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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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台上的人眉目如画，嗓音清冽婉转，身段柔软，水袖翻飞间，迷花了台下一众人的眼。只他似乎投入得很，那一道道炽热的目光于他而言恍若无物，满心满意的都是戏里刻骨的凄凉与无望，浓墨重彩下的眼里隐隐泛着泪光，分外动人。
戏台上那人仍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楼上雅间中有人竟已痴极，耳畔甚至绝了声响，只眼不错地盯着那个曼妙妖娆的身影，在眼中似梦似幻地纠缠着。
一曲终了，那戏子敛起歌声，收了水袖，微微站定作了一个揖，便退到了虎度门后。台下的人这才如梦初醒，掌声一浪高过一浪，不少权贵人家纷纷嚷着要打赏，亦嚷着要单独见见这个妙人儿。赵班主显然已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应对十分从容，边不紧不慢地收着权贵们打赏来的银钱，边打躬作揖讨着饶：“实在是对不住各位爷，只是我们家这一位自来是只唱戏不见客的，各位见谅见谅……”
大部分人常年听戏，也知道一些内幕传闻，故而见人家这样客客气气地拒绝也便不再多说，只是碰个运气罢了，万一今天薛先生的兴致不错呢。况且久而久之，人们越见不到他，越爱这股神秘劲儿，也将这戏子捧得越高了。但总有那么一个两个，并不甚了解情况，又仗着身份贵重，偏胡来：“赵班主，这你可就不够意思了，我们天天给你捧场，你却这么个小小要求都不肯满足，怎么，是看不起我们北城王家吗？”
“是啊，是不是看不起我们！”立刻有人接茬道。
赵班主笑得更是谦卑了，连连赔罪：“不敢，不敢，只是薛先生上头有人撑腰，小老儿也是不敢太过逼迫的啊，毕竟张总督不是好惹的啊……”
听到张总督的名字，方才叫板的纷纷噤了声，只低低啐了几句便扫兴地离开了，而人群也渐渐随之散了开去。赵班主直起身来，又象征性地招呼了一下周围吃饭喝酒的客人们。而后，他捧着手里沉甸甸的赏银，掀开帘子走进了后台，看到了正坐在梳妆镜前出神的薛先生。
“子絮，怎的还不卸妆？”赵班主将手中的金银之物放下，走到了薛先生的身边。
“卸了做什么，看自己看得满目狰狞。”不同于唱戏之时的婉转温柔，薛先生说话时的声音显得十分清冷。
赵班主低叹一声，主动着手将他头上繁复的头饰卸了下来，一点一点地为他洗净面上的妆容。边为薛先生卸着妆容，班主边道：“你的那些追捧者送来的金银，我给你放在柜子上了，一会你记得收起来，可知道？”
薛先生垂下眼帘，眸中隐隐闪过一丝厌恶：“不用了，班主，你收着就好。”
班主的动作一顿，拉扯对方头发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疼得薛先生眉头紧蹙。班主颇有些无奈地说道：“我知道你不爱黄白之物，可趁你还唱得动时，便多收着些，以后也好早日脱离苦海不是吗？”
梳妆台上环绕一圈的灯映着薛先生面无表情的脸，终于，他还是抿着唇，点了点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油彩褪去，薛先生原本的面容也逐渐显露，那是一副清绝无双的容颜，在流光溢彩的戏服映衬下，更添几分寥落清孤之感。
尽管不是第一次看到，但班主还是忍不住惊叹道：“好一副容貌啊，若不是你家道中落，恐怕也是一位浊世偏偏佳公子吧，现如今的那些世家公子，哪里有半分及得上你？只可惜，只可惜……”
“可惜什么？”梳妆间的帘子忽然被掀开，一道清朗醇厚的声音散开，惊了在场的二人。薛先生忙拿出袖中的丝巾，遮住了自己的脸，赵班主是知道薛先生向来不愿意让外人一睹自己真容的，便也挡在了薛先生的面前，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向来人道：“不知宋参谋驾到，有失远迎，只是，小小戏班，后台实在是不堪，仔细污了参谋您的眼，有什么事情，我们雅间相谈可好？”
宋参谋微微一笑，英俊挺拔的身姿在这昏暗狭小的梳妆间实在显得格格不入，却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只是拿一双眼睛不住地往班主身后瞟着，见那人丝巾遮面，不由得有些失望，于是便问道：“宋某并不是来找班主寒暄的，宋某想找的是这位薛先生，不知班主可否通融，让我与薛先生去雅间详谈呢？”
“对不起，我们薛先生除了唱戏，其他的客是不接待的。”赵班主嘴角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原来如此……”宋参谋挪了挪步子，目光再次落到那个始终背对着他坐的人身上，看到了镜子里那人清冷的眉眼，唇角一勾，“那我便明日再来罢。”说这句话的同时，他看到镜中人星辰一般的眸子微微闪动，心中也似一石溅浪，涟漪点点。
待到宋参谋走出了梳妆间，班主回过身忧心忡忡地看着薛先生缓缓摘下蒙住脸的丝巾，道：“这位参谋好像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你要多当心了。”
薛先生接着将没卸完的妆卸了，音色平和：“横竖有张总督，随他去吧。”
听到张总督这个名字，班主问道：“对了，张总督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能有什么消息，我也就是他手底下一只唱念俱佳的精美瓷器罢了，平时欢喜时就赏玩一番，却没听说逃命也要带上千千万万瓷器中的一件的。他喜听我唱戏，那我便唱，至于别的什么，奢望太多就不好了。”薛先生面无表情，眼角眉梢却尽是讽刺。
“可这几日，京都实在是不太平，前线都快挪到我们这儿来了，只是想求着总督他们迁走的时候带上你，也不行么？”班主皱着眉，语气里充盈着担忧。
薛先生潋滟的眸轻轻挑起，恍若远山之黛，浸润着清寒与冷淡。“左右我也不过是个戏子，就算是仗打到这里来，也不会有人注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色吧……”他顿了顿，骨节分明的手抚过戏服上的流苏，清隽的面容绽开一个浅淡的笑，“况且，我若是走了，你们又当如何？”
这一席话，将班主堵得有点开不了口，良久他才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咱们这些命贱的人，又有谁愿意顾着咱们呢，咱们自己，能躲开一个是一个吧。”
薛先生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薛先生披了件外袍，走出了房门，他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后，闪烁着清辉。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月下悄然绽放的白梅，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愈发清冷。良久，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回了屋里。
翌日，薛先生又一次登台，几乎是他刚在台上站定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即使扔在人群里也依然夺目的宋参谋长。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对面的人眼底盈满了笑意，薛先生敛眉，不去看那人灼热的视线，捏起嗓子唱了起来，依然是昨天的那曲桃花扇：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楼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搞。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专注倾听着台上歌声的宋参谋紧闭着双眼，细细品着曲中意味，这出戏他听得不少，却无一人能如台上那人一般唱得这样淋漓尽致，唱得了其中儿女情长，亦唱得了其中家国天下。曲终，他睁眼望向台上那个倩影，似乎在寻找机会再次与其对视，却只见那人淡淡扫过他，眼中更还有几分蔑然。宋参谋不由抚掌，果真是个妙人儿啊。
作揖过后，薛先生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地穿过虎度门，回到了梳妆间，坐到梳妆镜前，看到自己满面精致浓重的油彩，又想到台下那些人如痴如醉的目光，顿觉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我唱的曲，你们可当真听懂了？
我这个人，你们可当真认识？
“水剪双眸雾剪衣，当筵一曲媚春辉。
潇湘夜瑟怨犹在，巫峡晓云愁不稀。
皓齿乍分寒玉细，黛眉轻蹙远山微。
渭城朝雨休重唱，满眼阳关客未归。”
那道醇厚的声音再次响起，铿锵有力中不失风雅，吟诵着前人赠与戏子的溢美之词。又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宋参谋款款走进梳妆间，看到了那个让自己钦佩又莫名悸动的身影。
梳妆镜前的薛先生听到这些诗句后，隐在袖子中的手却暗暗攥紧了，声音也不由愈加冷然了几分：“不知宋参谋移驾至此，有何贵干？莫不是不知道我梨园的规矩，后台不可随便进的么？”
宋参谋有些愣住了，接着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笑了起来：“薛先生，这话若是被似我这等级别的其他人听见了，恐怕你的天就要变了。”
“自然，我等戏子的命向来是贱的，似我这般卑贱如泥的人，参谋您还是不要与之有太多来往的好，免得污了您的眼。”薛先生依然面对梳妆镜坐着，没什么要转过身的意思，说话的声音平静如水，也一如既往地冷淡。
听到薛先生的这番话，宋参谋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今日来是结交的，可不是结仇的，这般唐突了佳人可如何是好。于是他解释道：“先生误会了，我……”
“不必多说了，宋参谋，请吧。”薛先生并没有听他的解释，只是冷淡地打断，冷硬地送客。
气氛有些僵硬。
沉默良久，还是宋参谋低低叹了一声，轻轻走到了薛先生身后，想要将手搭上面前人的肩，却又觉得不妥，显得稍稍有些局促。薛先生抬眸，从镜子里看到身后人窘迫的样子，清冷的眸中划过一丝笑意，满是油彩的脸也没有那么僵硬了。注意到这点的宋参谋心头喜悦，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又是一阵沉默，终于，向来沉稳的宋参谋听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响起：“先生，不知在下可有荣幸，一睹先生真容。”
薛先生的眉宇间陡然盛放许多色彩，一双明丽的桃花眼中秋波阵阵，看得身后的宋参谋有些失神。只是却许久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宋参谋尴尬出言道：“是宋某唐突了，还望先生……”
“一个时辰后，梨园后院。”
“好。”
宋参谋的话再一次被打断，有些愣神，可等到他明白过来薛先生话中的意味后，便极快地应了声，像是怕对方反悔似的。他面上虽然仍是温润的笑，内心却已喜极。平复了一番心情后，他又看了一眼薛先生，才退出了梳妆间。
这一个时辰在宋参谋看来，显得格外漫长，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个雅间中，却满心满意都是那个清艳的身影，就连他平时最为喜爱的陈年佳酿梨花白，喝在口中都味同嚼蜡。
终于，手中西洋怀表的指针划过最后一个刻度，宋参谋迫不及待地从雅间内冲了出去，一路不顾旁人目光，小跑至梨园后院，看到了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后来的宋参谋，再也没有忘记过那一幕——傲然绽放的白梅下，站着一个墨发雪衣的精致少年，他面容上是月朗风清的笑容，点点漾开，融入进了这无边月色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