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无尽》羽蛇

13、定千军

　　沈宣又一次展开了手中的舆图，比照了一下眼前的地势，片刻之后将图重新放入怀中，马鞭向左边一点：“这边。”

　　严华此时看向沈宣的目光甚至有些陌生了，他从来没沈宣如此锋芒毕露的样子，那不是杀气纵横产生的气势，而是一种他没有见过的从容和淡定。

　　而夏柏洲也超出想象地意外。他来找沈宣不过是无可奈何之法，却没想到沈宣不仅为他又聚拢了三千骑兵。

　　而且这一路上，沈宣仿佛生了第三只眼睛一样，总能化险为夷地带着他们避开锋芒。即使是不得已与对方狭路相逢，他也能以尽可能小的战损破开重围。

　　这本该是一个立于战场上的人——夏柏洲不由更为沈宣感到遗憾。

　　“久容，还有多远的路？”

　　“过了这个山头，上都应该就在一马平川之外。”沈宣向夏柏洲安慰性地微笑了一下，但自己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他能尽可能地保有现在的兵力，自然是因为在这里呆的时间远比三殿下的部下久，而且他心中始终都惦念着返回上都，从洛县到上都的行军道路，他早已反复研究了很多次。

　　但是，离开了这片群山树林的保护之后，他们终究要暴露在一片平原之上。

　　那个时候，无论是三殿下还是六殿下出兵拦截的话，他们的形势就不是那么乐观了。

　　“殿下，入了夜，我们再出山。你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无论其他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回头，一路快马回去上都，跟周将军会合。”

　　听到沈宣这样的叮嘱，夏柏洲心中也跳了一下，半晌之后，他还是重重点头：“我明白！你也保重。”

　　从山上看去，月夜里的平原寂静而美丽，连土地也隐隐泛着湿润的光彩。可没有人心里有欣赏着月下静谧的心情。

　　已入午夜，沈宣才轻轻挥了挥手。

　　包裹了稻草的马蹄踏在土地上，只发出了轻轻的闷响。几千匹马层叠的踏响声，在这夜里却格外清晰，踩得人心里也一颤一颤的。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被越吊越高时，在翼型队列的左侧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叫，在惊叫声附近，几名骑兵轰然从地面上消失了下去。

　　“左边有陷阱，向我聚拢！前锋营探路！”沈宣毫不犹豫立刻扬声高喊。

　　可他此时毫无内力，在左侧一片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中，他的命令几乎无人听到，甚至在他身侧不远的旗语官也要向他靠拢才知道他在下令。

　　沈宣从未像现在一样恨谢凡，但眼下最关键的事却不是这个。

　　“前锋营！探路！”这一次，旗语官迅速地打出了他的命令，只可惜这队骑兵们毫无临阵经验又稀里糊涂被拉来，并没有如愿地做到令出如山。

　　沈宣捏紧了拳头，一扯马缰，向严华吼道：“我带人去探路，你护好殿下，不要回头！”

　　不待他向前冲去，远远地已经能看到一片闪着银光的兵刃，沉默而迅速地出现，不止是左侧，他们的前方、右侧，甚至是后面已经再无退路。

　　已经完全没有探路的必要了。

　　“不想死的！向东北方向冲！”

　　夏柏洲的护卫冲在了最前面开道，沈宣和严华各贴着夏柏洲的左右，甚至用身体去挡刺向夏柏洲的攻击。

　　即使如此，他听着身前身后的厮杀惨叫，看着自己的几千人如砧上鱼肉一般被虎狼之师宰割，沈宣心底几乎已经绝望了。

　　就在此时，虽然只有极短的那么一刹那，他感觉似乎有人在叫他一样，就像在深山里生活的那段日子一样。

　　是谢凡的声音？

　　“如果你以后需要帮助，可以叫我的名字，但是需要你用你独一无二的东西来交换……”

　　这是谢凡曾经的承诺。

　　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分了心——谢凡能帮他吗？能帮他什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谢凡一个人能做到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又是什么？

　　他仓皇四顾，不断地有人在倒下，惨叫声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

　　这一瞬间，他想明白了，自己独一无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种东西，应该就是谢凡那种喜欢戏耍人心的人想要的……他此时已经是身处绝处，这条性命丢在哪里，也都无所谓了。

　　“谢凡！你在！是不是！”沈宣在马背上挺直了身体，手腕翻转，将匕首对准了心口，咬牙高喊：“帮我！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你！”

　　夏柏洲转头看向他时，已经来不及阻拦，只能看到那匕首直没入了沈宣的胸口，狂奔中的战马迅速地将沈宣甩在了马下。

　　而几乎就在同时，在喧嚣震天的厮杀声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若即若离的缥缈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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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夏柏洲来说，他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沈宣。

　　那一夜，他在亲兵的护卫下终于奇迹般地冲出重围返回上都，与掌控住了上都的周将军成功会合，第一时间清缴了三哥留在城中的兵马。

　　没想到老六在见到无法攻破宫门胜利无望的情况下，居然还给自己留了退路。即使他们全程戒备搜捕，终究还是没有找到老六。

　　与摆在明面上的敌人相比，终究是躲在暗处的诡计之徒更加棘手。

　　唯一的收获就是随后与晚来一步的三哥之间的守城一战。

　　那一战的喊杀声日夜不停地持续了两日两夜，家家关门闭户战战兢兢，都知道这上都恐怕是要变了天了。

　　待硝烟散去后，他又一次见到了三哥，身中数箭死不瞑目的三哥。

　　做了那么久的兄弟，又争斗了那么久，他终于能够第一次自上而下地俯视三哥。然后用手轻轻地覆上了三哥的脸，为他闭上了眼睛。

　　“厚葬。”

　　数日后，病体沉疴的老皇亲眼目睹了儿子们对彼此举起了屠刀，而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国礼国葬完毕，上都终于一扫多日的阴霾，新皇在一片顶礼膜拜和歌功颂德中，庄重地登上了天下至尊的宝座。

　　以累累尸骨堆积而成的宝座。

　　就在这时，已经发誓追随效忠于他的严华突然匆匆进宫，告知了一件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事——在城门处发现了一个人，一个昏迷不醒但仍有一丝气息的人。

　　沈宣。

　　在乱军之中突然自尽又跌下马去的沈宣，他居然没有死在那一夜。

　　然而包括御医在内，没有人相信沈宣能活下来。

　　自被人发现起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时间，他仍然毫无醒转的迹象。那一刀彻底将他刺了个对穿。

　　御医却在他的手上发现了另一处伤，似乎是在他刺下的瞬间，有人打到了他握刀的手，这才让刀锋稍稍偏了一点点。

　　否则如果那一刀直接穿心而过，沈宣早已气绝而亡。

　　与直接死去相比，沈宣现在无非是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

　　如果他是别人，也许这一辈子就这样以活死人的样子活下去，甚至活不了太久，但他是沈宣。

　　新皇重金求遍天下神医神药，翻遍了宫中的每一样秘宝，甚至大有弃夺嫡之争留下的烂摊子于不顾地，疯狂地，举倾国之力救一人。

　　沈宣终究是醒了，从兵荒马乱的噩梦中醒来。

　　刚醒来时，他甚至无法将目光聚集在一处，始终觉得眼前模模糊糊一片，夕阳的余晖映在视野中，晃得他有些想呕吐。

　　重新闭上眼睛休息了很久，他才再次睁开眼，看清了头顶上低垂的床帏。

　　他脑中回响的还是那一夜的厮杀声，眼中似乎还残留着满目的血色，但眼前的平静和馨让他知道，恐怕大局已定，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在他晕厥过去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若隐若现的箫声——那是他的错觉吗？难道谢凡真的来了吗？乱军之中，谢凡能帮他些什么呢？

　　沈宣自嘲地抽动了一下嘴角，现在想这些事情恐怕都是没有意义的了，他眼下最需要弄明白自己在哪里，现在上都中又是什么情形。

　　他轻咳了几声，床幔外似乎一直有人守着他，听到他的声音，赶忙稍稍掀开床幔看了一眼。

　　在看到沈宣看过去的清亮目光后，那人慌得立刻奔了出去，欣喜地低声向外叫道：“沈侯醒了！”

　　几个脚步声急促又尽量轻地进了门，床幔被掀了起来，有人坐在他的床边俯身看向了他。

　　“久容……”那人的双手轻轻拢住他的一只手，柔声叫道。

　　沈宣的目光在那人的脸上停留了很久，然后慢慢下移，看着他身上九团龙服，眼中终于浮起了释然的微笑：“柏……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