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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神垂死【最终章(下)】 ...

  •   我愣住了。“中毒?什么中毒?”

      “她这不是瘟疫的症状,但体内有慢/性/毒/药在一点点耗尽她的生命。”他急切地解释道,“这毒/药恐怕已经存在七八年了,从我们来到阿玛纳——甚至在那以前就已经种下,伊西尔索娅,难道连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说不出话来,可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许多东西。我想到娜芙蒂蒂这几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想到她自己说每次生产后都血流不止,甚至想到更早以前,那时我们还在底比斯——于是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质问道:“你问我,我还要问你,琪雅死前那段时间,娜芙蒂蒂派给你清查背叛者的任务,你完成得彻底吗!”

      他似乎被我问得一怔:“你怀疑是那时候倒戈了的奸细做的……难道你怀疑是阿伊,可阿伊是她的亲生父亲——”

      “——是至亲又怎么样,况且真相是怎么样我又怎么可能知道!”我咬牙切齿道,“我只明白,像损毁琪雅遗体那种事,娜芙蒂蒂绝对不可能做,而王妃下葬,除了其他王室成员又有谁能知道个中隐秘——你想想,如果那种谣言是王太后散布出来的,谁敢说不是;又或者,为了证明那不是谣言——”

      对方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而我只感到愤怒不已:“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他目光闪烁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没有这回事,我相信你。”

      我沉默了一会,而后又突兀道:“梅利死了。”

      “什——”

      “——她自杀了。”我简短地说出了口,却不相信自己还能再重复一遍,幸好现在娜芙蒂蒂并未清醒着,我也一点也不想告诉她这个噩耗,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道,“王后要我请求你,带着所有孩子——还活着的孩子们离开这里。”

      对方安静了片刻。“好。”最终他只是这般答应道。

      可我爆发了。“我不明白……”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眼前这个人,“凭什么王室的血脉却要跟你离开,现在离开又能跑到哪里去?娜芙蒂蒂说孩子们会有危险,可是瘟疫肆虐,到处都是,哪里不都一样!还有——”我越说越激动,差点直接拿手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了,“你到底是谁?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国王和王后总是信任你,而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朝臣,却对王子与公主过分关怀;一个来历不明的祭司,以前分明就是旧教的信徒,你的那些医术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一刻寝殿里变得异常寂静,娜芙蒂蒂并没有被我的吵闹弄醒,而被我质问的一方也许久未曾开腔。一时间我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呼吸声,而其他一切都归于幽冥。

      “伊西尔索娅……”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对方才又开口道,“我不是什么厉害的医师,只会一点点自救和救人的本领,我原以为你或许对此不会感到陌生,不过,或许是你父亲还没来得及教你这些就离开了。”

      我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我父亲?”我重复了一遍,“这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他早就失踪了。”

      “我的这一点医术都是你父亲教给我的。不仅如此,他救了我的命,也拯救了我的一生。”我听到他这样说道,“伊西尔索娅,你父亲远比你想的要伟大——你知不知道,他是个预言者。”

      我震惊地望向他,而他只是静静地回望过来:“那你呢,你有没有继承他的天赋?”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万分惶恐地回答道,心中却突然像是被掀开了一层纱幕,以往做过的那种种模糊不清的梦境,仿佛就为了对方这一句话争先恐后地向外奔涌而出——娜芙蒂蒂生产那日梦渗透入现实的奇怪感受;甚至更早以前,琪雅怀孕那段时间我梦中频频出现的登上王位的男孩,我没有看清过他的面容,可他的身影——现在想起来——是熟悉的,是我先于梦中见到了他,而现在即那时的未来,我现在愈发认得出他,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一点点长大,也愈发接近我梦中他的模样。

      那不是斯门卡拉,斯门卡拉已经离开了。

      是图坦卡吞。

      可现在,我一点也不想知道那时候奇怪的梦意味着什么,虽然说已经被迫知道了。

      “我当时本该死去的,因为被病魔缠身,连父母和母亲都做好了放弃我的准备。”阿吞摩斯继续说道,“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父亲求阿伊想想办法,毕竟他是王国的大祭司。于是他将你父亲带进宫来为我诊断,也是为我看一眼未来是否可期,他以为关于我的未来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无望黑暗,二是幸免于难坐上王位,可你父亲看了,结果发现哪种都不是。”

      “你父亲说,他看见我将遗弃赐予我生命与灵魂的众神,皈依异教神明,聆听不可名状的可怕神谕,从此企图背叛埃及;他说我离开了这片土地却又归来,随后从这座王国带走了浩浩荡荡的人马,将海水分开两侧,违背了这世间应有准则与道义。我直到现在仍旧不明白他的预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或许阿伊明白了些许,他觉得这番未来预示着我将成为不可控制的隐患,因此命令你父亲亲手杀掉我,以此胁迫其不得向外告发他的杀心,这样一来,一旦泄密,你父亲也难逃一死——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救走了我。

      “他救走了我,但此后很快就传出了我病逝宫中的消息,我不知道阿伊是如何向父亲和母亲交待的,或许很有可能找来一具别人的尸体代替了我下葬陵墓,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以你父亲的预言看来,自那时开始,我就再也不可能安稳地呆在那座王宫中了。”

      话已至此,我张口结舌地望着眼前这个男子,却感到自己浑身冰凉,心头仿佛被一把巨大的榔头砸中,由内而外都在颤抖——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我仿佛是第一次认真端详他的模样,可十分久远的岁月里,一些早已丢弃到记忆深处的碎片却被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了覆满表面的尘埃。

      “你是……”我感到开口时舌头都变得僵硬了,“殿下……”

      而他温和地凝视着我:“我是图特摩斯,伊西,你还记得我。”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我明白了他为什么在琪雅临终时显得那样隐忍而痛苦,为什么他对埃赫那吞忠心耿耿,为什么对王室所出的每一个孩子都关怀备至——还有为什么,他对娜芙蒂蒂那么好。

      这些人,分明都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至爱。

      记忆里那个温雅而俊美的少年与眼前这张脸重叠在了一起,而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何时变得泪眼朦胧,一股剧烈的酸楚从胸腔里往上冲来,我拼命摇了摇头企图止住强烈的哽咽:“那我父亲,我父亲……”

      图特摩斯叹息了一声,慢慢走上前两步握住了我的手。“他去世了,去世很多年了,也是因为一场重病,我将他安葬在了底比斯之外的一座山谷中,我很抱歉。”他这般轻声安慰我,“正因为他离开了人世,我才决定回到王城。”

      我抬头问道:“这是什么原因?”

      “他在带我离开以前就曾经给娜芙蒂蒂做过一个预言,但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只告诉了阿伊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祭司。”他顿了顿,“他说娜芙蒂蒂注定要成为王后,成为埃及的统治者,她将掌握生杀大权并主宰这个国家的命运,但同时作为代价,她无法还给埃及一个真正的继承人,她没有能力诞下王子。”

      我惊诧不已:“这个预言是父亲做的?”

      对方点点头:“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一直牵挂你母亲和你,甚至也一直担心娜芙蒂蒂的命运,他希望我能回来帮助你们。”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目光落在一旁静静昏睡着的娜芙蒂蒂身上,“可就算他不恳求我,我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我稍作沉默,过了一会又轻声道:“我想娜芙蒂蒂早就认出你了,是吗?她那么聪明……”她那么聪明,什么也没有说,却愿意给予对方全副信任,甚至将孩子们——将王国的未来托付给他,因为这不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这一直都是她想要做的事。

      “她有时看起来还像我记忆里那个小女孩,变化得没有那么多,也没有别人口中说得那样可怕。”图特摩斯仍旧望着娜芙蒂蒂,眼里充盈着一种淡淡的哀伤,“但我弟弟——埃赫那吞,他变了很多,变得比小时候勇敢了,这些年我愈发被他对神明的热忱所震撼,谁又能预料到他长大后会成为这样一个人,我想他其实已经快要成功了,可是这世间的灾难同样无法预料——此后风向又要改变了,或许将重新刮向底比斯,而敌人会东山再起——所以娜芙蒂蒂是对的,伊西尔索娅,孩子们必须要离开,否则很快他们每一个都将成为朝政的牺牲品。”

      我只感到心力交瘁,喃喃道:“那你知道娜芙蒂蒂还能挺过这场灾难吗?”

      “我不知道。毕竟我不是预言者,只是会一点医术的凡人。”他苦笑道,“而她身体里的毒药埋藏得太久太深了,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祈祷。”

      我摇了摇头。“现在你能去把孩子们保护起来吗?这是她的愿望。”

      他有些忧心地看了我一眼。“那你呢?”

      “我太累了。”我宣布道,“就在这里休息一会。”说罢便不再多言,只在地板上坐下,伏在娜芙蒂蒂床沿边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实在太累了,我感到太阳穴“突突”跃动得十分厉害,而眼睛胀涩得仿佛要涌出鲜血,心脏缓慢地跳动着,每一跳都牵扯得绞痛不堪,整个人身上被冷意覆盖,可几乎一闭上眼睛意识就飞速坠入了黑暗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深眠的过程中也并不好受,梦境又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杂乱无章不可名状,在梦中我下意识地想要看清是否有自己熟识的面孔浮现,可这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我无法把控梦境的走向,也根本抓不住那些在眼前浮光掠影般飘过的片段,似乎过了很久,我依稀看到了安荷森帕吞的身影,又再次看到了图坦卡吞,但那些场景让我恐惧不已,一面想要逃离一面却又想凑近些确认得更清楚,最终在那些碎片的尽头,我终于看到了娜芙蒂蒂的脸,只不过瞬间就隐没入无边的暗夜里。

      那一刻我惊醒了过来,睁开眼抬起头却发现现实中世界也是犹如梦境中一般幽暗,眼下已至夜晚,我想要去点燃烛火,一伸手却拂过了娜芙蒂蒂冰冷的手掌。

      我试着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并没有等来回应。犹豫再三,还是再次伸出手探到她的口鼻下,我就将手指悬停在那里静止了好久,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感受到。

      “娜芙蒂蒂。”我又清晰地叫了她一声,回音微微徜徉在这昏沉而偌大的殿室里,此后便再没有了响动,死寂得如同已然身在陵墓。

      然而这个名字的主人,无论作为这个国家至尊无上的王后、神明麾下位高权重的女祭司、我身为侍女长年侍奉身侧的贵族小姐,还是只是一个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普通女人,很显然,她都不会再有机会开口说出一句话了。

      她死了。

      “你不跟我们一块离开吗?”莫克塔吞问我。

      我蹲下身替她系好斗篷,摇了摇头:“我得照顾好安荷森帕吞,你们有图特摩斯照顾,不会有事的。”

      “可为什么安和图坦卡吞一定要去底比斯?”

      我顿了顿:“因为你们的爸爸妈妈去世了,王位需要有人继承,那些底比斯的老臣们想要跟我们和好,他们希望图坦卡吞能回去继承王位,而安会嫁给他。”

      莫克眉头一跳:“那安会成为王后啦?就跟妈妈一样。”

      我点头默认,可我没法跟一个小女孩讲更多事实之下掩藏的邪恶——才没有那么简单,图坦卡吞与安荷森帕吞还那么小,他们回去也只能成为那帮大祭司们的傀儡,可他们偏偏又是王位的正统继承人。底比斯来信来得太快了,先前那场瘟疫浩劫过去还没有一个月,阿伊已经遣送文书至阿玛纳,点名要求那两个孩子回归王城,虽说措辞温和委婉,可字里行间彰显的分明都是威胁之意。

      他是在告诉我们,其他孩子可以被准许施予自由——只要上贡两名牺牲品回来。

      “好好听图特摩斯的话,照顾好小妹妹们,知道吗?”我叮嘱女孩道。

      “我当然会的。”她似乎不满我还把她当作小孩,“你要知道,我不是梅利。”

      我怔了一怔,根本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谈起她故去的姐姐,她们两个长得是如此相似——可从前我时常忘记这一点,因为莫克的言谈举止一向更沉稳内敛,却与梅利塔吞截然不同,我现在才意识到,比起父母亲,她或许更像她的伯父与姑母。

      “伊西,你知道梅利一直觉得她是安荷森帕吞的影子吗?”

      我吃了一惊:“什么?”

      她看了看我的脸色,似乎有些犹豫,不过终究还是决定说下去:“你知道,她一直都很嫉妒安,毕竟我们从小到大,爸爸妈妈最爱的都是安,不是吗?这也理所当然,她那么可爱,那么无忧无虑,可谁能料想到现在却要她一个人回到底比斯那种地方——我们都不记得那里了!梅利老是说她活在安的影子了,可是天知道我活在她的影子里呢,每次都是我帮她做这做那,她却从来看不到自己拥有的,也不懂得关心姐妹——”她忿忿不已,一吐为快,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但我想她应该没恨过妈妈,她只是太希望能获得她的肯定了。”

      我停顿了半晌,终于回答道:“可能梅利真的没意识到,她自己有多像娜芙蒂蒂。”

      “她不像妈妈,妈妈才不会选择自杀。”女孩果断地说,可口吻里却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哀伤,“我以前一直觉得她很聪明,可现在才发现,她居然那么、那么愚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将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了一会,抬起头便发现图特摩斯从对面走来。

      他站在原地等了我们一会:“我们要走了,小姑娘们都已在船上,她们睡得很香。”而后又问我道,“你们什么时候启程回底比斯?”

      “明天就会有人来接——你们确实要尽快离开,再不走就避不及了。”我最终向他颔首致意,“再会了,殿下。”说着便将莫克塔吞推送向他身边。

      “我见不到他们最后一面了吗?”女孩扭过头,仍是依依不舍地望向我,我知道她指的是她那可怜的弟弟妹妹。

      “现在夜已深,他们也沉湎于自己的美梦中。”虽说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了,“不要紧,明日等他们醒来,我会把你的爱带给他们。”

      图特摩斯郑重地看了我一眼:“祝福你,伊西尔索娅,也把我的祝福带给图坦卡吞和安荷森帕吞,愿神的福泽庇佑你们今生来世。”

      “什么神明?”我笑道,“这世间神明从无长盛时,经历了这么多你还不了解吗,与其信神明,还不如信自己。”

      我最后一次嘱咐莫克塔吞记得在凉夜冷风里裹紧自己,然后久久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或许这将是我与他们在阳世间最后的会面,或许不是,可在我看来都已经无所谓了,毕竟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的皆是凡人,既然是凡人,我们终将会在幽冥黑暗中重逢相见。

      书信里只是说将派遣担任使臣的大祭司前来阿玛纳迎接新法老与新王后,于是次日清晨时分吩咐奴隶们将行李收拾妥当后,我便带着图坦卡吞与安荷森帕吞走上尼罗河岸的码头等待。空气还很凉,河面上还飘荡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我听到对岸被白雾遮蔽的朦胧不清的芦苇丛中传来针尾鸭几声低低的咕哝,可瞪大了眼睛张望也什么都看不真切。

      我让孩子们站在最前面,而他们就像那胆怯又机警的小水禽一样茫然无措,时不时就要转过头来看看我,安荷森帕吞还下意识地不肯放下拽着我衣袖的手。我把女孩的手轻轻拿掉,为了缓解他们的不安,便将双手分别搭在两个孩子的肩头。

      “我们为什么不能留在阿玛纳?”过了许久,安荷森帕吞突然说道,“我想爸爸妈妈了。”

      “他们不在阿玛纳了。”还未等我想好怎么回答,图坦卡吞便开了口,“莫克和妹妹们也走了。”

      女孩愣怔地看了弟弟一会:“可我不想去。”

      对方也看着她:“我也不想,可是伊西会陪着你的,我也是。”他牵起安的手,“所以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要怕。”

      虽然在后面看到他将另一只手的手指紧紧掐进了掌心里,可眼下这种情形,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底比斯的船到达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从船上下来了一批侍卫,都是陌生的新面孔,而且大多还很年轻,我能感觉到他们眼中充斥着一种怀疑而好奇的情绪,目光几乎是略带傲慢地停留在图坦卡吞与安荷森帕吞身上,似乎不太相信这两个幼童就将成为他们未来至高无上的主宰者。于是我不客气地告知他们可以去接收陛下们的行装了,东西很多,搬运时间会很长,早点开始才是明智之举,免得这群无礼之徒使孩子们对未来产生更多恐惧。

      转身打量四下,我心想应当要去监督他们,以防这些举止粗鲁的家伙弄坏些什么或顺手牵羊,但周围走动的人多起来,左右转了两圈,一不小心却撞到了人。

      “抱歉——”我有些烦躁地嘟囔了一句,抬起头来却愣住了。

      我没有设想过在这种时刻再次见到昔日旧识内心会是怎样的感受。

      眼前的男子相貌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岁月迁移过人的皮囊与灵魂,不走向陈旧苍老是不可能的,我望向他的眼睛,察觉到比起从前,他的神情里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阳光笼罩在这具躯壳上也并不显得犹如我记忆里那般鲜亮。

      “你还活着。”艾赛里斯说道。

      “你也是。”我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意识到他想继续说话,便走开去做自己应做的工作。

      上了船以后我一直陪伴孩子们呆在船舱里,照顾他们吃饭,与他们说话。直到好几个小时过去,我掀开舱帘往外望,太阳开始西移,那普耀了一天的灿烂灼烧的日光慢慢变得颓废,奄奄一息地垂落在无尽无际的河面上,世界终于变得温和起来,可这温和背后却是渐行渐近的冷意,以及又一场难熬的漫漫长夜。

      安荷森帕吞开始犯困了,我一面轻拍她的后背一面给她唱了一支安眠曲,唱到最后连图塔卡吞也悄然闭上了眼睛,我暗自笑笑,小心翼翼地给他们裹上厚的披风,发了一会呆,还是决定出去透一透气。

      我在船舷边等待必定要等来的人。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停驻,然后半晌也不闻响动,我静静凝视着眼前每一刻都在愈渐失去光泽的尼罗河,也并不想开口出声。

      最终对方首先妥协:“你还是要留下来,继续当王后的侍女?”

      我顿了顿:“那你留下来,却成为了自己不想成为的大祭司?”

      艾赛里斯干巴巴地讪笑一声:“我妥协了。” 然后慢慢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到我脸上,“我想你也是。”

      “我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否认道,也转过头来直视他,“你没想到我还能活下来?可我做到了——娜芙蒂蒂死了;埃赫那吞、斯门卡拉、梅利,他们都死了;女孩们离开了;可安荷森帕吞、图坦卡吞还有我决定留下,你明白吗,不是被迫,不是屈服,是我们选择了迎战。”

      他沉默了一会,最终道:“我很高兴你能亲自站在这里叫我明白。”停顿片刻又道,“但答应我,从此刻起,不要再说娜芙蒂蒂与埃赫那吞的名字了。”

      我嗤笑道:“阿伊他们已经开始报复了是吗?”

      “不是阿伊,是底比斯,是整个上下齐心的埃及。”他言不由衷地纠正我,“阿蒙神要拿回属于祂的东西了,而戴罪之人,终将一无所有。”

      我闭了闭眼,不想问他东山再起的阿蒙祭司们将如何对待先王先后的身后事,可我清楚地知道,一旦回道底比斯,想与不想了解的,都会毫不留情地在我眼前亲自奉上。

      “告诉我吧,你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王宫里?”

      我简单道:“我想保护安。”

      “当她正式成为埃及王后,底比斯将有成百上千的人选可以保护她。”

      我笑了笑,轻蔑地摇摇头:“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中她面临死亡与背叛、孤注一掷的绝望,还有丑恶至极的婚姻,醒来以后我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很奇怪吗,我只不过还是想这么做,就付诸了实践而已。”

      艾赛里斯充满疑虑地看着我:“那你还想挽救什么?”

      “不知道,但是我愿意试一试。”我坦诚道,同时又朝他挑衅般地瞥去一眼,“难道这次你还要阻止我吗?”

      他没有回答,却只是缓缓叹了口气,将手伸到脖颈后面,取下一条藏于衣袍之下的项链,然后拿起我的手放到掌心里。

      “还记得吗?”他说。

      我愣了片刻,反应很久才皱了皱眉:“我记得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不要这——”可是摊开手掌却顿住了——那石头雕刻的坠饰上并不是阿蒙的羽毛,却只是一轮圆日。

      那是阿吞神的象征。

      我几乎失笑:“原来你只是个永恒的背叛者。”

      他似乎是微微松了口气,竟也露出狡黠的笑意:“现在阿蒙神归来,阿吞神成了禁忌,可我又开始想祂了——很奇怪吗,或许我只是信奉自由而已。”他如是说道,“那你敢戴吗?”

      可我只是皱眉看着他。“你不知道我会回来。”

      我看到他怔了怔。

      “难道你一直自己戴着吗?”我继续道,“这个新的,你什么时候做好的?”

      他没立即接我的话。“我确实得跟你道个歉,虽然不求你原谅。”他轻声说道,“伊西尔索娅,即使是从前我也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虽然我也有自己的立场,所以那时候并没觉得自己有错。”

      我挑了挑眉:“你确定现在是在跟我道歉吗?”

      “或许那时我还并不明白,但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我不能做个忠诚的人,起码可以做到坦诚。”艾赛里斯这般说道,“而且现在,我也确实想成为一个忠诚者。”

      我浅淡地笑了笑:“能有这种想法存在于心,我想你的灵魂已比其他的大祭司们高尚许多,起码从此以后我不必将你视为不可不防的仇敌——只不过倘若你效忠的对象不是那帮阴险鼠辈,我或许会更加心存感激。”

      “我没说要忠于他们。”他却指着我,“我是说,我要忠于自己的心。”

      我错愕不已:“……你指错方向了。”

      可他却笑了。“我想这是一回事。”他轻声道,“这条项链在你离开底比斯以后我就放在身上,一直到现在,我想已经够久了。”

      我没有即刻回应,沉默了许久,慢慢地,却突然在某个瞬间感受到了内心惊悸的一跳,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等我反应过来,双手却已将项链戴到了自己身上。

      艾赛里斯的双眼似乎被点亮了。“你得藏好,这很危险。”他有些急切地提醒我。

      “是啊。”我沉静地说,“可这次我的立场也很明确。”我将那轮小小的太阳掩藏起来,它仿佛在我胸前散发出某种温暖的能量,犹如记载了过去数数年每一缕朝光的辉煌。

      “我想这一次我可以帮你。”他认真地对我说道,“愿意相信我吗——试试看吧。”

      “如果这一次你没有骗我。”

      “我骗不了你第二次。”他笑着摇摇头,“你一直都是个对真相很敏感的女孩。”

      我稍稍瞥他一眼:“我年纪大了,早就不该被称作女孩了。”

      “小时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变了个民间戏法给你看,然后偷偷拿走了你采下的一朵睡莲,可想故技重施时你立马察觉了,于是我就被你狠狠推到了地上——后来我在集市里又被你撞到,直到现在你还是一样不好惹,就跟从前一模一样。”

      他突然抱怨起这我早已不记得的陈年旧事,可我分明看到他眼里满是温柔。“所以我并没说错什么,你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女孩,而且一直都是。”

      此刻夕阳已经完全西沉,我突然想到刚离岸时竟然忘记看阿玛纳最后一眼,可现在早已来不及了。我知道黑夜马上就要来临,可埃及毕竟是埃及,我仍旧身在这座太阳神庇佑的神圣国度里,因而夜色不可能停滞于此。

      有的人离开,而有的人终将归来,世间的灵魂永远不会停止死亡与往生的轮回。尼罗河水里或许还埋葬着某些古老神明无人问津的过去,我眼前所见的只是神短暂驻留此间时垂死的一瞬光影,可祂们的步履前还将有千生万世绵延不息。

      即使是神明赐予了我望穿未来的痛苦,起码我的灵肉与悲喜都留在了此时此地,而脚下是清澈与泥泞交织的波涛,这条船上的每个人都还要在这摇曳不定的路途上面对许许多多个日与夜的更替。

      无论如何,人不如神那般幸运与不幸,只因还未至将死之时,那就必须走下去。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废话:
    极其不符合史实的故事,胡说八道居多。
    1.对图特摩斯的预言暗指他未来将以摩西的身份归来解放希伯来人;
    2.图坦卡吞回到底比斯,改名继位,即为法老图坦卡蒙,安荷森帕吞改名安荷森纳蒙并成为他的王后;
    3.待图坦卡蒙死后,一说安荷森纳蒙被迫嫁给阿伊,后者以迎娶拥有王室血脉者的方式获得王位继承权,此后安荷森纳蒙于历史上消失,不知生死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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