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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巴黎(三) ...

  •   “我亲爱的舅舅,我感激您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慰问。”虽然不希望见到沙皇,但作为威廉的心腹,奥蒂莉亚还是免不了和沙皇发生接触。比如现在,她正坐在威廉身边,听着他和沙皇闲话家常。沙皇去年一年经历的悲伤之事实在有些多,现在面对威廉的关怀,他显得情绪过于激动。
      “任谁遭遇到暗杀这种事都会心情低落的,好在已经过去了一年,你也应该释怀了。”威廉在亚历山大面前从来都是谆谆长者,很乐意给外甥一些亲人的关怀和慰藉。何况去年早春时沙皇经历的暗杀也确实足够惊心动魄。当时他带着外甥和外甥女,如往常一样在夏园散步。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积雪消融,当他们离开夏园,回到马车上时,沙皇多停留了一会儿,向对着自己致意的人群回礼,却不料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响,虽然沙皇并没有受伤,但这依然对他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开始战战兢兢,疑神疑鬼,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为了排遣巨大的压力,他开始四处狩猎,带着一队猎手和舞女消遣。甚至于他还从法国雇了一班演员,为他私下里演出萨德侯爵的作品,只可惜情欲放纵也不能消解他的痛苦,只能让他暂时得到些许解脱。
      奥蒂莉亚也对沙皇报以同情,因为她偷眼看来,新任的皇储亚历山大实在不如那位过世的尼古拉皇储,他高高壮壮,站在父亲身边显得憨实蠢笨,活像一头动作笨拙的大熊。奥蒂莉亚深深怀疑这样一位明显智力不足的王子能否胜任沙皇的位子,统治如此辽阔的疆土。
      “尼古拉的不幸过世也令我身心疲惫,我自己还好,可怜我的妻子,至今没能从这巨大的悲痛中走出来。”沙皇说到这里,不无失望地看了新皇储亚历山大一眼。他对这个愚钝的儿子不甚满意,但事到如今,他又能有什么其他的人选呢?他只能捏着鼻子接受,并且期待自己挑选的儿媳,原本要嫁给尼古拉,现在改嫁给亚历山大的丹麦公主达格玛,是个贤惠聪明的妻子,能把儿子的榆木脑袋教得灵光一点。
      要是尼古拉还活着该多好。沙皇想到这里,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回忆起长子的遗体从尼斯运抵彼得堡时的场景。负责运送前皇储遗体的是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号护卫舰,战舰到港时,100门大炮齐声哀鸣。沙皇乘坐私人快艇斯塔拉号提前一步登上战舰,战舰主舱里的灵柩台上静静躺着尼古拉的遗体,神父们正围在尸体周围,为他祈祷。为了让皇长子的灵魂得到安息,皇室还特意请来了来自圣塞尔吉乌斯三位一体修道院的帕其米神父诵经。在庄严肃穆的祈祷和朗朗的诵读经文声中,沙皇缓缓地抚着长子的棺椁,屈膝跪坐在了旁边。
      更令人难熬的是两天后的落葬仪式。几位来自皇室的护柩人抬着棺椁走上大街,灵车则在街上等候。送葬的队伍伴着挽歌慢慢前行,护送的哥萨克士兵穿着宝石蓝色制服,举着旗帜和权杖。沙皇则跟在灵车后面,面无表情地走向墓地。驾驶灵车的车夫紧抿着嘴,目光偶尔落在覆盖着黑色天鹅绒的车身上。他的面容略显哀痛,或许是因为他不得不提前放弃车夫的职业所致,按照传统,他此后再不能驾车了,当然,罗曼诺夫家族也支付给了他一笔买断职业生涯的补偿金。皇后则足足迟了两个小时才赶到墓地,她哀痛欲绝,未语泪先流,最后在丈夫的搀扶下才勉强走到儿子的棺椁前,哀哀痛哭着祷告。
      或许就是从那一天起,沙皇和自己妻子的婚姻就宣告名存实亡了。他依旧每天清晨起床,喝一杯咖啡,散散步,然后去看望自己的妻子。他们见面后会交换一个吻,他依旧叫她玛莎,而她也微笑着唤他萨沙,他们一同共进早餐,看上去温馨如常,但彼此的眼里都没有任何笑意。
      他本以为亚历山大和达格玛的婚事会给冬宫染上喜庆快乐的色彩,但皇后依然沉湎于对长子的思念中。她开始在房间里摆满圣像,日夜默祷,痴迷于各种圣物。她延请了许多修士和先知,听说他们可以洞察整个人类的命运。当然,她不需要他们观察得如此宏大,她只想知道,她的长子在地下是否得到了安眠,罗曼诺夫家族的宿命又将如何。
      “又能如何呢?我根本不想知道自己的宿命。自从彼得大帝坐上沙皇的宝座开始,每一任沙皇的命运都是黑暗的。”面对自己的亲舅舅,沙皇稍稍倾倒了一些苦水。他是从不信奉任何神秘主义的,只是他这话说完,站在他身后的皇储微微颤了一下肩头。
      “所谓宿命多是无稽之谈,的确不该轻信。”威廉刚回答完,忽然一件尘封许久的往事浮上心头。他恍惚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当时名气极大的占卜师,她说自己日后会成为普鲁士的国王。当时被自己视为无稽之谈的预言,如今可不就兑现了吗?一念至此,威廉的心头忽的惴惴不安起来。
      “您说的是,曾经就有个占卜师给我算过命,他问了我的出生年份,然后把末两位颠倒一下,说这就是我的卒年。按照他的说法,我如今只有不到15年好活了。”沙皇说到这里时发出了一声冷嘲的嗤笑,他的言论终于惹得皇储心慌起来,出口阻止:
      “父亲,请您不要再说了。”
      威廉在一旁听着,也感到心惊胆战。他年轻时和沙皇一样,对这些神秘主义不感兴趣。但现在年纪大了,又经过了两场过程曲折的战争,他又觉得似乎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或许还是要敬畏所谓宿命。心下不安之际,他暗暗握了握身旁奥蒂莉亚的手,才觉得心神安定了一些。
      或许也觉察到自己所言甚是不吉,沙皇叹着气住了口。他对自己的次子不大满意,还不能放心地把权力交给他,生怕他败坏了自己改革的措施。即使对皇位有几分心生厌倦,他也得强打精神,继续端坐在上面。为了缓解凝滞沉郁的气氛,他邀请威廉和奥蒂莉亚过几日一同到巴黎著名餐厅——英国咖啡馆——用晚餐,普鲁士君臣二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今日沙皇的言语总让我心头乱跳,”回到自己的住处,威廉依然眉头紧锁,“他的话很不吉利。”
      “一些无稽之谈罢了,他自己都不相信,不过随口一说。难道陛下相信所谓宿命?”看到威廉愁眉不展,奥蒂莉亚便坐到他身边安慰了几句。威廉把她搂在怀里,絮絮叨叨地向她讲起了自己那件关于宿命的往事。
      “我年轻时自然是对此嗤之以鼻的。但时至今日,我忽然发觉,或许宿命之说也不可完全不信。当年我随着亚历山大一世来到巴黎,就曾在此拜访过一位名声响亮的占卜师,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但依稀记得那是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对了,当时还是你父亲盛情推荐我去算算命的呢。”
      听到威廉谈起自己那过世多年的老父亲,奥蒂莉亚不由得怀念一笑:“父亲总是轻信别人。”
      “当时你母亲也在,想想没准那时候你就在她肚子里呢。”奥蒂莉亚原本正缅怀着疼爱自己的父亲,结果听到威廉提及明妮,她顿时没了追思过往的哀伤,臭着一张脸应了一声:
      “哦。这么看来陛下和我的年龄差距还真大。”
      “莫名其妙地怎么就生气了?”威廉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只好继续讲起了自己的往事,“……总之那个女人相当笃定地对我说,我总有一天要王袍加身,这话在当时听来简直不可想象,我是次子,并非储君,谁能想到我竟然真的有一天能登上王位呢?所以这些预言也不可全然不信。”
      虽然威廉把一段往事讲得神乎其神,奥蒂莉亚确实半点都不信的,她坚定地认为自己爬到如今的高位,靠的还是自身的努力和机遇,而非什么飘渺不定的宿命。但上了年纪的人转投神秘学门下也是常有之事,她不便为此和威廉展开辩论,索性还撺掇他起来:“要不然陛下现在去街上逛逛,万一再碰到一个预言精准的占卜师呢?”
      “又在胡说!这种奇人哪里是随便就能遇到的?”威廉笑着戳了奥蒂莉亚一指头,不过却也起了上街走走的心思,“要说出去逛一逛,那倒是使得。”
      “要我说,陛下大可以便装出行,不搞那些大排场,这样逛起来才有意思。”奥蒂莉亚笑嘻嘻地在一旁出主意,威廉被她撩拨得越发心思浮动:
      “这未必不可行,叫莱恩多夫他们带人远远跟着正好。你也换上便装,咱们一起出去走走。”
      奥蒂莉亚戴上一顶花朵羽毛蕾丝褶皱的帽子,彩绸和缎带垂下来,正好遮住她的侧脸,她可不想出去散个步都被人当猴子一样围观。现在在柏林就有这种趋势,她随随便便出去走走,都会发现身后跟随的人越聚越多。威廉对她的格外谨慎嘲笑不已:
      “哟,还真以为自己成了名人了。”
      “我本来就是。”奥蒂莉亚骄傲地挺一挺胸,伸手搂过威廉的臂膊,两人像一对普通的资产阶级夫妇一般出了门。为威廉一时的异想天开而心力交瘁的莱恩多夫伯爵叹着气,用眼神示意负责警戒的警探和卫兵们远远跟上。
      在街上闲逛而不能随心所欲买些或许实用或许不实用的东西,那逛街的乐趣就大大减少了。奥蒂莉亚虽然不像普通女人那般购买欲旺盛,但在看到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时也不免见猎心喜。威廉看到她的神情,只觉得自己的钱袋发出阵阵哀鸣,听得他肉痛万分。于是他一把拉走奥蒂莉亚,挽着她往卢森堡公园走去,想来公园里没什么东西可让她购买。
      威廉的小心思让奥蒂莉亚喷笑不已,她靠在威廉身边,随着他绕着公园里的喷泉一圈圈走着。威廉忽又想起一件旧事:“还记得你小时候来宫里吗?被布雷希特欺负了,掉在喷泉里哭得可怜兮兮的。要不是我把你救上来,恐怕你得在里面泡上一整天。”
      “陛下的记性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好了?”奥蒂莉亚撇撇嘴,反驳的话刚说出半句,又忙忙地住了口,“再说当时要救我上来的也不是陛下,而是……”
      威廉的手顿时紧了紧,脚步也迟缓下来。他端着一张一如平日的严肃脸孔,令人难以透过它看到他的内心,不知道那其中是平静无波还是波澜涌动。奥蒂莉亚紧抿着嘴巴,一言不发。时至今日,她还能回忆起温温柔柔给自己换衣服,安慰自己的伊莉莎郡主。她秀美端庄的容貌,柔和温婉如圣母般的笑容,都烙印在奥蒂莉亚的心头。她在心底深为惋惜:倘若伊莉莎嫁给威廉,自己在宫廷中一定不会遇到如此多的女性敌人。她忽然想张口问一问威廉,问问他是否还记得伊莉莎,但一想到自己如今和威廉的关系,她又无法将问题说出口。倘若威廉回答说不记得,那他便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可若是他说还记得,并将永志不忘,那自己又算是个什么尴尬的身份呢?
      他们两人彼此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去。幸好走不多远的一个占卜师的小摊位让他们摆脱了尴尬的气氛,又找到了可以交谈的话题:“陛下您看,那里不就有占卜师,要不您再去算个命?”
      奥蒂莉亚的话正合威廉的意,他携着奥蒂莉亚走过去,向那人问起了问题。久无生意上门的占卜师一看生意上门,立刻笑容可掬,近乎谄媚地保证自己算命绝对灵验。既然如此,威廉便先用一个自己也颇为关心,但不甚重要的问题开了场:
      “我想请您算算,我和……咳,我太太,将来还会有孩子吗?”
      占卜师忙不迭地点头,借口查看手相,暗暗对两人察言观色。在她看来,奥蒂莉亚手掌白皙细腻,没有半个茧子,显然是位养尊处优的尊贵夫人。威廉神态威严,气度不凡,看打扮至少也是个银行家之流,她很想拍马屁说他们肯定能生一打孩子,可是看威廉的年纪,她这话又实在说不出口。幸好听威廉在问话中用了一个“还”,她于是斗胆猜测这对老夫少妻之前曾经生育过孩子,便硬着头皮回答:“这位先生,我为此感到遗憾,但按照手相上显示,您和尊夫人怕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哈!”要不是反应迅速,威廉差点把一句“太好了”说出口。他可不想再和奥蒂莉亚生孩子了,一个比尔就足够他劳心劳力了,再说两个私生子,那要花去他多少积蓄呀。奥蒂莉亚虽然也不想再要孩子,但看着威廉这副喜形于色的模样,她心里着实不痛快,于是愤愤然在他背后拧了一把,拧得威廉倒吸了一口冷气。
      所以我这是蒙对了?看两人没什么反应,占卜师暗暗松了口气。等到威廉又问起他自己的命运时,占卜师便极尽口舌之能事,把他吹捧得天花乱坠:“按照手相的预示,您是一位大富大贵之人,一生顺遂无虞,和您这位夫人的感情也是和睦深厚。看您生命线的长度,您可谓是多福多寿,实在令人羡慕。”
      占卜师的一番奉承听得威廉龙心大悦,比起沙皇那阴郁的预言,自己的预言简直幸福得让人想原地跳个舞。他之前的郁闷一扫而空,欢欢喜喜地付了钱,挽着奥蒂莉亚,许诺这就带她去吃顿豪华午餐。而费了半天口舌的占卜师气闷地盯着手里一点也没多的小费,懊恼自己竟碰上了这么一个小气的客人:“这肯定是个银行家,越有钱越吝啬!”
      入夜,拿破仑三世邀请威廉君臣一行去欣赏奥芬巴赫的新歌剧《格洛斯坦公爵夫人》。奥蒂莉亚坐在威廉身边看了没一会儿,就认定这部剧分明是在讽刺普鲁士,讽刺她自己。剧中的公爵夫人骄横任性,却富有魅力。她本和保罗王子订了婚,却又爱上了英俊的士兵弗里茨,还一路提拔他做将军。弗里茨用三万瓶酒组成炮兵,把敌人灌得烂醉,从而赢得了战争,公爵夫人爱他愈发深刻,然而弗里茨却另有所爱,请求公爵夫人允许他和自己的爱人完婚。恼火的夫人决定在他的婚礼上暗杀他……
      看到剧场里的巴黎人因为剧中的将军们与普鲁士人的打扮颇为相似而大肆鼓掌,奥蒂莉亚暗暗庆幸罗恩并没有一同前来巴黎,不然依照他的性格,一定会尴尬得无地自容。倒是毛奇始终保持着冷静,面不改色地专心欣赏戏剧。奥蒂莉亚扭一扭头,就发现威廉的眼珠子完全黏在了扮演公爵夫人的女演员霍顿丝·施耐德身上。她刚刚三十出头,正是盛年韶华,姿容秀雅,颇受观众喜爱。奥蒂莉亚憋着一口气,转过脸一眼都不想去看威廉,同时她在心里暗暗念叨着:幸好伊莉莎郡主去世得早,不然她当真成了王后,看到威廉现在这副样子,怕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巴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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