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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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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给俞镰拨去一个电话,俞镰在家,他的房间里正放着德彪西的《月光》,组装的桌上悬挂着六块超大电脑屏幕上,依次出现的是,游戏激战场景,港股大盘走势,美股大盘走势,还有柏林爱乐乐团演绎的《贝加马斯克组曲》,《月光》篇章。
他能同时兼顾多件事,却丝毫不耽误彼此进度,手机在一旁的矮柜上嗡嗡作响,看了一眼显示了一个‘郭’字,俞镰猜到是父亲的下属来电话了,至于是何事打电话而来,他不得而知,随手关掉了立体环绕音响之后,接起电话来,刚说了一个:“喂?”
郭晓敏快速又短促的语调就在电话里响起:“镰哥儿吗?我是晓敏姐,我给你说个事儿啊,有关乔池的,他现在家庭情况有变,你知道了吗?”
俞镰并不知道她所为何事,只是说:“敏姐好,你是说他家里缺钱的事儿?”
“可能是有一点,之前你爸爸提了给钱,不过他倒没收,这几日我听说他姑姑的病情好转了,我想着也许人精神不错了,我们也应该去探望探望,他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这几天我还在法国,过几天回去了,要不,你给你爸说一声我们一起去看看?”
郭晓敏猜到俞晋可能还在为之前乔池不肯领他的情而生气,毕竟平时走到哪儿都被人拥着簇着,这突然不被人接受了,心高气傲,难免会心情不爽。
俞镰知道乔池家人病重的事,但是多日不联系,父亲回到家里也不提,为了避免俞晋心烦,他也没多过问这事。现如今郭晓敏说乔池的姑姑病情好转了,于情于理自然都应该去探望一番的。不要说是普通泛泛之交的朋友都该如此,更何况几年的相交下来乔池也不算是泛泛而交的普通朋友了。
“好,我跟我爸提一提,回头给您回话。”
郭晓敏听到他非常爽朗地说了,高高兴兴地挂了电话,心想这次总算是办妥了一件事。
趁着午餐之后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她又给乔池去了一个电话,乔池刚巧去医院小超市买了点日用品回病房,看到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号码,他还疑惑到底是谁,接起来才知道原来是郭晓敏。
两国相差着六个小时的时差,郭晓敏头一句话便是:“小池啊?我是你敏姨,听说你姑姑的病情好转了是吗?情况怎么样啊?”
乔池其实已经不太想和她打交道,只是淡淡地应对着:“还成,我们这边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麻烦您挂心了。”
郭晓敏赶紧说:“不麻烦不麻烦,怎么会麻烦呢,我最近在国外出差,没时间来看看你们,我回去了就和俞总来看看你们!俞总啊,其实可关心你们一家了……”
就算是在这种时候,郭晓敏也不忘提起俞晋来,乔池却早已深深厌倦了这个名字,索性直接打断了郭晓敏的话:“不用了,姨,您工作忙,就不必来了,我们也快出院了,您回来,也看不这什么。”
赶着郭晓敏还未说话,他就径直把电话挂了。郭晓敏心里那个气啊,觉得这孩子,如果不是俞晋的私生子,谁愿意搭理?脾气还这么大,真是以前看错了。
她觉得夹在俞晋和乔池这家人之间隐隐叫人烦,但是没办法,谁叫这事儿当初是她自己挑起的呢,说来这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这种事儿都叫她给碰上了。
坐在人来人往的咖啡铺前,中午的阳光把巴黎街头晒得特别温暖祥和,她叫了一杯咖啡给自己,慢慢喝着,过了很久,才从烦闷的心情中走了出来。
俞晋听了俞镰的提议,并不大情愿和郭晓敏还有儿子一起去看望乔池。他在乔池那里碰了壁,渐渐觉得很没意思。直到俞镰加了一句:“爸,人家里出了这情况,我们不去看看不大好吧?况且你照顾乔池这么多年,她姑姑也挺感激……”看见俞晋的脸色实在是没兴致的模样,猜想他多半是会拒绝了,便话也没说完。
却没想到俞晋一边朝着二楼书房走,一边随口答了:“行。”
俞镰心想,父亲真是心口不一。他随后给郭晓敏回了话,定了个她回来之后的时间,就在一周之后的中午。
俞晋回到书房拧开台灯坐着看文件,摊开的资料放了几分钟都没动过,实在是集中不了精力在工作上。
不免思绪飘到了很远处,想起和乔池的相识相遇,他瘦长瘦长的身体,实在是看不出来原来他的内心是如此的倔强。俞镰说自己照顾他多年,得到了感激,可是,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晓自己是如何‘照顾’了乔池四年。那恐怕,是他这辈子犯过的最严重最糟糕的错误。
他沉重地长叹一口气,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如今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唯一能做的,他只盼望自己还能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
很快,郭晓敏便从欧洲返回,三个人带了慰问品一起去医院探望乔池和许萍两人。
许萍自然是高兴看到他们三人出现,除了乔池脸色铁青,她的脸上一直泛着光,嘴里念念叨叨说着好,乔池实在不忍心表现得太过分,于千万个不情愿之中,仍旧接待了俞晋和郭晓敏。
许萍叫乔池给三人洗水果,又拿出些吃得东西出来招待客人,郭晓敏倒是随和地坐下了,立刻按住她说:“你就别叫乔池忙了,看着孩子这几天累得,你生病了啊,他最担心,只不过性子倔强,什么都不肯说,这不,如果不是我们问起还不知道你生病的事情呢,难为乔池这孩子了。”
说起乔池的好和不容易来,许萍当然最深有体会,也最心疼乔池。她嘴笨,又心里着急,和郭晓敏说着说着就又抹起了眼泪来,愁眉苦脸的样子,看上去特别丑陋,特别没有自尊,特别卑微。
但是她这样的小人物是不懂得要伪装坚强的,因为实在是活得太辛苦渺小了,根本藏不住那些巨大的困难和辛苦,所以她一边抹着眼泪,也不知道俞晋和俞镰在一旁看了微微尴尬。倒是郭晓敏应对得体,大概是因为大家同为女人,知道带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她为许萍擦眼泪,又抚了抚她的背,以示安慰。
俞镰和俞晋在病房里怎么也不肯坐下,倒不是因为凳子不够坐,只是因为他们还尚且不习惯这庸杂的环境,八个人的病房,每个人都在里面若无其事地活着,死去。病痛已经让人没有尊严,但是住在普通大病房的人就更加谈不上任何尊严。俞镰头一次看见一个丑得像一个破娃娃一般的胖女人哭,难堪焦急地反反复复在病房里踱步,不过因为走两步隔壁就是别人的地盘,他怎么也不好意思越界,只得反反复复被困在了那里一样,被俞晋看了几眼,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尴尬之情,不过他也知道,父亲和自己一样,都应对不了这种场面。幸好,到底是郭晓敏一起来了。
乔池倒觉得无所谓,他再难再苦的日子都过来了,不介意把自己的难堪都剖析出来展现在旁人面前让人看。只要看的人不觉得有任何不适,他不会觉得有任何丢脸的感觉。
他的心态很好很平和,自如地应对着眼前的场面,郭晓敏拿了纸巾给许萍擦眼泪,又流下来哈喇子和泪水,乔池若无其事地就用手背帮她摸了。丝毫不介意嫌弃的模样,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尤其是俞晋,他眼里充满了怀疑,震惊,不解,还有其余的东西……
许萍哭着哭着呜呜嚎出了声音,大概是因为隐忍太艰难了,况且她那么卑微一个人,也不太懂得隐忍。索性趁着有人的时候发泄出来,倒还是个倾诉自己情绪和苦闷的路子。
可惜她并不懂得自己的这些表现在俞晋和俞镰这样的人看来,就只是叫人不忍直视而已。
她拉着郭晓敏的手,难得有人如此安慰自己,这安慰虽小,但是她打从心底信任郭晓敏和俞晋两位,嘴里虽然也说不出什么有条理的话,翻来覆去就是说:“我们乔池命苦啊,像我一样,命苦,没人疼他,我心疼他……都怪我自己,害得他攒了好久的钱全没了,苦啊……”
整个偌大病房,老弱病残什么样的人都有,偏偏奇了怪了,大家听到许萍的哭诉竟然跟那病房里整日放着的电视连续剧一样,全然成为了背景声音,没人有兴趣去听别人的痛苦和郁闷。自己的事儿都还管不过来呢,哪有那个心思。
可偏偏俞晋一句不落地听在心里,充满戾气的眉又渐渐皱了起来。止不住地烦闷,既嫌弃许萍的哭声恼人,又嫌弃她的哭声没出息,哭有什么用,能解决办法吗?还不如年级轻轻的乔池清醒。看着乔池安安静静站在一旁,不激也不躁的模样,只是忙着拿纸巾,捧水杯伺候许萍,那样清透干净的一个人做着这些事情,俞晋心里不免毛躁,怎么就让乔池来干这些事情来了呢?
俞镰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呢。同样都是儿子。
乔池,乔池他白生生的一张脸,细胳膊细腿,身体修长,性格隐忍,人又上进努力,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让他过这样的日子?
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许萍的哭诉恼的,或者干脆是忍受不了眼前的人世间日常尴尬和不得体了,直接转身离开了病房。大步长腿,一句话也不给。
俞镰有些惊异他的这个举动,但是想想毕竟他是长者,自己是小辈,虽然有些尴尬,但是擅自就离开,未免还是有点不尊重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选择继续忍耐,留了下来。
乔池不动声色地将俞晋俞镰郭晓敏三人的表现表情尽收眼底,看到俞晋大步流星离开,嘴角冷笑一声,觉得他留在病房里,确实太给人添堵了。
俞晋到了楼下花园去抽了几根烟,中途接了一个电话,是家里打来的,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就是提醒他,周末快到了,带俞镰回去看看,父亲的身体又不大好了。
他也是有父有母的人,不过是出身高贵,将才之门,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锦衣玉食,子孙不愁。
俞晋抽了两根烟,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是自己刚才失态了,他很快反省自己对许萍的看不惯大概是因为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乔池,她那样的情况自然不足挂齿,也根本没必要自己为了她而烦心。但是乔池不同,他是自己的亲骨肉,自己不能看着他受苦,去过委屈的日子。想明白了这些之后,他感觉顿时思路清晰了许多,还有半根烟没抽完,赶紧熄灭在了垃圾桶内。长吐出了一串烟雾,朝病房走回。
乔池不接受自己,但是为了他考虑,自己也不能放着他不管。
就算是要附带加上许萍这个条件,他也认了。
回到病房内,恰巧郭晓敏正在给许萍钱。此时此刻她的情绪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了,她就是这样,感觉苦了哭一哭,抹一抹眼泪,也许不能改变什么,也许也能引起旁人侧目,但是总体来说,此时此刻她的情绪都算稳定了。
郭晓敏拿出现金来交给许萍说:“这个啊,是我和俞总的一点儿心意,乔池这孩子辛苦,要照顾你,还要养家我们都体恤他的难处,所以啊,这也没多少钱,你拿着治病,就当是为了孩子考虑,千万不要拒绝。”
郭晓敏不愧是会说话做事的,职场上的人情世故样样门儿清。她知道乔池反感和排斥收钱,但是许萍不一样啊,她没收入,又是个病号,没有不收下钱的道理。
果不其然许萍看了塞过来的一包钱,就“哎哟喂呀”地叫了出来,这典型的强烈的行为反差对比和语言对比,差点儿没叫在一旁的俞镰看得笑出来。但是为了不遭人厌恶,他还是死命地忍住了。
“郭小姐,这个……这个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们了!我们不能……”
她嘴里还在拒绝着,但是郭晓敏已经开始劝了:“许姐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看看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早就是一家人了,乔池这孩子懂事听话,我和俞总也看在眼里,和你一样心疼他,你啊,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乔池考虑,看看这孩子最近瘦的,本来就没多少肉,这下更是只剩下一身的骨头了。想要乔池报答啊,不急,慢慢来,我和俞总还盼着看乔池这孩子毕业工作呢,以后乔池有了收入啊你们一家的日子就好过了,这个钱你也别推,拿着好好给乔池买点补品,他吃你也吃,再那些钱去好好治病,你啊钱的事情就不用担心交给我们就行,你把病养好了,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回报!”
“哎呀,这!这……”许姑心里一急,又说不出来话了。
乔池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不发一言,不置一词。
看到郭晓敏和俞晋来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最后会发生什么。
然后,姑姑没有经得住郭晓敏的劝说,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些钱。他们告辞的时候,姑姑还嘴里念叨:”“小池,好好送送俞总和郭小姐,多谢谢人家啊,你别不开口说话,多说说谢谢。”
她教乔池要懂礼貌,有感恩,乔池冷言冷语地说:“嗯,放心,姑,我都知道,我送了就回来,你好好休息。”
郭晓敏的任务终于完成,她心中的大石也放了下来。
告别前说:“姐你好好休息,改日我们再来探望你,乔池这孩子明白,就是内敛,不说呢。没事儿!”
许姑依然还在身后叮嘱,生怕乔池怠慢了贵客,他们可是自己一家的大恩人,乔池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啊。
乔池跟着坐电梯,送到了停车场,郭晓敏自己开车来,俞晋和俞镰一起回家。
到了车前,郭晓敏正打算就此别过,俞晋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乔池说:“我有话跟你说,”又对俞镰说了一句“你去车里等着。”
郭晓敏推开了车门,不知道俞晋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愣愣地看着俞晋和乔池走去几步外的地方,那是两两面包车的中间空隙地带,也不知道俞晋会跟乔池谈什么。但是既然他们走远了,那就表明不希望旁人听到。
俞镰和她一样,关切地看着几步外的两个人,不知道他们会谈些什么。
俞晋和乔池面对面站着,他嘴里咬着烟,却并未点燃,这会儿有了和乔池说话的时间,直接把烟吐掉了,盯着乔池拿出一张卡说:“这个钱你拿着,别倔,你姑姑往后还有用得着钱的地方,你用郭晓敏的钱不合适,稍后她的钱我会还她,其余的你就别担心了,来,拿着!”
还是一样不容反抗的口吻,乔池眼睛淡淡看了他的一眼,面如白霜,吐出了两个字“不用”。直接就转身离开了。
郭晓敏和俞镰都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看着俞晋走回来,他关上车门就开车回家了。
郭晓敏已经能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俞镰坐在一旁,想了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爸,乔池不愿意,你就别强迫他。他一个成年人了,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你是好心,但是也许他根本不需要。”
俞晋烦躁地盯着十字路口恰巧变红的交通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也许自己也明白乔池为何有底气拒绝自己,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他和俞镰不一样,从小早早接受生活的磨砺,在辛苦的环境里也长大成才了。他可以自己赚钱,自己谋求第二天的饭碗,这些都和俞镰不一样。没有了自己,他依旧能活下去,活得好,不用自己照顾,不用自己恩惠,他都能长成参天的大树。
没有自己,也可以。
红灯的最后三秒过去变成了绿灯,在发动车身的瞬间他无力又有些悲哀地承认道,乔池他没有自己,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