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恃缘来》斯人微之

1、桃心

　　之恒是传说中的天选之子——出生之时天降祥瑞，整日不绝，之后大雨三日，化解了天灾。
　　世人皆道是神仙眷顾，恰好新帝也是个好求仙问道之徒，于是国师掐指一算，确定了老丞相的嫡子是福星降世，前来辅佐天子庇佑天下了之后，新帝大手一挥，给之恒封了个异姓王爷，还赐府邸一座，赏金银财宝无数。
　　之恒倒也对得起天降福星之名，四岁能诵千字文，八岁能通诗礼易，十岁开始作吟赋，十五岁便随新帝上朝堂辩权臣——说到底，之恒就是有个一点就透的好脑子。
　　于是之恒在京城名声鹤起，而京城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的，将之恒越传越玄乎后又奔走相告给其他地域的亲戚，甚至于到如今，连塞外的胡人都知道中原有个神仙之子。
　　但神仙之子最近突然在众人面前消失了，据说是被梦魇缠了心智，陷于梦中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于是老丞相寻了翠玉山上翠玉庙里最德高望重巫住持来给之恒道道命数。但巫住持只是摇了摇头，给了老丞相四句话。
　　“前世因果，今世来圆。无关尘世，寻得桃源。”
　　老丞相想再问，住持却只留下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回了他的翠玉山。
　　之恒还是在昏迷，新帝派来的御医来看了看，给配了方子却也摇了摇头。
　　于是丞相夫人日日夜夜捻着帕子抹泪，老丞相一夜之间也白了头发。
　　京城百姓又开始传福星陨落的消息，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因为不知道天地是否会因此而大怒再降天灾。
　　但之恒其实并没有如外界所传一般濒死，又或者说是入了魔道。他只是觉得自己很累，想要好好休息一次，睡一觉。他甚至还保持着意识，能听到住持的四句命数和丞相夫人的低声啜泣。但他完全没办法睁开眼来——就像有人夺去了之恒的身体，并且控制了他，让他还拥有意识，却已经完全无法按自己的意思行事。
　　丞相夫人的啜泣声越来越轻，好像没有了，之恒松了一口气，眼前也变得不再是一片黑了，渐渐变得明朗开阔起来，其间还夹杂了潺潺流水之声和百鸟争鸣之乐。
　　是桃林。而且是一大片桃林。
　　之恒觉得很熟悉，但转念一想，自从听了巫住持的四句箴言后，他便日日思得个“命定桃源”。既是日有所思，那便夜有所梦，这桃林若是觉得熟悉，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几日的黑暗之后之恒倒也是无聊得紧了。纵使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梦境，之恒也迫不及待地想去桃林内部一探究竟。
　　但之恒从桃林外往里才没走几步，便迷失了方向。如无头苍蝇般绕了许久，之恒才看到了户人家。
　　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也算不得一户人家。
　　因为那人家是棵看上去至少千年的老桃树。
　　老桃树的树心是空的，不大的空间里倒没堆多少东西。细细看去，才发现里头是个小厨房，厨房边上还有一间更为精小的屋子大概是间茶室。
　　梦里好像是三月，春风一过，便开了一树一树的桃花，而这棵老桃树呢，可能是因为吸收了千年的日月精华，或许可能缺少了机缘而没有成精，但在被挖空的前提下却依旧只枝繁叶茂，或许在可以继续生长的情况下，三月春风里的老桃树依旧也有那满树的春华。
　　之恒隐隐约约可见到这棵空心老桃树的上部以主干为分界，左边的树冠上竟堆满了古籍，而右边的树冠上原是床铺，时而有风来，便是处处见花却又处处不留花的奇景。
　　熟悉感越发强烈，之恒好像要想起些什么来，但有风吹来，之恒便什么也不能够想了，只能去溺在那桃花甜香味儿的风里。
　　风渐渐止住了，之恒的脑袋还是有点疼，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但来不及细想，老桃树的树尖尖儿上却突然有了响动，满树桃花中出了个陌生的少年——倒像是从那花里生出来的。
　　这小兔崽子怎么又不听话去爬树了呢
　　这想法刚一出现在脑海中，之恒连忙晃了晃脑袋，想着定要将这个不着调的念头从脑子里晃出去，复而咽了咽口水，才慢慢忆起自己对少年的熟稔态度实在令人怀疑。
　　但之恒不用也来不及生疑太久。
　　少年居高临下，是个标准的自相矛盾的载体。
　　比如少年带着满身的戾气，却又有像天使般的极致面容，那双眼睛里装的应是处于混沌时期的天地，里面有的却又只是一派真纯之色。
　　之恒在福星之外其实还是个名副其实的颜控，对于好看的事物不管是生物或者是死物，他都有着超高的包容。
　　但此时，之恒面对着绝美的少年却不禁在心里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只因少年的眼神太过于执着和露骨，一遍又一遍的扫视将之恒瞧得汗毛直立——像是看着猎物准备恃机行动的猎食者，其中也不乏面对情人的蚀骨爱意。
　　突然，少年匆忙而又熟练地从树上爬下，站定在之恒面前，又是一番观察，毫不厌烦地又将之恒从头辨认到脚。
　　之恒心里的不安在持续发酵。
　　之恒目光渐渐有些涣散，眼神也因此在随处地飘，偶尔看看天，或许也在看看桃花，他不想和少年有眼神的交汇，但少年却偏偏不放过他，眼里好像除了之恒，便再也装不下其他。
　　长久的沉默后的某一个瞬间，少年终于有机会捕捉到了之恒飘忽的目光。四目相对，少年眼里的狂喜毕露无疑，而在那一瞬间，之恒其实很想转身就跑，但脑海里却有个声音，好像在告诉他：不行，不能跑。
　　这少年，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之恒有太多的不明白，也有太多的想明白。
　　之恒和少年各怀心思，终究还是相对无言。
　　尴尬的气氛保持着，一直保有上升的趋势。
　　之恒在少年的注视下思绪有些恍然，脑海中有记忆在翻滚，真相好像要破土而出，胸口处传来了阵阵疼痛，同时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而喘不上气来，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叫嚣着——想要空气灌进来，狠狠地灌进来。
　　但少年却好似和安旭心有灵犀般，在安旭窒息的前一秒，少年的唇角终于漾开了笑意，眼底有无限的眷恋，却怎么也不肯上前一步。
　　少年的嘴巴张张合合，但之恒的脑子里一片混沌，纵使少年此时讲的是足以惊天动地的秘密，之恒也提不来一丝兴趣。
　　之恒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丝空气，哪怕是浑浊甚至是恶臭的空气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是救命良药。
　　又有一阵风吹过来啦。——这次，却变成一股淡淡的牛奶香味。大概，是少年身上的吧。
　　奇迹般的，胸口的疼痛得到了疏解，清新甜味的空气又一次接纳了之恒，而渐渐地，少年的低语也能随着那阵阵的风，进入了之恒的脑海。
　　小之。小之。
　　少年是在唤着自己吗
　　之恒歪了歪头，眼里带了些许疑惑，少年像是猜中了之恒的心事，微微抿了抿嘴 ，笑意却直达眼底，“小之，你终于回来见我啦。你可是说话不算话呢。走的时候明明说好来年桃花开就回来，现在花败都已经数百回啦。”
　　少年的声音很轻，但却不容拒绝。所以之恒从头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尾。
　　现在之恒也大概明白了，少年在这桃林里过了长长久久的孤寂日子，也许曾经有个人来过，告诉少年外面的故事。那人或许还很俗套地答应少年离开后的来年就来见他，但他终究是失约于少年。
　　于是少年还是像从前一样过日子，但同时心里也有了十分的期待——少年不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少年了，他有了盼头，他是是在等一个人，是这片桃林的故人，同时也是一个不知归期的故人。
　　但直到之恒出现之前，少年什么也没有等到。
　　于是桃花日日夜夜地减，又日日夜夜地增，少年的期盼少了八九分，但终究还保持只一分的执念。
　　但少年现在或许已经是等到了。
　　少年身后有桃花灼灼，而身前的之恒大概也是他挂念至深的故人。
　　少年一笑，眼底呈的是一片湛蓝欢喜之色。
　　“小之，晏晏终于把你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