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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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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弘文第一次来到这院子的时候,那个人正背对着他打扫庭院,本就瘦弱的身子,因为咳嗽变得有些佝偻,早已不复当年的书生意气。
身后的木门合上,咣当一响,那人回过身来,竟然愣在了当地,连扫把落地都没有察觉,一双已经不再明亮的眼睛带着惊愕和不知所措,大概是没想到事隔多年,他们还能再相见吧。
楚弘文无言的站在原地,有些感谢这一刻的沉默,让他的愧疚有所遁形。
“咳咳咳……”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惊醒了两个呆立的人,楚弘文连忙上前,扶住那具可以用干枯来形容的身体,原来他比看起来更瘦弱。
“咳咳咳……”咳嗽声持续了很久,让慕林那苍白的脸上染上了几丝红晕,连眼睛都显得水润起来。
“你,怎么来了?是在京都出了什么事吗?”慕林挺了挺腰,将刚才弄皱的衣角抚平。
楚弘文用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见他七夕平稳才轻声开口,“没有,只是多年没见,想喝你温的酒了。”
就都是一样的酒,难道还会因为温酒人不同而变了味道?慕林淡淡的牵了牵嘴角,这样拙劣的借口他不愿戳破,不过,这日益渐冷的秋日,有个喝酒的人倒也不错。
楚弘文只是小住了几日,没说来意,除了那拙劣的借口也没说后会有期,就如他来时那般潇洒,挥起马鞭绝尘而去。
如果不是那马蹄踏起的尘埃,慕林真要怀疑,这几日不过是他的黄粱一梦。
可想想那日与他在赶考路上相遇,一同避雨,一同赶路,一同打抱不平,如今想来,又何尝不是黄梁一梦呢?
如果那一路不曾相遇,如果那一路去向他方,是否……
等到深秋的时候,那人又踏着一地金黄的落叶来了。
彼时慕林正蹲在花架前侍弄那些花草,山里不比外面,冷的更早些。如今都已是深秋,满树的叶子早就落光了,看着平添了几分可怜。
见是他来,慕林带着几分急切的站起身,恍惚间翻到了花架,满架花草散落一地,枯枝伴着黄泥。
楚弘文上前,还不等走到慕林跟前就听得他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嗽来的太剧烈,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作罢。这副身子,想来也是病入膏肓了。
不去理会那一地枯枝败叶,楚弘文倾身把人抱起来,走近了那间离开不久的屋子。
“咳咳,怎么,咳……”
“事务少些,便想来看看你。”
熟练的从那口漆黑的大缸中舀出些水来,递到那人手边,像之前那样。
咳嗽声渐渐平息,偌大的屋子又恢复了寂静。
沉默,良久的沉默。
那尴尬又有些忧伤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涌动,知道楚弘文起身拿过慕林手中盛水的碗。
“郎中开的药可有按时吃?怎的越发严重了?”楚弘文把被子往慕林脖颈掖了掖,指尖触碰他的肌肤,有些凉。
大概是没什么力气,慕林安静的看着房梁。
这让楚弘文想起两人一同上京的路上,那时慕林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但目光比现在温柔,也更温暖。
还记得一次无意中打翻了砚台,墨汁染毁了那人刚做的水墨画,脾气一向很好的他竟然耍起了小性子,两天没和他说一句话。
那时的慕林也像现在一样,等着双大眼睛看房梁,不看他。
“无碍,刚才有些急罢了。”慕林的话打断了楚弘文的回忆,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话,几乎下意识的,脱口问道:“急什么呢?”
是啊,急什么呢?急着去看是不是自己眼花,急着去看,那日盼夜盼的人,是不是真的来了。
慕林嘴角荡出一丝苦笑,楚弘文有些后悔问出那句话了。
屋子里的气氛让他难受,便起身去收拾打翻的花架。
慕林的目光终于转向那人的背影,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河边遇见过一个大和尚,那和尚披着破烂的袈裟,手中的钵沿早就被磕掉了一半,见到他,直念阿弥陀佛,小施主莫要动真心,最怕情深不寿。
那时不懂,但现在,他懂了。
楚弘文又住下来了,虽也是沉默少言,但总让这小院有了几分活气。
趁着天气不错,慕林的身体尚还康健,两人背着砍刀上了南山,慕林不知道楚弘文要做什么,但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他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他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正如当年,楚弘文什么都不说拉着他在大街上闲逛,最后竟然把他拉进了妓院。尽管窘迫,不安,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的跟着。
好在那人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听了两首小曲,喝了二两小酒,就又拉着他出来,嘴里还不停念叨,“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还不如回去搂着小林睡大觉。”
那时那么自然的话,如今想来,竟犹如隔世,原来他们曾经那么亲密。
“想什么呢?可是累了?”楚弘文的话唤回他飘远的神思。
慕林笑笑示意继续走,突然又咳嗽起来,把楚弘文吓了一跳。
本以为这几日身子好些了,怎么又严重起来了?慕林用手抚着胸口,慢慢的平复着自己。
楚弘文好几次都想背他走路,都被慕林拒绝了。人生的路不短不长,你能背我走几程?
其实,楚弘文也不过是想砍几根竹子做花架,顺便也带慕林散散心。如今看他咳的这么辛苦,只怪自己太莽撞。
好在没出什么大问题,竹子砍回来了,慕林也平安着。
那夜下起了雨,秋风更凉了。慕林的咳嗽一声响过一声,撕心裂肺。楚弘文从外屋走进来,从火炉上温着的壶里给他倒了些水,人也跟着爬了上来,一言不发的把人搂进怀里,轻轻帮他顺气。
靠近的身体太温暖,烘的他眼泪都出来了。这个人呐,太温柔了。也正是这份温柔,才能在芸芸众生中独得皇帝垂青,公主爱慕吧,如今成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驸马爷,也不稀奇了。
许是身边有了这人,心里有所安定。慕林竟然整夜未再咳,第一次睡到天明。
醒来的时候楚弘文已经起了,屋子里弥漫着米粥的香气,阳光将窗子的格棱印在地面上,他想,这大概就是他祈求一辈子的幸福,可惜,太晚了。
楚弘文第二天便走了,走得比上次更突然,看来的柱子还放在墙角,可带他们回来的人已经走远了。
慕林还是那样,眼睁睁的看着他绝尘而去,不带悲,不带喜。
很久,也许没有很久,山中不知岁月,慕林已经不知道那人走了多久了,感觉只有一天,又好象已经一年。
现在他几乎连床都起不来,如果不是郎中受了楚弘文托付,想必今日,他已是一具枯骨了。
吊着他的命,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因为要等着楚弘文回来。
楚弘文回来了,带着西域进贡的圣物,雪莲果。这东西能救命,救慕林的命,救楚弘文的命,慕林就是他楚弘文的命。
如果能早几年明白这个道理,是不是就不必像现在这样痛苦?可惜,来不及了。
郎中医术平平,但有了这雪莲果,总是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已经进冬了,楚弘文总是趁天气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摆弄那几根竹子,搭了一个花架,又造了两张竹床,摆在挡风的院墙下,和慕林一起晒太阳。
“养只狗吧,”太阳晒得让人发困,楚弘文搓着慕林的手,突然道,慕林的手总是凉的,他无数次尝试又无数次失败,可仍然乐此不疲。他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这双手和那颗心,都会被他捂热。
只是,那时的慕林睡着了,并没有回应他突如其来的建议。
是睡着了吧,还是如自己当年那样,只是装睡而已?
那也是一个冬天,他们两个人在客栈喝了些酒,眼见那人脸色酡红,明显已有醉意,还是忍不住想让他喝更多,看他醉酒后会不会脱去安静的外衣,看他会不会像个孩子一样发疯。
可那人并没有如他所愿,喝醉的慕林仍然是安静的,疯的只有他自己。
是的,他疯了,违背常理的想要得到同为男子之身的他,卑鄙的利用那人的醉酒,任由自己疯狂掠夺。
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可惜,他不是那为美人堪负天下的君王,他只是,一个卑劣的,无耻的,小人。
次日清晨,他是怎么做的?装睡,感受那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抽气,还有小心翼翼,落在他唇边轻柔的吻。
那之后呢?他甚至带着得意的,享受被那人爱慕的心情,可却把做的那笔混蛋事当成醉酒后的失态,遗忘在虚伪之中。
混账至极。
再后来,他被皇帝看重,被公主抛出的绣球砸的头昏眼花,一不小心,就丢了他。
如今想来,自己除了欠他的情,还欠他一个吻。小心翼翼的翻身下床,小心翼翼的,甚至带着虔诚的在那人脸颊处落下一个吻。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过冬的物品两人一天一天置办着。
集市上,小路上,庭院里,总能看见两个无双的男子走在一出,他们像从凡间路过的仙人,又或是魂魄,过了,便散了。
郎中还是隔几日便来,慕林的身体也终于有所好转。
冬至节那日,慕林从集市买了白面、猪肉、白菜,也应了令,给两人包了饺子。
楚弘文在灶前添着柴火,看着那人在微微蒸腾起的热气中若隐若现,有一瞬间的心悸,好像下一刻,他就要从自己眼前消失了一样。
等到热气散去,看着那人还在眉目专注的摆弄着手里的饺子,又觉得一阵安心。权倾朝野又如何,佳妻美眷又如何,此刻的自己,只想和这个心尖尖上的人,过着山村野夫的日子。
夜半,起了霜,院子里扑棱棱一阵乱响,楚弘文披了棉衣起身出门,回来时脸色照常,拥着人上了土炕。
次日晨起,慕林醒来时身边早已空了,屋子里没有了粥香,窗外是一片皑皑白雪。
桌子上有张字条,慕林压着心里莫名的慌乱展开,“朝中有事,几日便归,勿念。”
几日便归,只要他说,慕林就是信的。握着那张纸出了门,两人修葺的小路上铺满了白雪,一只白鸽的尸体被掩埋其中,如果不是慕林心细,大概都看不到吧。
努力克制住内心生出的恐惧,慕林一步一步走向那只白鸽。
白鸽的尸体早就被冻的僵直,用手轻轻扫开白鸽旁的雪,一张纸笺露了出来。
“噗!”一口鲜红的血染红了一地的白,慕林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笑声中夹着咳嗽,像是刀刃刮过铁索,压抑又恐怖。
他忍不住攥紧那张纸笺,大和尚说的没错,情深不寿,情深不寿!终究抵不过这天意,他慕林终于要听了天命,归了天。
更多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血色和雪色交映成一副水墨画,好似曾经被楚弘文用墨汁染毁的那副。
慕林的笑声越来越小,咳嗽声越来越大。雪后的山中,万籁俱静,几乎听不见任何鸟鸣,虫叫,走兽声。只有慕林的咳嗽声响彻整个世界,大概,真的要把这颗心脏咳出来了吧。
很突然的,他把头转向了小院的门口。两扇竹扉被推开,那人穿着好看的貂裘朝他走了过来,“慕林,我来了。”
你来了,我等你了。
咳嗽声越来越小,慕林的眼神趋于混沌,他努力的去睁大眼睛,想再看那人一眼,可是终究,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万物无声,那一刻,慕林和他的期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