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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半神(六) ...

  •   路德维希二世如今是个年轻的单身汉。他之前和自己的未婚妻苏菲——巴伐利亚的马克斯公爵的女儿,奥地利皇后的妹妹,解除了婚约。事实上在婚前前几个月,他对这桩婚事还不那么反感,甚至认真研究了其他国家历代国王的婚礼,并且下令制造一辆特别豪华的马车,要比太阳王当年的马车更奢侈。但是再豪奢的装饰也无法掩盖他真实的心情——他到底是不爱自己的未婚妻的。
      而这一点,年轻的国王早就知晓,在他给自己最为喜爱的剧作家瓦格纳的信里,他就曾阐明:“我不爱女人,不爱父母,不爱兄弟,不爱亲戚……”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所爱之人,他曾经爱恋着自己的侍卫长,有着匀称身材和金色卷发的理查德·霍尼希。然而这段爱恋带给他的也并非全然的甜蜜。他本就是一个矛盾痛苦的人,他的爱情也是如此。他的灵魂渴求着柏拉图式纯洁的爱,但他的□□却叫嚣着本能的满足。他却不能对爱人吐露这种矛盾,只能在日记里苦恼:
      “只有精神上的爱是被允许的,□□是可憎的。我祈求上帝诅咒它。”
      在这样的矛盾纠结中,路德维希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艺术中。他原本就有一副敏感多情的性格,现在在沾染了名为浪漫主义的病症后,似乎有点病入膏肓的迹象。统治一个国家对他来说越来越近似于一种痛苦和折磨。他渴望逃离这一切,他希望自己能够飞翔,飞到遥远的山峦中,在童话城堡中复兴中世纪的魔法。
      他已经忽略了本国的士兵是如何在战场上为德意志征战的,满心都是浪漫自由的幻想。色当战役的前夜,当普鲁士上下都在秣马厉兵时,路德维希在深沉忧郁地慨叹:“群山之上有自由,在那里,人们永远不会痛苦。”
      希望逃离痛苦的路德维希现在连国家都不想要了,他想从巴伐利亚彻底离开,去塞浦路斯或是克里特岛度过余生。当然,还要把他钟爱的城堡都建完。这一切都需要金钱的支持。他甚至和霍尼希吐露过隐秘的想法:想要卖掉巴伐利亚来实现自己浪漫的梦想。
      相比国王的不切实际,巴伐利亚的路特波德亲王倒要实际很多。他是路德维希一世的第三子,是国王的叔叔。此次普鲁士出征,他是一路随行的。如今法国战败,他已经清楚地看到,普鲁士称帝的问题被提上日程只是迟早的事。而巴伐利亚作为和普鲁士地位匹敌的大国,自然会被询问意见,与其百般不情愿,倒不如顺应时势,或许还能捞取些好处。于是他便派自己的副官贝森伯爵,向奥蒂莉亚的心腹科伊德尔询问,如今是否是个好时机,可以提出为普鲁士的国王加上一顶皇冠。
      “据我所知,首相从未就这件事发表过任何观点。但我可以偷偷透露一点,这个建议会很受欢迎的,首相会同意的。”科伊德尔悄声透露说。
      奥蒂莉亚眼下也在想办法说服巴伐利亚。当她知道巴伐利亚国王最想要的是金钱时,她简直长吁了一口气。倘若对方提出的是领土方面的要求,她还真需要好好斟酌斟酌,但如果只是钱财,她自己就能做主,汉诺威的圭尔夫家族真是帮了自己一个好大的忙。奥蒂莉亚这么想着,便同意路德维希二世的侍从长官霍尔施泰因伯爵来访。他们就资金问题好好谈判了一番。等霍尔施泰因回到巴伐利亚时,他随身带着三封信,还得到了奥蒂莉亚承诺的一笔不小的佣金。
      路德维希其实是不愿听从奥蒂莉亚的吩咐,出面劝说威廉登上帝位的。这倒不是因为她对奥蒂莉亚有什么偏见,只是因为他身为维特尔斯巴赫的子孙,对霍亨索伦家族有些天然的优越感。这些信到达的时候,他正犯牙疼病,躺在床上懒得起身。起初,他是不远听这些无聊琐事的,但听到霍尔施泰因禀告说,这会带来一大笔财富,他又来了精神,忙让他进来细说。
      霍尔施泰因首先呈上了奥蒂莉亚的信。奥蒂莉亚当时为了不耽误发信,是直接在饭桌上用次等纸和劣质墨水写就的。她在信中言辞非常谦卑:首先她承认让渡德意志领导权给普鲁士肯定会招致巴伐利亚内部的不满,为了不损害巴伐利亚人的自尊心,国王可以只对德意志皇帝让步,而不必对普鲁士国王让步。她还热情地回忆了自己的家族史,讲述维特尔斯巴赫王朝在管辖勃兰登堡边区时对自家先辈表达出的善意。最后又再度说明,德意志帝国的领导权和普鲁士王国的领导权是有差别的,请国王再三考虑。
      “这于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路德维希对此兴趣缺缺,收了奥蒂莉亚贿赂的霍尔施泰因忙附耳细说:
      “陛下,普鲁士首相知道您喜爱艺术,为了表达她对您爱好的敬意,她愿为您提供一笔资金,这样一来,您不就有钱修建您的城堡了吗?”
      听到这话,路德维希的牙也不疼了,飞快地坐起了身:“她愿意出多少钱?”
      霍尔施泰因伸出三个手指头:“足足三十万马克。她愿意每年支付一部分,陛下,这可是一笔很稳定的资金来源啊。”
      “你说得有理,只是让霍亨索伦家族的人来当皇帝,这到底令人心头不快。”路德维希慢吞吞地拖着长腔,心里已经有一半应允了。霍尔施泰因察言观色,忙补充了一句:
      “陛下容我说一句,帝国的皇冠早就在维特尔斯巴赫的头上戴到腻烦了,霍亨索伦却可怜的一次都没当过皇帝。如今就让他们当一次又能如何呢?”
      这句话让路德维希二世心情愉悦起来,他于是接过霍尔施泰因递来的纸笔,欣然把奥蒂莉亚代拟的那封劝进书信一字不落地誊抄了一遍。他在信中表示愿意看到普鲁士国王接过德意志的皇冠,愿意让帝国的中心从慕尼黑转移到柏林。霍尔施泰因办成了事情,心头大悦,他立即带着书信返回了凡尔赛,把它交给了路特波德亲王,由他来呈递给威廉。
      这封信的函件副本也被奥蒂莉亚提前送到了总参谋部。毛奇冷冷淡淡地看完信,表情上看不出喜悦或是不满。他要操心的事情还多得很,国王称帝一事存在有变数,他想暂时把它放到一旁。如今奥蒂莉亚在国内造成的舆论攻势已经对他产生了影响。布隆萨特为了说明情况,还给毛奇朗诵了一首如今在柏林及周边地区十分流行的诗。在他看来,这首诗的产生正是奥蒂莉亚的杰作,没准她妹妹也在传播谎言方面插了手:
      “为什么这么沉默,好毛奇?
      就因为你周围全无声息?
      毛奇最出色的时候不会哑口无语,
      最终会大壮声威,响亮出击。
      为什么这么沉默,亲爱的毛奇?
      德意志渴望大壮声威,响亮出击!”
      尽管毛奇对这首诗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布隆萨特却十分心疼自己的上司。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奥蒂莉亚在咄咄逼人,而毛奇因为自身的修养道德,不能作出回应,只能默然忍受。他希望自己能为毛奇出一份力,即使赌上自己的一切也要挫败奥蒂莉亚的锐气。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之前威廉下过命令,要总参谋部把军事会议的纪要提交给奥蒂莉亚。这个命令如今正式下达到布隆萨特手上。毛奇批准了这项命令,而波德皮尔斯基将军负责转达,按理说流程上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布隆萨特却打算拒不执行,哪怕这宣告自己要就此解甲归田。
      布隆萨特本想按照往日顺从的习惯,在文件上签名了事。但他认认真真思索了十分钟,最后还是把笔放下了。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自己绝不是对奥蒂莉亚一个女人有什么偏见,而是实在看不惯她的野心勃勃。他打心眼里认为,一旦这个对权力如饥似渴的女人得到某些特权,事情就会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因此他决定违抗这道命令,这是出于自己的责任感,即使面对国王他也不会更爱决定。于是他又拿起了笔,开始写自己的辞职信。
      当他来到波德皮尔斯基面前,说明自己不想昧着良心,所以不能执行这道命令了。这让波德皮尔斯基勃然大怒:
      “您在开玩笑吗?这可是陛下的命令!”
      “我是秉持着非常认真的态度的,这是我的辞职信。”布隆萨特默默递上了刚写好的辞职信,波德皮尔斯基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神古怪地瞪着他:
      “您的精神真的正常吗?”
      “我确信我不是个疯子,我会向总参谋长说明我的抉择。”布隆萨特保持着无畏的勇气,又来到毛奇面前,把事情重复了一遍。毛奇并没有发怒,他只是沉默地上下审视着布隆萨特,确定他的确是认真的后,他把那份写有命令的文件收回自己的抽屉里,又轻轻拍了拍布隆萨特的肩膀:“我会禀告陛下,让他收回成命。至于这份辞职信,也请您收回去吧。”
      毛奇把这件事原原本本报告给威廉之后,奥蒂莉亚便没了会议纪要,这让她恼火不已,拉着威廉就是一顿抱怨。但是看到威廉兴趣缺缺,心神烦躁,她便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现在要如何让威廉接受这顶德意志的皇冠,她心里也不大有底,只能先稳住威廉的情绪。
      为了试探威廉,趁着奥古斯塔过生日的时机,路特波德亲王在宴会开始前先把信呈给了威廉。威廉此刻一点不知道奥蒂莉亚和巴伐利亚人背地里搞的勾当,他只当这是什么文件:“这是一份公文吗?先让俾斯麦看,这是她分内的事。”
      等到宴会结束,奥蒂莉亚便高高兴兴地把这份劝进表给威廉高声朗读了一遍。她读得流利顺畅又富有感情,毕竟这可是她自己亲笔写的。她一边朗读一边观察威廉的脸色,结果发现并不乐观,因为威廉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写的都是什么?我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帝!”奥蒂莉亚话音刚落,威廉便一叠声地抱怨起来,“我不要当这个皇帝,帝国和帝位对我来说就是个负担!”
      “陛下,这可是来自巴伐利亚的好意呀。”奥蒂莉亚放下信,小心翼翼地劝说着,威廉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是一个普鲁士人,我要这个头衔做什么?像一个化装舞会的小丑一样!”
      奥蒂莉亚烦恼地偷偷叹了口气,把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王储,后者是知道巴伐利亚来信的来龙去脉的。她用眼神示意王储来试探几句,王储自是欣然从命:
      “陛下,您是不喜欢皇帝这个称号吗?”
      “我当然最不喜欢这个!我不能不牢记让德意志统一是已故国王的主要目标,不能不牢记这顶纸皇冠是怎样献给我的兄长,而他又是怎样不接受它的!”
      话说到这份上,奥蒂莉亚也不能再相劝了。她和王储一同告辞,出了门后,两人一言不发地握了握手,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威廉此刻意志坚定,但最后他还是会屈服,同意戴上这顶皇冠的。
      奥蒂莉亚要回去慢慢思考,再用什么手段敦促威廉。而王储的心里就只剩下了全然的兴奋。他对事情的进展非常满意,尽管他之前还在厌恶奥蒂莉亚,现在却也知道,只有和她合作才能戴上皇冠。不过眼下他还只能把这份兴奋发泄到日记里:“今天,皇帝和帝国都是不可挽回地重建起来了。没有皇帝的时代,乱世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个光荣的称号将保证德意志的未来。”
      “我对现在麻烦的局面已经受够了,”为了安抚和讨好威廉,奥蒂莉亚晚上留宿在了威廉的房间里,结果就被灌了满耳朵牢骚,“我想回柏林,想回巴贝尔斯堡。”
      “陛下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多大年纪了还想家,”奥蒂莉亚嘟嘟囔囔地在威廉身上拍了两下,又打了个哈欠,“还是快睡觉吧。”
      “我睡不着,一睡觉就会做梦,做噩梦。我总是梦见法国军队在逼着我东逃。”威廉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奥蒂莉亚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
      “法国人如今只有苟延残喘的份了,如果您同意炮轰巴黎,他们就连苟延残喘都做不到了。您这噩梦来得可真没道理。”
      “总之我宁愿继续打仗,也不愿为了民族统一的事业去和人争来吵去,”威廉简短地做了个总结,然后翻了个身搂住奥蒂莉亚,“奥黛,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
      “当然,陛下,”奥蒂莉亚的腔调格外郑重其事,“我总是为了您好的。”
      威廉相当满意地睡去了,他可没理解奥蒂莉亚的为他好是什么个意思。要是明白了,他也就不会因为隔天帝国议会派来劝进代表团而生气了。这一次率领三十名议会代表的人正是当年劝进腓特烈·威廉四世的议员,他抑扬顿挫地向威廉念诵着:“北德意志联邦议会同德意志各邦诸侯恳请陛下接受德意志皇冠,以献身于统一大业。”
      这一次威廉不好当场回避,他只能不甚情愿地回应:“只有在德意志各王公和各自由市意见一致的情况下,只有根据德意志民族的意愿以及它的代表机关同各王公商议一致的条件下,我才承认上帝的召唤,执行上帝的希望。”
      这就算是勉强的同意了,这下王储总算松了口气,殊不知威廉在心里早已对他非常不满。虽然新的帝国定于新一年元旦正式宣告成立,但威廉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庆祝。他更关心新年前夜的军事会议,这次会议上要决定是否炮轰巴黎。
      王储自然是不同意炮轰的,但这一次他站在了失败者的阵营。可能是因为胶着的局面,毛奇最终也失去了围攻的耐心,同意了炮轰巴黎,日子就定在1月4日。王储只好把自己的不满悻悻地记入日记里,把所有的错误都归诸于奥蒂莉亚:
      “外界认为我们拥有的都是作恶的能力,越来越明显地不信任我们。正是俾斯麦发起了战争。理论上来说,迄今为止,她带给我们的只有‘铁与血’。如果每次转折时我们面临的都是仇恨和误解,如果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受到猜忌和抱怨,那么所有的权力,所有的荣光和所有蜚声海内的军事实力对我们又有何益处呢?俾斯麦让我们走向强大,但她夺走了我们的朋友,夺走了全世界人民对我们的同情和我们自己的良心。”
      奥蒂莉亚并未获准参加军事会议,但这一次她并不为此生气。因为她深知这些人最后还是得同意炮轰巴黎。她懒懒地靠在枕头上,心情无比愉悦:“这一次,从帝国的土地(阿尔萨斯和洛林)上要长出一个新的帝国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半神(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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