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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故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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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明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好似是个初冬的午后,他正在妓馆同一位娘子合奏,突然一个穿着水红色织金大氅的女子,进了他的屋子,一把抓了他的手腕,急着拉着他要走,他看不清那女子的样子,只像施了定身咒一般,跟着她,跑了起来。
他恍若记得那大氅上绣了很多热闹的折枝花,女子头上的珠翠随着奔跑的步子在冬日午后有些和熙的风中叮当做响,他同她就这样跑啊跑啊,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没有尽头。她紧紧的拽着他的手腕,旁人的目光也没有让她松开半分,让他想到母亲要离开时,他也是这么紧紧的抓着母亲的手,只是那双手松开了。
她额间的花钿有些花了,女子好像在着急的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见,只陷入了她那双如星般闪亮的深瞳,许多次,他都梦见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在喊他:修明,修明!
许多次,他都梦见那个女子,眼眸带泪,拥着他:不要在回来,不要在受伤。许多次,许多次,修明都劝说自己,不过是少年时的镜花水月,不切实际罢了。直到他回到黄道国,直到他读到书中的诗句,直到他知道她的名字,直到今天,她拉着他的手腕,急急的离开了那个酒馆。
她今天穿了身粉色团花的襦裙,着了身水红色的折枝花大氅,发髻上的珠翠,因为奔跑叮当作响,和梦里一般,她没有管街上侧目的行人,没有松开抓着修明的手腕,只是一直拉着他跑啊跑啊,伴着冬日午后和熙的风,提着裙子,她的呼吸离的如此近,呵成了一团团水雾。
他有些心猿意马,好像听见她的侍女在身后小声又着急的喊她:“小姐!!小姐!!”但这些都丝毫没有让她停下脚步,固执的想要带他离开这个旋涡般的是非之地。
修明一直在身后喊她:“王妃,王妃!慢些!”
终于他注意到,谢嫣然带他走的,都是避开官兵,避开街巷的小路,七拐八拐的,她有些累了,气喘吁吁的,抓着他的手腕好像松了些,七弯八绕的进了条小巷,谢嫣然大口的喘着气,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紧紧的抓着修明的手腕,隔着他新制的暗纹衣料,黏黏的起了些汗,她额间的花钿花了,修明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探上了她的额:“谢嫣然,你知道我们现在这样,像什么吗。”
谢嫣然同他从未这样靠近过,与北堂墨染不同,修明好像从不使用香料,他的身上是简单的清水浆洗的味道,清清淡淡的。
好像被这清香蛊惑鬼使神差一般她问:“像什么?”修明将她额间的汗轻轻的拭去:“亡命天涯的爱侣。”
她的脑海轰的一声,像炸开了一朵烟火,垂首才看到自己的手紧紧的扯着他。有些局促的松了手,又无法拒绝的像是被他的温柔俘获,修明有些不一样了,她突然觉着!修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小荷此时追上了谢嫣然看到了在小巷中的二人:“小姐,车驾已经准备好了。”
谢嫣然这才回过神来将那些脑海里的遐思赶走,一本正经的于他讲:“明公子,张大人如今落了掖庭,城中到处都是抓捕你的禁卫,”
小荷顺势递上了路上捡来的千机令同通缉递于修明。
通缉上的画像画的可真丑,这画师真是该罚了一年的俸禄!修明撇了撇嘴:“就因为这个?”
什么叫做就因为这个,谢嫣然翻了个白眼,这是哪里来的清冷神仙,都火烧眉毛了!丝毫不怕的吗?她还是那般严肃:“若你都下了掖庭,张大人就无人相扶了,快些走吧。”
他还是看着那通缉和千机令,原来,是她的夫君,开始动手了,但这才刚刚开始,逃算什么?
“我不走。”
他的声音坚定,将那千机令收了起来,起身要离开那巷子,谢嫣然急的跺脚:“修明!”
她的声音有些大,差点引来来了巡视护卫的脚步,越发的棘手了,她一把拉住他的袍子有些哀求:“走,好吗?”
谢嫣然知道的,北堂墨染手段狠厉,落入掖庭,哪里还会让他好过。
是梦中那双带着眼泪的眼睛,他确定,修明回首,没有管她的焦急,拂开她抓着衣袍的手:“谢嫣然,从来都是我要护着你的,何时需要你来保我了?”
小巷中的空气渐渐的冷了下来,她松了手,还是执着:“修明…”
是啊,好像谢嫣然也没有什么必须要保他的理由,不是吗。可是她知道,是王爷动的手脚,是王爷。
小巷中的修明告诉她,若到生死关头,去找杨展便是了,杨展自会安排,其余的不必多提,修明按着她的肩膀:“回到殿下身边,不要听,不要看,不要管。”
好像是要给她一些勇气。就这样,修明洒脱的落入了北堂墨染手中,丝毫没有恐惧,没有顾虑,没有犹豫,杨展的酒馆中,临渊来的好酒并没有让谢嫣然的眉头舒展,同执冲一般,竟是焦虑。
杨展饮着杯中的好酒,还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他这么同你讲的?”
谢嫣然颓然的点点头:“我想送他走的,可… …”
那酒馆近来生意很好,往来客人众多,嘈杂的声音中,酒馆中杨展应酬赔笑的样子,很是不屑:“王妃回去吧。”
修明这般笃定相信的人,真的可信吗,可除了这酒馆,谢嫣然也不知还能去向谁求助。好在思樾知道消息后,命人打点了掖庭上下,冬日里的需求,还是保了下来,就这样到了熬到了年关。
这些谢嫣然于修明的帮扶,北堂墨染是不知晓的,他是有些疑惑的,谢嫣然竟没有讲关于修明的一字半语,那疑惑落入苏寻仙耳朵里,惹了苏寻仙一顿笑:“一入相思门,问君何时归啊,王爷啊王爷…”
到了深冬年关,谢嫣然还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唤了他回谢府过年,这是他们成婚的第四年,奈何家宴,谢丞相心软,还是落了帖子,唤了思远同卿卿一同归家赴宴,一家人在饭桌上齐齐整整,说了好些吉利话,也算是过了一个好年。
刚开春的时候,小荷一脸喜色的拿着手中的绣花样子,看了又看,改了又改,谢嫣然凑了头过去,一瞧原是一方锦帕,上面绣了纤云飞星灵动的配了只仙鹤,在一瞧小荷发间,少有的配了支玉簪,八卦的氛围在院中弥漫开来,谢嫣然眯了眼睛:“尚羽送的?”
她如何看不出来那簪子贵重,只叹尚羽真是用心了,小荷有些骄傲:“这簪子叫芙蕖,好听吧。”
等入了夏,求了王爷,成全一桩美事,谢嫣然想着嘴角带了笑,云初迎面走了过来:“王妃,您绘的图案今儿送去给绣纺吗?”
谢嫣然绣功不好,比不上小荷,可也想给北堂墨染好好制几身衣物,每次北堂墨染瞧见她手上的斑驳血迹,心疼的罚了一屋子的下人,云初云意断然是不敢在让这王妃在做针线了,思来想去,想了法子,只能让谢嫣然亲绘了图案,请城中的绣纺按着样子来绣,听着云初在唤,小荷还在绣着锦帕,摇了摇头,只叹女大不中留啊。
携了云初出了王府。
开了春,京中街巷渐渐的热闹了起来,一路走走停停,手里提了好些喜欢的物件,慢慢悠悠的到了绣纺,到看见一身影,有些像卿卿,待谢嫣然上前,卿卿已经走远了,却听见绣纺的老板,拿着很多绣屏,绣帐,绣样,绣缎,啧啧称奇:“这谢夫人的绣功,真是要把天下的景色都绣活了。”
谢夫人,刚刚那人,真是卿卿,上前接过那些绣样,老板忙打了千:“王妃今儿来选料子?”
她原以为卿卿是来制一些开春的新衣的,为何还卖了这些绣品,瞧着那些绣样:“这些绣品都是卿卿用来变卖的吗?”
绣纺的老板还是赔着笑脸:“哟,您是不知道,这谢夫人三天两头就绣些绣品来卖,京中的贵妇人们瞧着喜欢,每次都能卖个好价钱。”
谢嫣然的脸色忽然有些难看,谢家的长媳,难道不是京中的贵妇吗,云初横了这老板一眼:“卿卿夫人难道担不起这一声尊贵吗?”
那老板被这云初一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谢嫣然将绣图递于绣纺,只说,卿卿的绣品宸王府十倍全部收了,不许传出去。
转头谢嫣然就带着云初去思远的府邸,还来不及问是怎么回事,见着卿卿坐在院中的绣架上,细细的绣着些什么,她穿的很是素简,还没有在红鸾院中装扮精巧,也不见思远在府中,她上前止了卿卿的手,那指尖一片斑驳,卿卿吃痛抬头看着谢嫣然有些惊讶:“王妃?你怎么来了。”
扯了她的手,在看那些麻麻的丝线,也不知是绣了多久,她闷闷的有些不开心:“做了我谢家的贵妇,哥哥平日就是这么待你的吗!不怕熬坏了眼睛?哥哥呢,我去找他!”
卿卿哪里见过谢嫣然这般模样,忙拉了她:“思远去魏府教课了。”
魏府,不是才和魏府结了梁子吗,卿卿知道她疑惑,也只说:“魏府两位小公子不过五岁,想请个师傅教课,出了重金,请了思远。”
谢嫣然越听越气,虽是没了官职,谢家长子哪里沦落至此了,需要你夫妻二人受人眼色过生活。
卿卿拉不住谢嫣然,她刚提了步子欲冲出门外,一头撞上了刚回来的思远,仔细一瞧,那衣服上尽是墨汁,脸上也有些花,思远有些不好意思,将手背在了身后,谢嫣然瞪了他一眼,扯了他的手,竟是些小孩子指甲抓的印子,她何曾不知道,那魏夫人,如何宠溺幼子,定是要欺在思远头上的。
思远拉住了怒气冲冲的谢嫣然,奉了茶盏上来,同她在房中说话,她忿忿不平,一心只想找魏府理论,那茶都要冷了,印着她一张不开心的脸,良久,思远开了口:“我想带着卿卿,去江淮长住。”
谢嫣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为什么?”思远将外袍褪了些下来,那肩上有着寸长的疤痕,触目惊心:“北疆这些年,真是乏了,本想做个文弱书生,笔墨相伴,奈何当年情势不允。”
思远辞官后,没了朝廷的俸禄,又不肯朝谢丞相服软,夫妻二人竟然一个去卖绣品,一个去教课,可这些都不曾像谢家抱怨过半分,为了带卿卿去江淮,不惜去魏府看人眼色,只为攒够置办江淮的宅子银钱,这谢家的孩子,当真是一身傲骨,一身傲气。谢嫣然红着眼睛,不想在说什么了,要走时,卿卿有些不好意思的喊住了她。
“思远同我讲,你很喜欢孩子。”
言毕她拿出了个精巧的雕花盒子,里面是些柔软缤纷的绒花:“若王妃生了个小郡主,这绒花小时候带,不伤孩子肌底。”
又回身寻了好久,递给谢嫣然一个虎头帽,虎须上绣了两颗硕大的明珠虎虎生风:“若是为小世子,这虎头帽,带着憨憨的,很是威武。”
卿卿有些讨好:“我没什么好东西,这些都是自己做的,比外头的好。”
谢嫣然突然觉得有些孤单,手上握满了家人的喜礼,那颗心,却是空空荡荡,卿卿那张有些忧郁的面庞:“不要怨殿下,不要怪思远,是我想过的轻松些。不想在含笑委身他人。”
她如何能怨,甚至不忍责备多言,何来怨怼。她突然觉得,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自己亲近的人,一个个的都离自己越来越远,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待城中合欢花开的正好的时候,杨展收到了消息,北堂墨染定了张大人死罪,而修明则是流放边境苦寒之地,一月后便行刑,他只厌恶朝堂上的争斗,不如江湖上来的干净,却没想当真如此血腥,不过,既然令主吩咐,护好修明,谁要伤了他,杨展断然是不会轻轻放过的,既然宸王妃心中有一席位置,留给了修明,不管是钟情,还是些别的,这样好的消息,定是要不经意间递于她的,不日,杨展便将酒馆关了,回了杨宅,谁都不见。
云意看着那紧闭的店门,脸都皱在了一起,这该如何给王妃交代,要喝的酒又没买到,小荷看着谢嫣然一直来来回回在厅前踱步,也只跟在她身后学着她的样子:“小姐,咱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买酒。”
如何才能去掖庭将修明接出来呢,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她回头看了小荷一眼,用尚羽的令牌?行不通,张大人是朝廷重犯,思樾的令牌?可南部的御卫早就不听思樾的私令了。这杨展哪里是个守信的人。
厅前的香炉燃着春日里北堂墨染最喜欢的沉水香,眼波流转:“小荷,去二公子府,取些王爷赠的安息香来。就说我最近不得安睡。”
是夜,北堂墨染回至府中,谢嫣然已在房中候着他,许是有些心虚,上前替北堂墨染宽衣,她的手有些抖,落入了北堂墨染的眼中:“哪里不舒服吗。”她闪避的眼睛不敢看他,装作镇静:“无事的。”
北堂墨染感受到空气中还有眼前人的一点点不同寻常,轻歪了头,瞧见了谢嫣然枕畔的香囊,疑心几分,她欲将案前的长明灯息了,被北堂墨染止了手:“晚间醒了瞧不见光,不怕吗?”
她更是慌乱,缩进了榻里:“无..无事的。”那香炉中安息香燃的正浓,像是催人入梦。她在榻间,不得呼吸要领,死死的抓着锦被,嗅着香囊,盼着时间一点点熬过去,候着他均匀的呼吸声。
待夜最深的时候,她轻轻的下了榻,回首望了北堂墨染的睡颜,伸手探了探他的眼眸:“王爷?”像是得到确认一般,轻手轻脚的去衣架上寻着他的令牌,又换了身暗色的春装,披了件素色的斗篷,拐去了小荷的房门,不管小荷一脸惊叹的样子,挡去小荷一路的唠叨,什么忘了早些年的团圆节王爷大怒,还是忘了王爷不喜你同明公子来往,这些都无法在阻挡,谢嫣然想要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了。
入了掖庭,一众狱卒见是宸王的御令,纷纷退开,在狱中的修明,此时正在小憩,进了狱门,轻轻晃醒了他:“明公子。”
他正愁又是谁扰了他的好梦,却看见谢嫣然一张有些疲倦的脸,那睡意瞬间就醒了:“谁让你来的?杨展?”
可是快别提那杨展了,谢嫣然只想快些带这个人走:“快走,天亮之前,我得赶回王府。”修明就这样被她提了起来,对上了北堂墨染那双染了寒霜的眼睛:“可惜啊,等不到天亮了。”
“嫣然?”
他今儿穿了谢嫣然吩咐绣纺给他绣的绛紫银绣梅花新袍,衬的他在掖庭中贵气逼人,不怒自威,那安息香,一进房门,他就闻出来了。
他很想知道,她为何漏夜出府。意料之中或者是意料之外的跟着她一路行至掖庭,她还是要救他,这个出自江湖的浪荡公子。
谢嫣然福了礼,屈了身子:“求王爷放了修明,他不过是张大人的家眷,什么都不懂的。”上次这般求他,是为了思樾,如今这修明也配吗?
北堂墨染冷哼一声:“在外游历许久,江湖人脉甚广,张大人请回来的谋士,什么都不懂吗。”
修明只望着福着礼的谢嫣然,有些怒意想拉她起来:“谢嫣然,你起来,不必求他。”
谢嫣然吗,已是如此亲密了吗,北堂墨染捏紧了袖中的拳,深吸了一口气,给了谢嫣然最后一点耐心:“同本王回去,这话不说第二次。”
谢嫣然还是福着礼,也不瞧他,好像她慢慢的在清醒,像在一场大梦中,慢慢的恢复了理智,她将福礼的身子改为跪,行了大礼:“若王爷不允,我便同修明在掖庭候着赦令。”
她何时跪过他,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更深露重,他的表情隐在掖庭微弱的烛光里:“你说什么?在说一次。”
“若王爷不允,我便同修明在掖庭候着赦令。”还是那样的温柔坚决。谢嫣然没有看见北堂墨染那双受伤的眼睛,也没有看到他攥的发白的指尖,他冷冷的吐出了两个字:“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