后一个人偶，有着和他一样的海一样蔚蓝的眼睛，一身华美的舞衣，脚上穿着红色的舞鞋。她确实是完美而精致的，木料与关节润滑磨合，被细线牵起时可以轻盈地翩翩起舞，好像最好的舞蹈家那样拥有轻巧灵敏的舞姿。

　　但是人们对于人偶师怀抱希冀展出的作品轻蔑地说，得了吧，肯定还是失败的。

　　人偶师本不想放弃的，可是再也没人愿意去看看他的木偶戏，亲眼见证一下人偶的精巧别致了。

　　一个人说失败是偏见，十个人说失败是怀疑，一百个人说失败是质询，一万个人说失败是绝对。一万个人又一万个人，密密麻麻的讽刺勾连成一副不透光的黑色帷幕，网住人偶师就好像黑色的笼子。

　　人偶师再也做不了人偶了，他所做过的人偶一个个摆放在窗台上，一排又一排，窗帘拉上就好像把世界装进了围上黑帷幕的笼子，曾经的天才被千言万语践踏过后也只能化为鞋底的灰尘。

　　最后那只人偶逼真的蓝眼睛盯着他，好像在嘲讽一个天才的覆灭，岁月是浮灰。

　　人偶师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沉默地回归家族，年轻的大师好像从巨龙坟墓里爬出的骨头，再也没人记起他曾经以一己之力传起人偶的潮流，崇拜者多如烟雨时的模样。

　　最后那只人偶被他留了下来，而曾经为他带来荣耀的则丢弃在历史的浮尘中，恍若被放弃的曾经。

　　人偶师娶了一个可爱的姑娘，可爱的姑娘是个曾经被伤害的舞蹈家，她和人偶师手上的人偶一样善于舞蹈。她曾经在国王的城堡里旋转跳跃，有各国使节啧啧称叹，现在却再也没有信心拾起她最爱的那双红舞鞋。

　　他们的婚姻不像是爱情的结晶，而像是失败者的抱团取暖。

　　失败是什么？
　　失败是不被认可，无人认可，曾被认可。

　　他们像是掩耳盗铃一样把世界关进了黑笼子里，好像拉上窗帘就能够躲避外面嘲讽的眼光。他们对黑暗有天然的恐惧，而黑暗却是他们围困恐惧的唯一方法。

　　人偶每天就这么静静看着，有着和人偶师一模一样的蓝眼睛，穿着华美的舞衣，脚上穿着一双红舞鞋。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和曾经的他们一样，活泼稚气而信心十足，好像世界上没有黑暗的存在。

　　孩子对书籍有着极大兴趣，小小年纪就会写诗，稚气却灵气十足的诗歌。

　　他把诗歌送给父母看时，他们却说：这有用吗？

　　父母曾经是有梦想的男孩和女孩，不过现在变成了被失败摧折了傲骨的男人和女人。梦想的碎裂是黑色的笼子，他们在黑色的笼子里摸索却又没有出口。

　　人偶师把最后的那只人偶塞进孩子怀里，孩子和人偶一样，有着一双海一样蔚蓝色的蓝眼睛，在父亲的眼里，人偶和孩子有了几乎本质的重合。

　　他宣布，你以后要做一个人偶师，能够雕刻人偶，雕刻成最完美最精致的样子，也要能够操纵人偶，细线下悬挂的是最完美最听话的舞姿。
　　你的一切都要有曾经的我的印记，那个荣光之巅的我。
　　他没说的是这一句话。

　　舞蹈家则买来了一双舞鞋，红色的，是她当年在舞台上旋转时的样子。

　　她宣布，你以后要是一个舞蹈家，能够穿上华服，打扮成最完美最精致的样子，也要能够旋转跳跃，舞鞋上链接的是最完美最听话的舞姿。
　　你的一切都要有曾经的我的印记，那个荣光之巅的我。
　　她没说的是这一句话。

　　孩子怀抱着人偶与舞鞋，被父亲揉碎了扔在面前的纸上写着他的第一首诗，又好像是作为人的最后认证。就这么挥挥扬扬地落了一地，似最黑暗的笼子，关住了父亲、母亲，也关住了梦想与自己。
　　鞋底的灰尘一样。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面容精致，是那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英俊人偶师与年轻的意气风发的美丽舞蹈家交融起来的模样，他会雕刻精美绝伦的人偶，会让他们像最好的舞蹈家那样拥有轻巧灵敏的舞姿，他会跳舞，有着穿上华服在国王的城堡里用舞蹈接待各国使节的资格。

　　人们啧啧称叹道，他可真是个天才，一定过得开心又满足，好像世界上没有黑暗的存在。

　　孩子不开心，可是他会假笑，这是父母的要求，就好像人偶脸上永恒不变的笑容。

　　他真正的笑容已经埋葬在了第一首诗被揉碎的时候。

　　父母说：孩子，我希望你能够成才。
　　孩子想，这到底是你们想要成才，还是你们想要我成才呢？

　　他好像一只被父母牵在手里的人偶，永远都不被认可的人偶。

　　他已经习惯了被按在昏暗的人偶房里，无光的舞蹈室中。

　　他想，真奇怪，明明灯光那样充足，透明的好像天使的翅膀，可他却嗅闻到了黑帷幕、铁栏杆的气味，好像一个不见天日的黑笼子。

　　一开始他觉得逼迫着他放弃写诗的父母是那个围困自己的黑色笼子，可是渐渐的他发现父母其实是黑笼子里唯一的光源，是他赖以生存的基础。这样的光是对他人生的唯一指引，他已经习惯了在光芒照亮的地方前行，对未知的黑暗恐惧万分。

　　父母觉得这样很好，他也懵懂地觉得这样不错。他甚至觉得，父母订下的未来就是他唯一的未来。

　　光亮的边缘，围拢而上的就是黑暗，是父母在孩子时期的噩梦，是他所恐慌的黑色的牢笼。

　　这样的平静，戛然而止在父母逝世的那天。他们死于海难，死于去往孩子演出国家的航行中。

　　孩子结束一场长长长长的舞蹈表演后，接到消息的卫兵沉痛地告诉他这样一个消息。

　　他陡然发觉，一片漆黑的前方，那道父母降下的光不见了，好像浮灰消失殆尽。他觉得四周的黑暗逼迫而来，却又有着阳光的温暖。

　　他惧怕黑暗，甚于惧怕死亡，就像惧怕未知甚于惧怕掌控。可他在遥远的曾经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活泼稚气而信心十足，好像世界上没有黑暗的存在，全心全力追逐着自由。

　　牵在父母手里的细线断了，他是迷失在黑笼子里的人偶。

　　他幼小时所钟爱的书籍，他写过的诗，他试图做过的挣扎，他拼命争取的独立，都是些什么呢？

　　父母告诉过他，这是通往成功的道路上的阻力。

　　于是人偶失去了牵丝，用舞蹈的动作从回国的船上一跃而下。
　　他渴盼死亡，好像追寻自由一样，好像......逃离人间一样。

　　逃离没有光明的黑笼子，有着黑暗恐惧症的孩子第一次拥抱了温暖如阳光一样的自由，第一次像人们口口传颂的那样，开心又满足。

　　海洋深渊一样凝视着他，好像在鼓舞一只人偶的覆灭，掸去附在他身上的浮灰，又好像迎接一个人类的新生，赠予他围困世界的黑笼子。

　　他在失去意识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
　　我是自由的了。
　　他带着笑意，沉默地拥抱了最后一个愿意关住自己的黑笼子。

　　———他当年写的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诗里，咏叹的是自己从未得到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