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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迷失 ...

  •   站在那道银色的金属门前,海瑟垂着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他那双手苍白得不见一点血色,一根根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一条条巨毒的蛇盘踞在他手上。海瑟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睛盯着金属门,一眨不眨,仿佛化成了两块半透明的石头。他的脸也毫无血色,隐约透出一丝青色,甚至,那唇也是青白的颜色,配着一身合体的白色衣服,他一头亮金的发,就显得格外刺眼。
      金属门向两边分开,海瑟迈步进去,径自走到圆桌边最后一个座位,坐定。
      “开始。”海瑟冷冰冰的声音,不带一点起伏。可是,他藏在圆桌下面的双手却开始颤抖,越来越剧烈,尽管这样,他依旧维持着面部的平静和声音的冷漠。海瑟记不清,这样的情形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每当他一坐到这张圆桌前,他的目光就抑制不住飘向圆桌之后,那一排一人多高、连着无数闪烁璀璨亮光管子的银色机器。那机器好似巨大的怪兽,在海瑟面前张牙舞爪地咆哮,他只觉一丝一丝的凉意从脚底慢慢爬升,再缓缓地渗进血液和骨肉,似乎连思绪也被冻结。
      合金的光滑圆桌闪烁一下,桌面立即出现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
      拉莫先生躺在床上,干瘪的嘴唇微微张开,像要说什么,却又无力说出一个字。他的脸削瘦,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褶,乍一看,竟有几分狰狞。然而,这些褶子,却不是拉莫先生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任何人只要看到现在的拉莫先生,只会被他的眼睛所吸引。
      他的眼睛黯淡无光,一看就知道那是不久人世的人,才会泛出的光。可这会,那眼睛之中,迸出两道奇异的光彩,混合着欣赏、赞叹、渴望、狂热,到最后一点一滴暗下去,直至全部汇成了死寂的绝望。
      “啊——”拉莫先生伸出手四处乱抓,枯枝似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如秋风中的落叶,萧瑟莫名。
      门开了,一个身材妙曼,神情惶急的年轻姑娘,快速奔到拉莫先生身边。“爸爸,你哪里不舒服?”菲美丽动人的脸掩不住悲伤。拉莫先生这样的情形,已经有三个月,根据医生的诊断,拉莫先生的身体机能早已衰竭,却因为心中有所牵挂,迟迟不能断气,继续承受着非人的折磨。拉莫先生的喉头咯咯作响,手在空中挥舞得更厉害,绝望死寂的眼睛又燃出强烈的渴盼。
      菲握住拉莫先生的手,低低啜泣道:“爸爸,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他不肯,我们也没有办法。”拉莫先生是世界有名的收藏家,他买下了位于德国的□□堡,专为收藏各种珍品。三年前,拉莫先生得知,一直搜寻的“缺角大齐”出现,便找到那人,想要买下。可那个叫柳动的男人却怎么也不答应,说那枚钱币是祖先流传下来,卖掉就是对不起祖先。
      菲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固执的人,拉莫先生提出用所有的财产与他交换,他也丝毫不为所动。为着实现拉莫先生的愿望,菲私下找过那人,暗示只要他能答应拉莫先生,她可以以自己的身体作为酬谢。她的美貌,是认识她的人,一致公认的。几乎所有见过她的男人,都被她深深吸引,但偏偏那个柳动,仍然不为所惑。
      菲咬咬唇,毅然道:“爸爸,你放心,我一定把那枚钱币给你带来,你要等我!”拉莫先生的眼睛陡然闪亮,双手紧紧抓住菲,竟说出话来:“菲,要快!快……”菲答应着,望了望拉莫先生枯瘦的脸,泪水浮上眼眶,沾湿了她轻盈而卷翘的睫毛。
      回到房间,菲没有开灯,而是打开窗户,让屋外皎洁的月光照进来。科技再怎么进步,死亡仍是免不了的,菲沐浴着月光,黯然想到。如今,因为几代科学家的努力,人类的衰老被延缓,普遍可以活到二百岁以上,拉莫先生活了二百七十四岁,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菲约柳动在Wall of sigh咖啡厅见面。一见到他来,菲便垂着眼睑,楚楚可怜说道:“柳先生,我希望你能看在一个将死老人的面上,能让我去拍几张照片带给我爸爸。”柳动心神一荡,说不出拒绝的话。
      柳动带着菲回到家中,从保险箱拿出钱币,略带歉意地说:“拉莫小姐,请你快一点。”菲掏出一个小巧的照相机,认真地对着钱币拍照。“柳先生,你来看,这里是怎么了?”菲惊讶地叫起来。柳动立即蹲下身,想查看钱币出了什么问题,迎面却涌来一大团迷雾。菲手中握着一管喷剂,向柳动道歉:“对不起,我也不想这么做。我保证,我爸爸去世后,一定给你送回来。”
      菲拿着钱币准备离开,却被摇摇欲坠的柳动抓住,动弹不得。菲知道她必须尽快离开,便使劲推开柳动,撒腿就跑。身后传来巨大的响声,菲转头看去,柳动因中了她的迷药,脚步不稳,撞上了厅中的博古架,上面的古董花瓶正好砸在他头上。
      血光在空中溅开,浓稠的鲜红在菲眼前,织出一片不透气的血幕……
      圆桌又恢复成金属的镜面,海瑟苍白的脸映在桌面上,泛出冰冷的光泽。
      “菲·拉莫,入室抢劫,过失伤人,处以剥夺刑。”海瑟毫无感情地宣布,“举手表决。”在坐的十三人,除了海瑟,都举起了手。十二人齐齐望向海瑟,没有表情的面庞,如同十二把无情的利刃,同时刺进海瑟心中。海瑟的手剧烈颤动,他不得不用右手紧紧捏住左手,以免被其他人察觉。
      “海瑟博士。”十二人异口同声说道,就好似是一个人在说话。海瑟使劲掐了掐手臂,终于停止了颤抖,缓缓将手举起。
      “全体通过,准备行刑。”海瑟做最后的宣判。随着海瑟的话音,银色的金属门滑开,一个面无表情的高大警察,将菲押进来,又再退出去。海瑟注视着菲,心脏猛地缩紧,凉凉的无力感从心底慢慢淌过。
      他们十三人,是全球公认的最高惩处公会,所有犯罪的人,都必须先经过他们的审判,再由各地法院量刑。公会审判采取一票否决制,只要有一个人不赞成,那么,剥夺刑就不能执行。然而,公会成立十年来,凡是犯了罪被逮捕的人,无论他们所犯罪行的大小,都被处以剥夺刑,没有一个例外。
      ——只因为,审判公会的十三人,在被挑选出来之后,都先执行过了剥夺。就好像设定好的电脑程式,他们永远只会说一个答案。
      菲一直低着头,直到公会里有人叫她抬头,她才略微抬起。她不复往日光彩,一脸憔悴,好似在几个小时内,就突然苍老了许多。海瑟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心底最柔软的那块被狠狠撞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想起,可当一张同样憔悴的脸出现,他就抑制不住地想起一个人伤心欲绝的神情。恐怕这一辈子,他也忘不了——
      “你要与我离婚?”安娜难以置信地望着海瑟,“你以前说过的话,都是假的……”海瑟胸中一痛,想要握住安娜的手,她却一闪身躲开:“安娜,你不懂,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安娜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海瑟看,直看得他五脏六腑纠成一团,才移开目光。安娜把自己关在房间三天,出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好吧,我们离婚。”……
      钝钝的痛一点点涌上,海瑟眨眨眼,将眼中酸涩的水气逼回去,冷漠地说:“菲,你可以提出最后一个愿望。”
      菲在胸前划了一个古老教派的十字礼,泪流满面,眼中有令人动容的光彩:“我不后悔,无论多少次,我都是这样选择。爸爸捧着‘缺角大齐’安详闭目的那一刻,值得我用任何东西换取。只是,我害柳先生受伤,希望他可以原谅我。”海瑟挥挥手,公会中立刻有两人站起,将两根极细的灰线接到菲脑部。片刻之后,那两条灰线开始闪出捉摸不定的荧光,随着荧光逐渐黯淡,菲脸上的泪水和眼中的神采都消失不见。
      海瑟不敢看菲样子,他知道,菲再也不可能是原来的菲。涩冷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海瑟只觉整个人淹没进冷凝的深海,冻结成冰人。可是,当菲木然的脸,混合着无数个同样神情的脸一起压向他,他一瞬间又被劈成了无数冰尘碎末,随着海水逐流。
      菲坚定的话音,一遍又一遍敲击着海瑟脆弱的神经,在看多了那些歇斯底里求饶犯人无尽的悔恨后,菲毫不后悔的坚持更让他震撼。
      所有的人都鱼贯向外走,惟有海瑟一动不动,他必须要积攒力量,才可以从座位上站起来。好不容易走出大楼,站在阳光下,海瑟才感到冰冷的身体有了一点暖意。盛夏正午的阳光猛烈且毒辣,街道空旷冷清,没有一个行人,只有高楼的黑影蛰伏在热气的路面。海瑟并不躲在阴影里,而是专拣阳光直射的地方,如一抹尘埃飘荡在太阳底下。
      阳光终于彻底驱散了海瑟心底的阴冷,升起懒洋洋的暖流,再慢慢扩散到四肢百骸。海瑟禁不住伸了个懒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曾这样轻松过。不远处,有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转进身旁的大楼。
      那婴儿的皮肤呈迷人的粉红色,眼睛虽紧紧地闭着,嘴角却有一丝天真无邪的笑容。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散出一圈淡金的光晕,就像一个半透明的小天使在安睡。海瑟被那笑容吸引,不由得跟在女人身后,走进大楼。阳光缓缓地移动,斜照在楼身偌大的烫金字体,折射出耀眼锐利的眩光。
      如果,海瑟在走进大楼前,注意到楼身上的字,他一定不会进去。可是,他进去了。当他看到女人一脸木然,抱着婴儿做什么之后,双脚就如被定住一般,再也不能移动。
      那个女人,被处以过剥夺刑!
      这幢大楼,是为收容被处以剥夺刑的女性产下的孩子,专门设立的机构!
      她来这里,只是为了把刚生下的孩子,交给机构的人照管!
      她是没有感情的人!她对自己的孩子不存在感情!!
      仿佛有什么重物碾过身体,海瑟剧烈地颤抖,几乎站立不住。机构的工作人员接过女人手中的婴儿,示意女人在一张纸上签字,在他抱着婴儿走向电梯时,海瑟看见了他的脸,没有表情的麻木,深黑的眼睛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海瑟仓皇逃窜,跌跌撞撞跑出大楼,冲到太阳下,大口喘气。
      “他受痛苦的烟往上冒,直到永永远远。那些拜兽和兽像,受它名之印记的,昼夜不得安宁。”天际隐隐有低沉而模糊的声音吟唱,那些句子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字一字敲在海瑟心上。这是他真实的写照!从他骗了联合会所有科学家,成功保有了自己的感情开始,他就一直活在痛苦之中。也许,他的痛苦不至于永永远远,但直到他生命终结的前一刻,都会伴随着他,让他昼夜不得安宁。
      刺耳的铃声响起,海瑟想也不想,立即接通随身的全息立体可视电话:“马上到。”这个电话,只会带给他一个消息:审判公会有了新的犯人。
      海瑟又一次站在银色的金属门前,柔和的灯光映衬着金属的光泽,越发显出那道门的冷冽。那冷冽的光一直压向他,让他想转身逃走,但最后,他还是走了进去,在空着的那张椅子坐下,冷声道:“开始。”
      圆桌闪烁,一个神情恬静的女人睡在白色的床上,海瑟看到那个女人,心止不住狂跳起来——
      安娜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海瑟在古老庄严的教堂举行婚礼。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头上戴着沾满露水的玫瑰,牵着海瑟的手,幸福地微笑。安娜从梦中笑醒,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色,这不是婚纱美丽浪漫的白,而是医院冷静残忍的白。
      人类渺小得可怜。安娜想要保持梦中的微笑,终还是不能,只得弯弯唇角,有些悲哀地想。十年了,每当她看到报道,某某犯人被处以剥夺刑,就升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悲情。有的时候,她会涌起去找海瑟的冲动,然而不一刻,就歇了念头,只因为,去了也没有用。海瑟再不会回答她任何疑问,即使他可以回答,恐怕也说不出她想要的答案。那些人永远不会意识到,他们错在哪里,这是一道无解的方程。他们太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可以征服一切,却不知道祸根早已经埋下。
      站在病房窗前的艾文若有所感,转过身俯在安娜病床前,低低问道:“你醒了,感觉有没有好一点?”安娜歪着头,沉吟片刻,才缓缓说:“好很多。”艾文也不戳穿安娜的谎言,细心地帮她把被角掖好,不容质疑道:“安娜,我决定了,一定要把你的记忆保存下来,让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安娜惊恐地瞪大了眼,慌乱地摇头:“不可以,艾文!这么做是犯罪,你会被送到审判公会……”
      艾文用手捂住安娜的唇,琥珀色的眼睛满是坚决,他决定的的事,绝不更改。……
      海瑟再也看不下去,猛地起身,强作镇定道:“洗手间。”海瑟迈着机械的步子走出去,才一出门,就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他抖擞着手,艰难地摸出一支烟,好不容易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他该怎么办!不反对?艾文是安娜的丈夫,对于死去的安娜,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反对?不行,那样太可怕。海瑟的头剧烈摇晃,一旦反对,他的伪装一定会被揭穿,那么,将被执行的剥夺刑的人,是他。
      海瑟不敢再想,掐灭烟头,努力维持着镇定,又走进那道门。
      圆桌上的图象已然消失,海瑟刚刚坐下,就有人宣布:“艾文·米勒,私自储存他人记忆,处以剥夺刑,表决。”
      “同意。”所有的人又是异口同声。海瑟随着他们一起张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无法说出他同意,也不敢说出那个重逾千斤的“不”字。“全体通过,准备行刑。”宣判人总结陈词。
      金属门一开一合,艾文被带了进来。他脸上有一种平静的愤怒,环视一圈圆桌边的十三人,恨恨问:“不用你们开口,我最后的愿望是要知道,谁制造了那可怕的机器,他该死一万次!”海瑟胸口一窒,仿佛是有冰冷锐利的硬物,生生将他的心脏挖了个大洞,血肉模糊地淌血。审判公会有人淡淡道:“罪恶净化仪由HTH联合会中杰出的科学家——海瑟博士提出构想,由联合会众位科学家共同设计制造。”
      艾文用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看向海瑟,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再割了一刀:“竟然是你领的头!安娜念念不忘的人!是你疯狂的构想,毁灭了多少人的希望!因为那可怕机器的出现,记忆保存居然成了犯罪!多么可笑!我们不过想留下深爱的人,想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陪在身边,这样也被无情的剥夺……都是你!是你!”艾文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然变成了咆哮,他右手握紧,挥拳向海瑟示威:“你看着好了,我握着安娜的记忆,是不会忘记她的!我不会被那种无情的机器击败!”
      海瑟端坐着,耳边回荡着艾文的吼声,可他却听不真切,视线也是模糊一片,只隐约看到两根闪烁的细线暗下去之后,艾文紧紧握住的右手,蓦地松开。一颗闪耀着璀璨光芒的金属球滚到海瑟脚下,静静的,仿佛在诉说被主人遗弃的悲伤。海瑟拾起金属球,轻轻摩挲,这里面保存着安娜的记忆,而方才还吼着不会忘记安娜的人,已经毫无所觉转身离去。
      手中的金属球发出滚烫的热力,烧灼海瑟的手,让他几乎握不住金属球。即使不用专门读取记忆的仪器,海瑟也可以感到,金属球中安娜的记忆又一次问他——
      “海瑟,为什么一定要制造那样的机器?”
      安娜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一心想要制造那可怕的东西,可他认为,这是遏止人类犯罪的最好途径。人类之所以会犯罪,皆是因为七情六欲所驱使,爱憎、喜怒、贪婪……都是犯罪的动机。只要消灭了这些情感和欲望,人类将不再会有犯罪。那个时候,他坚定地这么认为,而现在,他被时间磨去了所有的坚持,只剩下深深的痛苦。
      一直以来,海瑟强迫自己相信,只要不承认那是个错误,他就可以漠视周围发生一切,心安理得地继续生活。可是,他越不承认,就越痛苦,事实上,是他错了!他打开了神话中流传的潘多拉盒子,让人类陷入了深重的灾难。悔恨铺天盖地而来,吞噬了海瑟所有的感觉,包括那份如影随形的痛苦。
      “海瑟博士,安娜的记忆必须销毁。”当他们准备离开时,审判公会有人出声提醒海瑟。海瑟点点头,压抑下内心真实的情绪,漠声道:“我知道,会处理。”
      海瑟慢慢地跟在最后,越走越慢,安娜的记忆不断向他说一句话:“毁灭那机器!毁灭它!毁灭它!”待所有人都走远之后,海瑟终于控制不住转身,回到公会基地的金属门前。银色的金属门,散发出如刀锋般冷厉的光泽,似乎可以切开人心,将真实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海瑟盯着那道门,恐惧又席卷了他,一直鼓动他毁灭机器的声音,刹时消散。
      不,不,不!海瑟痛苦地抱着头,就算是他的错,他也不要做终结错误的英雄。他只是一个懦夫,想要带着喜怒哀乐活下去的懦夫而已。更何况,他这时候牺牲自己,也换不回时光,回到从前。
      海瑟转身欲逃。突然,海瑟的脖子上多了一抹凉意,明亮的刀光映出一张俊秀文雅的脸。“我也不跟你废话,把门打开,否则你就死。”伊万一面说,一面示意马库斯牢牢控制住海瑟。那道大门,只有审判公会的人用他们的脑电波直接下令,才可以打开,除此之外,即便是用核子武器,也不能摧毁。因此,审判公会周围不设守卫,伊万和马库斯轻易就到了公会的门口。
      海瑟微微侧头,瞧了瞧马库斯,淡漠道:“死有什么可怕,我没有恐惧。”
      “你有。”伊万盯着海瑟,说出的话如同犀利的手术刀解剖了他,“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但显然,你和那十二个人不同。也许是你发明的机器出了问题,而没有彻底抽离你的感情。”海瑟一笑,冷而硬的笑纹不断由唇边扩散开去:“你们策划了多久?”
      伊万扬扬眉,十分自信地道:“我观察了你们五年,才敢确定十三人中,只有你是唯一的破绽。”海瑟不再说话,片刻,金属门无声滑开。伊万和马库斯押着海瑟进去,眼神就定在了圆桌背后的机器上。
      那机器静静的矗立,灰线里闪烁的亮光已经黯淡,只有一点极弱的红光流转。“告诉我们,那机器要怎样才能摧毁。”伊万不容质疑地问。随着他的话音,马库斯的刀向海瑟的脖子逼近了寸许。
      “你知道得真多。”海瑟一直挂着那丝冷硬的笑,“那道门和机器是用同一种材料做成,核子武器也无法破坏。它唯一的弱点是那两条灰线,要彻底抽离人类的感情,必须用感应极其灵敏的合成材料,这并不是无坚不摧的,只要用再普通不过的低温枪就可以使它失灵。”
      马库斯哈哈大笑,推开海瑟,掀开大衣,露出里面整齐挂着的各种枪支道:“伊万,你又对了!要不是你说全副武装,我才不会带上低温枪。”伊万指指前方的机器:“别废话,快些动手。”
      “等一等,我要告诉你们,机器一旦损坏,就会引发系统自动防御,那道门从里面再也开不了。”海瑟警告已经抽出低温枪的马库斯。马库斯对着伊万笑:“伊万,你想过活着出去没有?”伊万也笑:“马库斯,你这个问题很愚蠢。”
      海瑟冷哼一声:“我遗憾地告诉你们,你们的牺牲,只能换来几十年的时光。联合会的科学家一定会再制造出这机器,当年,我们用了八十多年的时光,才研制出来,如今,负责研制灰线材料的主力科学家已经去世,折算下来,最多只需要三、四十年时间。”
      伊万毫不在意,平静地说:“足够了,这些年,会有很多拥有美好感情的人免受剥夺刑,他们会是这个世界的希望。而我,始终深信,你们的机器即使再被造出来,也会有和我们怀着同样心愿的人,再次毁灭它。”
      马库斯瞄准灰线扫射,只见浓厚的白色水汽迅速扩散,包围了机器。待水汽散尽,灰线里流转的红光已然熄灭,同时,巨大的警铃声也响起来。
      伊万和马库斯给了对方一个拥抱,马库斯突然扬起手,狠狠给了伊万一拳,伊万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软软地昏倒在地。不等海瑟开口,马库斯就道:“如果,你真如伊万所说,还存有感情,请你救一救伊万,所有的责任,我一个人承担。”
      “为什么?”海瑟喃喃问。马库斯简单地回答:“我选择一个人牺牲。”海瑟呆呆的,看了看马库斯,又看了看昏迷的伊万,缓缓走到圆桌前,按动了桌下的某处。那桌子慢慢向一旁移开,露出一个狭窄的空间,可以容一个人躺在里面。马库斯将伊万放进去,淡淡微笑,看着圆桌移回原处。
      金属门向两侧滑开,一位神情肃穆的高大中年人走进来,他的后面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保罗博士。”海瑟出声招呼来人。保罗扫了一眼海瑟,眼光冷得吓人:“海瑟博士,告诉我经过。”海瑟将马库斯挟持他的过程说了一遍,刻意略去了伊万。保罗皱着眉听完,忽然高深莫测地笑道:“或许今天我该说出一个秘密,海瑟博士,你错了,再制造罪恶净化仪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作为联合会的领军人物,我除了科学研究,还必须考虑到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大多数科学家认为,有那道固若金汤的门,根本没有人可以进来摧毁罪恶净化仪。在那次投票会上,针对是否销毁研究资料,半数以上的科学家赞成销毁,以免被别有居心的人窃取。然而,我秘密做了拷贝,只需要十来天时间,就可以恢复罪恶净化仪的运转。”
      海瑟的脑子轰地炸开,只觉有股愤然之气直冲心口,哽得他难受。他想大叫,纾解胸中的郁闷,但在保罗灼灼的目光下,他绝不可以叫出声来,只能不露痕迹地看向马库斯。马库斯掩不住失望之情,但只是一瞬,就已消失不见。海瑟可以猜出马库斯所想,他为朋友逃脱这无谓的牺牲,由衷地感到高兴。
      “杜将军,将这个罪大恶极的人抓起来,罪恶净化仪修复之后,第一个审判他。”保罗下了令。马库斯冷笑数声,从大衣中抽出一只光速枪,对准心口就要开枪,然而,杜将军麾下的士兵,个个身手不凡,一见马库斯有异动,早就有人飞身踢掉他的枪,合力制住了他。
      保罗一字一顿道:“先生,有罪的人,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力。”马库斯双手被缚,动弹不得,只能用几乎喷出火来的眼睛怒视着保罗。海瑟垂下头,任由浓重的悲哀碾过他愁困的心。他无能为力,帮不了马库斯,甚至在不久之后,还会亲自夺去马库斯的感情。
      一想到这里,海瑟的头就隐隐作痛,而五脏六腑早已痛得麻木。他很清楚,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天,他就没有了退路。最初的美梦逐渐幻成可怕的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由惊惶变成恐惧。他不知道,这些噩梦,最后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结束。然而,他有强烈的预感,今晚噩梦一定会来临。
      正如海瑟所料,噩梦来了。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个噩梦,海瑟还是忍不住放声尖叫。他身边围着许多人,男女老少、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挨个站着,只是,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同样一种表情,那是被处以剥夺刑的人,才会有的麻木神情。
      海瑟发疯似的推开人群,漫无目的向前狂奔,即使是累死也好,让他看见一个拥有感情的人!会哭、会笑、不高兴了会砸东西,开心的时候会跳起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海瑟触目所见到的人,都只有一种表情。
      掠过耳边的风呼啸着,似在嘲笑海瑟的愚蠢,他累得筋疲力竭,终于瘫倒在地。海瑟绝望地抽泣,这颗星球上的人类,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拥有感情。暴雨突然而至,海瑟瞬间已全身湿透,雨水融进他的泪,顺着脸颊蜿蜒滑下,寒冷如冰。
      海瑟睁开眼,一滴泪缓缓从眼窝滚落。他终于知道,恐惧之后,是绝望。而绝望,也许并不是噩梦的终点。
      海瑟病了整整两个星期,浑身无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反复做相同的噩梦。他因病错过了对马库斯的判决,只听说判决那天,审判过程由电视和网络向全球直播。海瑟不敢看,那个时刻,他紧紧握着安娜的记忆球,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疯了一般在房间里寻找记忆读取器,可却在找到时,重重地摔到地上,还狠狠踩了几脚。他害怕,害怕面对安娜。他不知道与安娜的记忆交流,该怎样说话。
      他是一个罪人,并且没有办法得到救赎。
      不如沉沦吧。有个声音在海瑟心底□□似的呐喊,然而,清晰浮现的,却是伊万决绝的眼神。那天,他回去放伊万,伊万一出来,就追着问马库斯的下落。当他说明马库斯的去向,伊万立即冲着他吼:“你为什么不帮帮马库斯!只需要几句话,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马库斯就不必被他们抓去剥夺情感,成为行尸走肉!”
      他默不作声,只是走到圆桌前,趴在桌边摆弄了一会,才道:“走吧,离开这里。”伊万自嘲道:“你若是有胆,也不会被我们胁迫。只是,你要用什么方法,逃开对马库斯犯罪记忆的重现。”他波澜不惊道:“已经解决了。审判公会记忆重现,要通过这张圆桌作为传导器,我动了点手脚,审判马库斯的时候,它不会显示出图像来。因为仪器的作用,马库斯被剥夺感情后,他的记忆会因此受到影响,不会再记起以前的事。”
      伊万鄙夷道:“所以你是绝对安全的!你只会钻空子,玩弄小聪明来自保。你看准了他们审判马库斯的急切心情,料定不会因为记忆不能重现就延迟审判!”他不回答,因为伊万说准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不会放弃的。”伊万挺直胸膛,浑身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概,那双眼睛亮得让他不敢逼视,“我一定会救出马库斯。”
      他相信,有着那样决绝眼神的人,一定能不惜一切达到目的。而他,或者也该像伊万一样。
      电话铃声惊破一室宁静,海瑟根本不接电话,直接就向外走。到了审判公会,站在那道进出无数次的金属门前,海瑟第一次没有感到彻骨的寒冷。他轻松地坐到座位上,语调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开始。”
      圆桌闪烁,光滑的桌面出现一个孤独的身影——
      细雨蒙蒙地下,天地之间满是湿沉沉的水气,压得人心又闷又疼。伊万在雨中独行,湿漉漉的身影显出别样的苍凉。
      海瑟胸中一痛,尽管他有所觉悟,伊万为救马库斯会犯下罪行,可当他亲眼见到时,还是猝不及防——
      伊万仰头,满面悲怆,十天的时间,他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能将马库斯救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处以剥夺刑。随后,马库斯被移交到地方法院量刑,判了终身监禁。按照既定法律,一个犯人被判了终身监禁,亲友可以与他进行最后一次会面,这以后,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假惺惺!”伊万愤愤说道,这样的所谓仁慈,根本就是残忍。然而,他必须去面对。这最后的一面,是他完成马库斯心愿的最后机会。
      其实,这个心愿,只是他们很久以前的一句话。那时,罪恶净化仪才刚研究出来,他们假设有一天两人失去了感情,应该怎么办。他半开玩笑说:“既然没有了感情,怎么活着都无所谓。”而马库斯,异常认真地说:“真要那样,我情愿死。”马库斯说进了他的心底,他也是这么想。
      他能想象,马库斯在被剥夺感情的那一刹那,是什么心情。他不能让马库斯这样活着。
      雨慢慢停了,伊万抖落满身湿气,迈步走进法院羁留所。工作人员将伊万引到囚禁室,公式化地提醒:“你有一个小时。”
      马库斯背对着伊万,背影冷硬如铁。“马库斯。”伊万轻轻叫了一声,手中的激光枪瞬间穿透了马库斯的心脏……
      海瑟压抑着喉头的哽咽,不让心底的酸涩控制他的情绪,然而,他却抑制不住眼中潮湿的热气。无论菲、艾文还是伊万,他们都是飞蛾扑火,明明知道要受什么惩罚,他们还是去做。也许,人类因七情六欲犯下无数罪行,但这些感情,也是人类最美好的东西。有了这样美好的感情,反复纠缠着他的噩梦,才不会成为现实。海瑟终于明白,他现在所要做的,不该是或者,而应该是必须。
      金属门开了,杜将军押着伊万进来,身后跟着神情严肃的保罗。“我要亲自看着他受审。”保罗看着海瑟,眼中有一丝期待。
      “伊万·菲利普斯,蓄意杀人,处以剥夺刑,表决。”海瑟飞快地说着。他不看向伊万也感觉得到,伊万如火的目光,灼灼地射向他。那十二人,毫无悬念同时通过,只有海瑟清晰地说:“我反对。”在这道做了十年的选择题面前,海瑟第一次摈弃了私心和怯弱,做出了他认为正确的选择。
      保罗有些沉痛,缓缓说道:“海瑟博士,你太令我失望了。圆桌的故障,让我在马库斯被剥夺以后,对他进行了催眠,真正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因为是你提出这个划时代的科学理论,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并没有把伊万犯罪的真实经过完全重现。只要你通过表决,我可以当作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甚至不追究你私自保留感情的罪过,可是,你竟然反对!你背叛了你自己的理论,作为一名为人类进步奋斗的科学家,我为你感到耻辱。”
      海瑟保持沉默,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宁静。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中的恐惧,刹那间烟消云散。伊万看着保罗摇头,笑道:“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你看不出来?”保罗认真说道:“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还有你,尽管不能对你执行剥夺刑,以你的罪,必定终身监禁。”
      “那没什么。”海瑟与伊万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回答。那一瞬间目光的交汇,胜过了千言万语,一种感动的默契在两人心底缓缓流淌。
      “还等什么,对我执行剥夺吧。”海瑟淡淡说。
      他眼前,是安娜动人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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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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