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期一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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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某日，我返家途中为避雨偶遇一座空寂园林。
门扉虚掩，门角墙根爬上了青苔，围墙白漆斑驳，仿佛岁月浸透的诗歌。我深感好奇，于是推门入内，映入眼帘是围墙边栽种的罗汉松与各类盆景，愈发深入便愈发惊叹于此间主人的手艺和耐心，这一棵棵、一丛丛皆修剪得当，恣意生长。沐浴天水之下，碧绿可人，隐隐嗅到绿色本身好闻的气味。
所望之处必有景致。虽不至令人目不暇接的地步，却也不容易使人丧失兴致。比如这木格子窗，样式简朴，可透过它便可望见后方假山嶙峋，绿叶环绕，一点点青苔自缝隙中探出，更有古木斜伸，落下一地细碎跃动光影。
我站在厅与堂之间，抬头望天地濛濛一线，较之入宅前天色转好不止半分。雨滴如乱珠跳上屋瓦，滑至边沿缓上了几分，拉长宛如丝线，错落有致地落下，仿佛天然的帘子。
园林内通往各处的台阶皆由千层石、黄蜡石诸石铺就，凹凸不平又新巧雅观。我站在一处拱形门下，仰头欣赏一株傍墙而长的紫薇花树。正当我吟咏赞叹之际风拂花木，林涛之声不绝于耳，却依稀听到区别于树叶簌簌作响之外的声音，像衣裙扫过群花，像罗袜轻踩过枝头。
我四下环望，没有任何发现，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而继续游园。
所经之处或残垣断壁，或树木葱茏，屋脊上蹲着的装饰物也是生动可爱。回廊上窗户的雕饰寓意美满吉祥，大多是仙鹤、乌龟之类；心思奇巧的酸木枝镂空座椅，蒙灰的、东倒西歪的、粉身碎骨的摆件小玩意儿……无一不令我驻足端详，怀念伤感之余不免有些惋惜敬佩——
真正使我心折的其实是园林的主人在其中倾注的心血与深沉爱意。
行至游廊，方觉腿酸便寻地儿坐下歇息。望向廊外只剩滴落拉长的水滴，雨势渐渐减小。不稍片刻风扫云开，日光涌出云海，池塘水波微泛，浮光跃金；各色锦鲤若空游无所依，忽然摆尾散开。树叶承载不住的水珠啪地跃入池塘，荡开涟漪，传出轻微声响。
我见到那位临水而立的佳人恰是在此情此景之中。
不知她是如何出现，又是何时出现。当我发现时她已经伫立水畔稍稍前倾上身，静静观赏池中数百尾鲤鱼。簪在盘起发上的钗饰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温和的微光，披散的青丝滑落至身前，发梢逗弄着微醺的轻风。
她的颈项端正修长，双颊宛若桃花，低垂眼睫似羽，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像是前朝样式的衣裳上层层叠叠勾勒出的暗金花蝶轻飞曼舞，大朵大朵铺染开的宝珠山茶卷撷而上，次第从阴翳中脱露出来，仿佛进行着一场漫长而沉默的绽放。
檐牙尚在滴水，无数水珠投映着无数佳人，腰身扭曲，像是谁在背后推了她一把要迫使她下跪似的。
我恍然一惊，站起身来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只是定定地望住她，望住她仿佛就跌入了桃花重重的梦境里。
倏而她眼睫撩起，露出黑玛瑙般的眼瞳，望进去仿佛跳海，想必有很多往事曾狠狠碾过她的眼睛。她嫣红双唇轻启，似乎瞧见了什么令她怀念的物事。笑意漫进眼底却又潸然泪下。
我望着她，不知所措。她瞧着我，欲说还休。微醺的风从我俩的空隙中奔流而过。她向着我，深深揖了一礼。
“终于又见到您了，璋二爷。妾身多年心愿今日得以了结。”
“失礼了，某不是姑娘口中的‘璋二爷’。”
她似乎愣怔一会儿。忽而褰裳涉水而来，裙裾翩跹，鬓云欲度香腮雪。足尖莲瓣轻点涟漪，一个纵跃离我只有咫尺，我不禁退后一步而她向我伸出双手，十指纤白，指甲尖尖。
“您是璋二爷啊，这点无疑，”双臂环过我的脖颈，她挂在我身上的重量轻盈得几乎感受不到，“您是妾身这世上最后的家人了啊。”
——家人？
她抱着我的时候我可以嗅到来自对方身上清浅的花香，我并没有产生类似于心动的感觉，心底倒是腾起奇妙的感觉，就像面对的明明是陌生人却有种十分熟悉的怀念。
“好想回家啊……一直都想回家……真的好想回家……”她在我怀里小声抽泣着，鬼使神差中我的手掌抬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似乎是在安慰疼爱的妹妹。
“那为什么不回家？”
“哪里都找不到……家，那天，是我亲手开的门放他们进来的……”
她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语抬起了头，松开了手并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她专注地注视着我，用目光摩挲着珍爱的人。我这才发现她眼下有颗痣，赴京赶考前曾听娘亲说过，这个位置的痣名为“无泪”，如此看来反倒不是，此女子眼泪多得很。
细雨渐渐密了起来，被巻撷着草木青香的微风吹斜，雨丝落在脸上仿佛被细密的绢帕擦拭。她别开目光，仔仔细细扫过身后的一草一木，青石砖缝隙里颜色新鲜的青苔，恣意舒展身姿的合欢树树干上萌发的草叶，庭院深深处的戏台，临湖而建的藏经阁……
“这座园林是当年璋二爷亲手建造起来的，为了让老爷安享晚年而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宅院……夫人对我有恩，后来更是视我如己出抚育我、教导我；大少爷同二爷还有嫖娘待我如同亲手足……可我，我却撒了谎。从黄河泛滥的灾区捡了我的主人买通了詹事府将我送入这个家，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所以……”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多语无伦次。根据她的只言片语我推断出了当年恩怨情仇的来龙去脉，百味杂陈之际又有些哭笑不得：
“姑娘，别哭了。某才学疏浅，却要冒昧地说一句，即使某与璋二爷拥有同一个灵魂，可我俩实在是不同的两个人。好比子女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从啼哭开始，孩子就与母亲是独立的个体。”
闻言她眼睫轻颤，咬住了嘴唇。
“不过某还是多谢姑娘辗转数百年光阴，跨过满目疮痍，好好地守护着这座园林，某才得以欣赏此番盛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期一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