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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新王后 ...

  •   我从外面回来的时间不算太晚,但已经做好要被娜芙蒂蒂责骂的准备,毕竟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她父亲几日前已经做出决定,要把她许配给小国王为妻,今晚就将在王宫大厅里举办订婚宴会。

      果不其然,我小心翼翼踏进门的头一刻就遭到了她的怒吼:“你上哪去了!”

      我尽量无视她唠唠叨叨的抱怨,快步走到圆桌边整理摊了一整个桌面的瓶瓶罐罐:“看演出。”

      “演出?演出!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无所事事,那些街头表演有什么好看的——我的眼影都快用光了,而且两天前我就跟你提过这事,记得吗?”她恼火地走过来,一面看着我从包袱里慢条斯理地取出一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伊西尔索娅,你到底是侍女还是小姐,我都搞不清了!”

      我将压在了包袱底部的眼影粉塞到她手里,同时叫她住了嘴:“昨天我分明已经跟你请过假了,是你自己记性有问题——”说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能顶撞她,尤其是在接下来马上有求于她的情况下,“能借我几个银币吗?”

      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上浮现出嘲讽的意味,死死盯住我的眼睛道:“小丫头,你做什么坏事了?”

      我就比她小了两岁而已。她在我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已经在深宫里呆了一年多的时间,如今她年满十五岁,却依旧把我看作她的附属品——一个初出茅庐尚未涉世的陪嫁侍女。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娜芙蒂蒂确实比我聪明太多。幼年时代起我就开始伺候她的起居生活,她就像我身边一个性情刻薄、伶牙俐齿的姐妹,无论我说什么样的谎话,她都会即刻拆穿,而后将我大肆嘲笑一番。于是现在我都放弃与她较劲了,反正也赢不过一回。

      “我在看完演出回来的路上撞坏了一名雕塑工匠的作品,他揪着我不放,直到我说自己是国王未婚妻的侍女,明天早上一定会回到老地方赔给他损坏的杰作以等价的钱币,他才放我离开——但是以我俩告别前他那种虎视眈眈的眼神来看,显然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

      “看吧,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你就不该去找乐子看演出,那种吵吵闹闹的肮脏地方什么人都有。”她毫不客气地一针见血,“我看就应该让他发现自己不相信你是正确的直觉,毕竟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财产弥补你因为粗心大意犯下的过错?”

      “嗯……那我以后出门,逢人就说自己是准王后的贴身侍女,然后买东西不拿金银交换,反正败坏的也是你的名誉。”

      她冷冷地瞪着我许久,而我继续乖巧地收拾桌面上的一片狼藉,直到听到对方恶狠狠地喘了一口气:“下不为例!”

      我就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总能扳回一局,毕竟她向来如此高傲,容不得自己面子有损,更何况是在眼下这种一切以婚事为上的紧要关头。

      说实话,我的确敬佩她的意志力,抑或是说无情的灵魂,只因这场将至的婚姻并非初衷,如今她却深陷于狂热的情绪,似乎极其渴望将自己献祭其中。她生来拥有绝伦美貌与高贵的地位,这种难得的身家注定要将她推上万众瞩目的顶点。她位高权重的父亲阿伊大人是执掌上埃及政要的大维齐尔与祭司集团的重要一员,为了将自己的女儿送入王室,他已经处心积虑了许多年。

      幸好娜芙蒂蒂不是那种单纯无知的少女,她企盼权力胜过企盼爱情,并且拥有智慧的头脑,于是自从进宫以来,她在这方面也为其父助力不少。

      这一切始末的发生我几乎都站在她身边眼睁睁地看过。伊始她要嫁与的,并非现在的小国王阿蒙霍特/普——这个身材瘦削、神情高傲的黑发男孩,甚至比自己的未婚妻还要小上一岁,说实话我一直很怀疑娜芙蒂蒂内心深处是否瞧得上他。当然他是万人之上的君王,我的女主人就算再傲慢无礼,也不至于将对于未来丈夫的腹诽心谤道出口来。虽说他拥有与他伟大父亲一模一样的名字,但倘若说方才逝去不久的先王与泰伊王太后想要以此名的承传给予儿子与其父一般富饶和平的国情局势,他们恐怕是要失望了。

      新陛下显然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或许从这一点上讲,他的性情倒与娜芙蒂蒂十分相配,由此我不再怀疑为什么一位如此傲慢的少年君主会对她产生如痴如狂的情愫。先王与欧西里斯一同归去还没几个月,他就将登位起头三载期间父亲与其共治之时手把手教与他的所有道义都抛诸脑后,不肯安分守己地驻守好自己流金宝石一般辉煌的国土,反倒跑去与野蛮的赫梯人结盟,就因为米坦尼的国王惹他冒了点小火,他便打算借那些茹毛饮血的刽子手的利爪镇压不听话的对手。我听闻此事是没什么感觉,只知道他把阿伊大人气得够呛,娜芙蒂蒂得知后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是她头一回对阿蒙霍特/普产生肯定的情绪。

      眼下我催她去沐浴,然后帮她擦干躯体和头发,穿戴好最崭新最华丽浮夸的金银饰品和亚麻筒裙。

      “今天你要戴哪顶假发?”我问道。

      她像只猫一样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要最叫贵妇人们嫉妒的那顶。”

      我摇摇头,凭感觉随意给她挑了一顶比较短的,这样的发型能够突显出她脸颊两侧的轮廓线条——她脸型纤瘦,下颌小巧,正适合这种造型。

      再说要叫贵妇们嫉妒,重要的才不会是假发,而是在发间所佩戴金碧辉煌的首饰的数量。

      而后我开始给她涂抹新买的金色眼影,安静工作了一会,我实在忍不住心中所想,于是开口轻声问道:“所以,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我感到她阖上的眼皮底下眼球微微一动,停顿片刻后才听到回应:“你什么意思?”

      我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地试探道:“我是说,你打算彻底忘记图特摩斯了?”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她就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我坐直身体,一双美目凶狠地瞪过来,一瞬间眼中仿佛燃起要将我掐死的冲动:“你现在提起这个名字,是想杀死我吗!”

      我赶紧弥补道:“我没有恶意——”

      “——你没有恶意,又为什么偏偏要在我订婚这一天提到他!”她气急败坏地伸手势要揪我的头发,幸好我眼疾手快地抵住了她两只胳膊。

      她气得身体微微发抖,而眼眶似乎红了一圈。于是不用她做出回答,我的问题也立马得到了答案。

      而实际上我也完全能够理解,一个曾经憧憬过图特摩斯王子的女人,永远也不可能将他忘记。

      因为比起现任君王,他的哥哥图特摩斯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完美继承先王温和宽容性情与王太后陛下金发白肤美丽容貌的嫡长王子——若非因病亡故,毫无疑问,他才是有资格坐上王位座椅的不二之人。

      我知道娜芙蒂蒂还未受诏进宫时就已接受过先王与她父亲尚未言明的授意安排,那些执掌重要权力的男人们认为她应当拥有成为王储妻子人选的资质,原就期望她在长大一些以后迈入储君后宫之中为他生儿育女。当时她还只是个对宫廷与王权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却已然懂得为此洋洋得意,在我们一众侍从面前耀武扬威,还惹得大人们忍俊不禁。

      但事实证明图特摩斯王子确实很喜欢她,他前来我们的宅邸有好几次,每次都与她玩得十分开心。那时我还很小,几乎记不清他的长相,只能肯定他是个极为英俊的少年,比我们要年长一些。话说回来,虽然娜芙蒂蒂从小就生得讨人喜爱,现在想来我却不能肯定图特摩斯当年是否可能对一个未满十岁的小丫头心存爱恋,唯能确信的是,娜芙蒂蒂确实曾经为他如痴如醉。

      谁也无法预料到为众神眷顾的王太子会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深夜被欧西里斯悄无声息地带走——带回他那不见天日的幽冥之府中。我只记得那时举国上下悲痛欲绝,除了王室中人,无人获准进宫参加葬礼——包括娜芙蒂蒂。彼时她并未真正成为王储的未婚妻,所以她什么也不是,或许除了制作木乃伊的工匠,再也没有其他人见到过图特摩斯最后的遗容。

      我还记得那时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月有余,除了吃喝睡觉几乎不做什么,任何人想与她说话她也很少搭理,直到某一天终于自己将自己解放出来,虽然显得十分憔悴沉闷,好歹拥有自我康复的意愿,阿伊大人已经是谢天谢地了。父女俩似乎在某个时间点找到了合适的契机,于是两个人又关在房间里进行过好几场长短不一的秘密谈话,而自从那以后过去半年,她便正式以朝臣女儿的身份进入后宫,身边只带了包括我在内几个从小便伺候她日常生活的侍从。从那之后,我几乎再没听她提起过图特摩斯的名字,她口中常存的目标换了一个,那就是阿蒙霍特/普。

      所以鬼知道我这轻轻一提竟会勾起她如此剧烈的反应。

      “我真的很抱歉,小姐。”我诚恳道。从八岁起我就很少再叫她“小姐”了,所以偶尔的尊称应当能够使她感受到此番道歉的诚意。

      她像只野猫那样呼噜着示威半晌,终究慢慢冷静下来。“图特摩斯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她低声道,“提起他并不能使我动摇分毫。”

      然而这话仿佛是在说给她自己听,我只是耸耸肩,仔细打量她一会:“你还爱他吗?”

      她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不知道,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那你爱小国王吗?”我紧追不放道。

      “这取决于他是否值得我爱。”对于这个问题,她倒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不过无论如何,首先我一定要与他结婚。”

      订婚宴会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起码与我而言是这样。我不是一个热爱交际的人,因此看着满眼缭乱的佳肴美酒与金器银盏只感到刺目无趣,而王公贵族和朝臣侍从更加麻烦,因为他们都是活着的,这便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吵闹与调笑、喋喋不休的寒暄,还有绵里藏针的言语碰撞——幸好这些东西大多不需要我去应付——娜芙蒂蒂很享受这些把戏;而她的未婚夫不喜欢拐弯抹角,却爱好直接反击敌人,看到被自己厌恶的人难堪出糗总能使他开心不已;至于我,只要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看准时机在准王后陛下杯中的酒水少于一半时再给她加满就行了,方便非常,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周遭某些色欲熏心的年轻权贵——年长者身边往往携带他们的妻儿,通常也不会对干瘪瘦弱的下等女子萌生兴趣,只有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无论怎样的女人都渴望摸上两把。每当这时我实在庆幸自己是娜芙蒂蒂的侍女,毕竟稍微长点眼力的人都不会冒险去触碰这位泼辣女子的容忍界线。

      眼下她正受用地接纳王公大臣们各式各样巧言令色的溢美之词与实打实的献礼,而她父亲正站在侧下方的台阶上微笑着与来客们说话。我忍不住偷偷打了一个哈欠,偏头看了看娜芙蒂蒂此刻的表情,却注意到她有所分神,一面晃动酒杯一面时不时往殿内左侧某个地方,一开始我以为她在看国王,却不理解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看,后来才发觉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她的目光更加偏下,我顺着那凌厉眼神的路线延伸下去,随即明白了她到底在看谁。

      她在看琪雅殿下,阿蒙霍特/普的侧室王妃。

      娜芙蒂蒂当然嫉妒她,这件事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倒不是因为琪雅比她生得貌美——这也不可能,说起来整个埃及王国之内或许也找不出一张比她更加沉鱼落雁的容貌;她也无用害怕阿蒙霍特/普会宠爱一名侧室妃子甚于她自己,尽管对方陪伴在国王身边的时日比她早久得多,但并非这个原因。

      琪雅也是先王与泰伊王太后的子嗣,所以她曾经是公主,嫁给兄长之后才成为王妃。关于这门王室内部的婚姻我知道得不算清楚,但很明显,其中绝对有王太后的授意——她是个性情强硬的严厉女人,似乎始终都对娜芙蒂蒂持有微词,天知道当时阿伊大人费了多少心血才说服先王支持他自己的女儿预订上王后的宝座。那时琪雅还未出嫁,而泰伊毋庸置疑也并不知晓某位王公大臣早已未雨绸缪,尽管她一门心思要求王室血脉维持正统,但很明显,她忽略了一点——君王并不只能拥有一个女人,而地位的高低在跨过婚姻的门槛后显得尤为重要。

      琪雅还很年轻,可能比我还要小上一点,但她同样金发白肤,笑容甜美。这些承袭自她的母亲,与她早夭的长兄相似非常,或许正因为这一缘由,王太后偏爱她胜过自己继承王位的儿子。无论如何,她血统中的高贵与生俱来,即便如今只是一名王妃,但她永远拥有母亲强大的助力,而她的丈夫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亲生哥哥,就算阿蒙霍特/普并不爱她,那种血浓于水的关心也不会改变。

      如此一来,等到娜芙蒂蒂正式踏入王室,她将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外人。即便贵为王后,所有人也都记得她的出身低人一等,独独这件事神明也无法篡改,琪雅或许要向她低头,但眼瞳深处的轻蔑难以磨灭。年轻的宠妃可以向君王乞求垂爱,但这种温柔而轻浮的行为无法符合一国王后的行为准则。这般细想,也许已然能够理解泰伊为何知道自己的女儿无法成为王后后,还是执意要求琪雅嫁给阿蒙霍特/普——这是她对娜芙蒂蒂的报复,她要让对方永远不得安宁。

      况且这场重要的订婚宴会她也称病没有参加,难保不是对阿伊大人父女的蔑视,不过这家人向来不在乎这个——他们脸皮足够厚,眼睛、心与灵魂足够凶狠,而风采也足够闪耀全场。

      这时我看到阿蒙霍特/普转头瞥了一眼未婚妻,我赶紧轻轻拽她一把提醒回神。“你觉得怎么样?”年轻的君王高傲地问道,然而言语里同样深埋着一种近似于期待的紧张,“这宴会足够让你满意吗?”

      我暗自好笑,这是一种不肯放下身段的恳求,看来他是真的喜欢娜芙蒂蒂。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否只是为她的艳容风姿所倾倒,但对于这个聪明姑娘来说,这种程度的吸引已然足够,她懂得怎样操纵他。

      于是只见她慢慢转过头,漫不经心地稍稍偏过一点角度,直勾勾凝视着未婚夫略带忐忑又稍嫌木然的双眼,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思索如何得体回答这个问题,片刻过后终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一个灿烂迷人的笑容,脸部线条都变得柔和无比,甚至眼中都飞溅出细碎明亮的笑意。“真好,陛下。”她开开心心地应道,“我喜欢这个夜晚。”

      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而此时下座的王妃似乎注意到主位的欢愉情绪,不由地往这处瞄过来。

      我暗自喘了一口气,只希望这累人的仪式赶紧过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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