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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江映雪*(上) ...

  •   傍晚,工作室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一座座计算模组。我慢慢地将它们整理,组装,试图腾出一片空间,却发现这本就并不宽敞的工作室,被挤压地愈发狭窄。我走出门外,却见那些原本稀疏而富有深意的抽象画,已经被一个个刺目的标语所取代。它们密密麻麻,如同狰狞的魔鬼,唤醒着我的心魔。
      这几天来,原本无人问津的小楼,来了很多人。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把一个个他们认为的危险品——神经网络超级计算机的模组——搬进了工作室。而一直待在屋子里,盯着满屏让人费解的代码的我,也被那些搬东西的人,像怪物一般小声地议论着——这个危险品处理专家,大抵也与深度神经病患者没什么不同吧。
      而在外面,那些我和印雪亲手设计的抽象画亦是被一个个危险品的醒目标识所取代。而在那些标识的尽头,工作室的正上方,则是更加醒目的猩红大字——危险品研究实验室。
      【魏先生,其实那天你说完后,我就知道,你的意志,已然是无可违背了。我也明白,这些刺目的标识,也只是为了保密。只是可惜,本该铭感你这番心意的我,却太过触景伤情了。】
      我注视着睡眠状态下,被大幅调低了功率后,几天来一直安安静静的印雪。不禁叹道:“印雪,我们之间,已经快要九年了。而这不到一年,那我深知会让你精神错乱的高功率模式,是否又必须更加变本加厉地开启了……”
      …………
      “小雪江,娘娘腔~”
      记得父亲死后,来到希望学校的我,每一次上台做自我介绍,都紧张地说不出话来,而每一次紧张地说不出话来,都会伴着同学们刺耳的起哄。
      在希望学校的前几年,我曾几次交过朋友,然而每一次,我的朋友都会与我绝交。“你太优柔寡断,你太不够义气……”他们说。而每次朋友跟我绝交,我都会大哭一场,引来的只是更多的嘲笑。
      后来我明白了,如果优柔意味着把承诺留在心里,量力而为却总是言出必行;如果义气意味着肤浅的友谊,转头就忘的承诺。我想,我还是选择优柔的好。
      于是,我开始热衷于一个人在野外漫步,热衷于在图书馆默默读书,热衷于在夜深时静静思考,热衷于在网络的世界里,渺无边际的遨游……
      我纸上写的字,总是歪歪扭扭,每次写作文,更是十个字里有三四个要被涂成大花脸。然而在电脑的世界,除了设计和编程,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果这种精通,是不用执笔,握子,和捏弦的。
      不经意的一次网上投稿,让我获得了那年第一次开办的全国网络电子绘画大赛的一等奖。凭着邀请函附带的车票,我坐上了去往盛海的高速列车的头等座。当时,稚嫩而穿得很土的我跟周围的乘客格格不入。幸而,周围的乘客也仿佛跟我不在一个平面,压根没有搭理我。除了一人,一个从神情到穿着打扮同样跟其他乘客格格不入的中年人。
      列车启动后,那个中年人非常热情,逐一向这车厢本就不多的乘客嘘寒问暖。别的乘客,或是客气拒绝,或是一脸冷漠,压根就没有搭理他,直到坐在最后排的我。
      我向来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更何况是陌生人。那人几番打探,终于是让我说出了自己全国绘画大赛获奖者的身份。只是我绝对没有料到的是,他也是画师,擅长铅笔素描。不待我对自己的身份做更加具体的说明,他便像他乡遇故知般拿着他的铅笔和画板,递到了我的身前,激动地向我请教作画。然而,当我真正开始画画时,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陌生的画笔,而不是自己熟悉的电子调色板和取色器。结果,我的画如我的作文那样,成了个涂涂抹抹的大花脸。
      “你到底会不会作画,连笔都不会拿,还这般一本正经,也不害臊。”那画师一把夺过他的铅笔和画板。狠狠地撕下了我刚画过的那画纸,甩到了我的脸上,然后一边用手中的铅笔快速描画,一边哼道:“学着点小孩子,这才叫绘画。”
      他的画很快成了,那是一张表情颇有些猥琐和自恋的孩子脸。【这画倒还真生动,不过那真的像我的脸吗?恐怕不吧。】
      画完后,那画师气愤未消,愤愤地回到座位,口中还念念有词。而周围的高素质乘客们,也纷纷用他们自以为的微不可闻的声音,小声的议论着——“装模作样的孩子”“假货真多”“也不照照镜子”……
      【我这是李鬼遇李逵吗?可我并不是李鬼啊!】
      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像神经病一样被人看着,然而我并不是,我只是跟他们不同罢了……
      就这样熬到目的地,那个盛大的会议厅前,我看着一波波入场的人群,双腿却像灌了铅。这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万一我再次紧张地说不出话来,那待如何?万一我这个“假货”,被当时车厢里的人认出来,那待如何?而万一我这个根本就不会用画笔的人,被要求现场作画,那又待如何?
      我终究是没有进场,而是借着盛海那来来往往的行人的遮掩,默默地在厅堂外的大屏幕下,驻足观看场内的直播。看着那原本属于我的,一等奖领奖台……
      当天晚上,我亦没有去原本预订的旅馆,而是来到了火车站,头等座的客服台。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幸而那位正要下班回家的客服姐姐主动询问。几番周折,她终于了解了我的意图,帮我将第二天下午的高速列车头等座车票,改签成了当天晚上普通列车的硬卧,还退了很多钱。
      临走前,那位小姐姐告诉我要敢于表达自己,因为如果不表达,别人便永远无法领会。不过后来的一次经历,我却有些庆幸,自己终究是没有表白成功。
      …………
      那是大概一年后的情人节,当时高中第二年的我,情窦初开,又一直羞于表达,深埋心里的喜欢也便在心中茁壮成长,渐渐成了暗恋。而自从上次绘画出丑,我虽然仍不会用画笔,但手工已强了很多——组装电脑,拆装闪存,连接电子元器件,用自制的电子元件作画……这些已然样样皆通。情人节前,想要对心仪对象表白的我,便把自己一次获奖所得的U盘的闪存拆出,装在了从学校小卖部买的装饰用的塑料大钻石里……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那些自认为肤浅浮躁的同学殊不注意的我,直到情人节当天才知道喜欢她的并不止我一人。好吧,应该说是他才知道喜欢她的不只他一人吧——他们的恋情,已经众人皆知了。
      正因如此,那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别人已架设好的氛围里的表白,才尤其的尴尬。而我那俗不可耐的塑料大钻石,当然更比不过那“正牌男友”手中的那盒精致的巧克力。
      当天晚上,那颗塑料钻石仍攥在我的手中,而直到熄灯的那一刻,那被封着的夜光粉才渐渐发光,进一步将我精心设计的发光电路点亮,呈现出一道打开的轨迹,显示出隐藏其中的U盘插口。而直到这时,直到在那无数个夜里当思念被黑暗点亮的时候,她才会顺着这发光的轨迹,打开我内心的深藏。只不过那个她,我又如何去寻觅呢?
      直到今天,那颗实为U盘的塑料钻石仍被我小心地珍藏,只是我对自己当年暗恋的女生,现在已然没了半分的想法。因为后来,当他们分手的时候,她在校门口外几乎是最显眼的位置放声大哭,哭得一如我心中所知的一切无知肤浅的人,更一如我当年,那个无知肤浅的自己。不过我却早就知道:
      【即便是哭泣,也还是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默默哭泣的好。】
      自从意识到女生的肤浅,我就好像把自己的择偶标准拉到了天边,从此再也没碰到让我心动的女生,除了那天上的云——百里慕云?
      慕云是这些年来,唯一让我心动的女孩。只是可惜,我怕是不够让她心动吧。无论如何,认识她以来,我的择偶标准已经不可能比她更低了。
      【只不过,当初慕云不也是在角落哭泣,一如我心中肤浅的女生吗?】
      …………
      从那以后,我便更加全身心地沉浸在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了,直到我正式加入“人间智能”这个项目。这个项目,起初并不叫“人间智能”,而是叫“人类大脑和心智发展的电子实现”。名字是卡尔特拉教授起的,意思是要电子化地再现人脑和心智的发展过程,以理解人脑与心智之间一直难以被科研工作者们参透的规律。
      我最初的职责,主要是技术上的,说起来也很简单。即把现实世界中的内容和要素编辑到虚拟现实世界中,然后把依照人脑神经系统所设计的可成长神经网络载入到虚拟现实世界中进行培养,就像常人在现实世界中学习那样。
      然而很快,我便知道这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
      按照这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发展心理学家卡尔特拉教授的指导,我的虚拟现实世界融合了教授所知的一切可能决定儿童心智形成的要素。然后,我和教授又按照当代发展心理学已经系统建立的,儿童成长过程中在时间上的认知能力获得顺序,将初级神经网络载入那些设计好的虚拟现实世界中反复培养。结果,长期的接触和训练后,神经网络甚至不能最初步地理解它所处的虚拟现实世界。
      如此糟糕的结果,大出教授的预料。毕竟,他所知的一切可能决定儿童心智形成的要素,都被按照重复性记忆强化的原理,让初级神经网络在虚拟现实世界中反复接触。而我,更是特别失落。因为虽然具体输入的内容都是教授决定,但那虚拟现实世界,及其与神经网络的交互,却都是由我一手设计或改良。当时的我,只觉得问题一定出在我这里。至于身为其所在领域大师的教授,虽然他当时并没有责备我,但我却隐隐觉得,他对我,其实十分的不满。
      后来,教授要出席国际会议,很快离开了盛海;而几个昼夜连续工作后,毫无进展的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走出了工作室所在的楼房。晚上,我吃完快餐,漫步在盛海的街道,却发现这国际大都市夜色下的繁华,让我陌生,迷失了自己的方位。
      我急于回去,却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才出门一个来小时,照理说绝对不应该迷路啊?毕竟,自上希望学校以来,我几次独自漫步在起伏幽深的山林,但无论走多远,无论走多深,我总能够原路返回。这种迷路的感觉,我生平还是第一次体会。
      找不到归路的我,只能像没头苍蝇般地在整个城市乱逛,而这么一逛,就是逛了整整一周。其实,越到后来,我越不似没头苍蝇了。到了第六天,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回去,不过我还是多逛了一天。正如我心中所料,这下我无论去到哪里,都能像以前在山林里那样,清晰地记得归路了。
      回到工作室后,我便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们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人类思维的建立,是不是就像是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乱逛,并不在于某些特定的领会,而更在于对整个世界的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
      在这种思路下,我尝试着换一种方式,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这次,我戴上了一副类似摄像头的,需要自己用手转轮对焦的眼镜。由于与眼睛的视野不同,加之设计的对焦范围很小,一开始,我十分不适应这眼镜的视角和这种手动对焦的方式,甚至在过马路时,直接撞在了右手边停着的轿车车头上,引得那司机破口大骂我“神经病”。不过后来,我逐渐适应了这种方式,以至于手动的对焦都成了自然而然,而不会有意识的想到自己在对焦,就像用电脑打字而不会想到自己在敲键盘那样——我早该意识到这点的。
      再然后,我设计了一台电路控制的小车,装上了可以在电路控制下上下左右移动和前后对焦的一双摄像头,一左一右两台声音传感器,以及全身的触觉传感器。然后,我把这所有的传感器和控制器通过网络,连接到了现阶段一切活动几乎完全随机的最初级神经网络,然后推着小车,重新踏上了繁华的盛海……
      最初,小车的一切运动都是随机的,更需要我时时刻刻地控制着方向。不过,随着时间过去,那双摄像头组成的眼睛,渐渐能形成彼此一致的图像,渐渐能锁定人物和物体,渐渐能在我停在红灯前时,默默地盯着我的眼睛。而那个小车,亦在越来越多的时候,会主动跟着我的脚步。当然,它也像个懵懂而淘气的孩子,时常想要做一些不合理的事,比如撞到墙上,比如硬闯红灯……
      就这样走着走着,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程序员,一个设计师,而更像是一个父亲,牵着孩子的手,就像小时候村里别人家孩子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那样。我驻足在路边,微蹲下身子,注视着那双摄像头眼睛,把握着它的手越攥越紧。却见那双眼睛,亦注视着我,久久不肯移,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它其实是他,不是什么项目,不是什么电子实现,而是人间智能。
      …………
      回到工作室后,我暂停了神经网络的运转,然后将一路上摄像头、声感器和触觉传感器所记录的一切,编入了虚拟现实世界,并添加了撞墙后的疼痛感觉,闯红灯被车撞后的死亡幻觉,以及我们刚才所经历的世界的更多探索。然后,我将他载入了这个虚拟现实世界,亦将自己同步载入,陪着他,引导着他。然后再是手牵着手,一同步入现实世界中的盛海,回来后虚拟现实的修改和编辑,以及虚拟现实世界的共同探索……
      后来,我逐渐开始对他说话,也给他装上了发声器,他开始只是简单的叫,后来支支吾吾,再后来,有了模糊却让我隐隐能听懂的字……
      不过,这一切也并非一帆风顺,一次我回到工作室,在编辑虚拟现实世界时忘了暂停他的电子神经网络,结果在编辑完后载入虚拟现实世界时却发现,他的精神错乱了——就像是被关在了完全闭塞了任何感觉,封闭了一切运动能力的小黑屋的孩子。这让我不得不读取上一次的数据。然后,为了更清楚地弄明白这发生的一切,我在虚拟现实里设置了同样的小黑屋环境,将自己关在了里面同样长的世界——那短短半个小时仿佛是永远,出来后是恍如隔世的恍惚。
      我定定的坐在座椅上,若有所悟。然而我的思绪,却被突然到来的卡尔特拉教授打断。
      “江映雪,我建议你退出这个项目。”
      教授不知何时已经回到盛海,出现在我的身前,而我刚注意到他,他便说了这句话。说这句话时,他神色淡淡,双目却直视着我的眼睛,直视着那眼睛里,泛起泪花。
      我硬硬的咽下了泪水,然后道:“教授,我想我能做出来,我已经找到了办法,而且……而且我就快要做出来了。”
      而教授,则叹了口气,道:“映雪,我想这,对你实在是太难了。你要明白自己的能力,更不要抱太高的期望,否则,否则会跌得很惨的。”
      【教授,你是觉得我能力不够,不够替你干活吧。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难道这隐瞒和虚伪,就是你们心理学的信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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