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将行》月夕冷

1、亭亭枇杷树

　　这是一家隐藏在矮巷深处的面馆，残破的店门上挂着一块破旧的匾额。墨漆的匾额此刻还隐隐可以看出本来的面貌，中间镌刻着三个大字“一笑轩”。此刻正值深秋，白花花的阳光打在人们的身上陡添了一丝暖意。面馆的大门透过厚厚的帘幕，冒出缕缕白色的雾气，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缓缓的走进了这家面馆。

　　踏进面馆她略微环顾了一下四周，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厨房里的四十出头的大师傅探头看了她一眼，便回到厨房继续忙活。面馆其实并不大，只勉强摆放了七八张桌椅，想来因为年久桌子上的朱漆都已脱落了大半。此刻正值晌午时分，这七八张桌子上早已坐满了客人，但是面馆里却一点也不喧闹，大伙此刻的心思并不在面前一碗碗飘着油绿葱花的阳春面上，而在面馆中央的长条桌椅上端坐的中年男子的身上。这名男子约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头乌黑的的长发随意的用一根巾带束起。男子长得十分俊逸，郎眉星目鼻梁高挺，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些狂放不羁的味道。他在这一片十分的有名，但却没人知道他的名姓，大伙背地里都叫他“风老板”！其实他就是这家面馆的老板，大伙都很喜欢来这里吃面，其实他家的面并没有好吃到有多特别，但还是有许多人宁愿绕的远些，也愿意到这里来坐上一坐。为什么呢？因为风老板很会讲故事啊！

　　他讲的不是什么大气恢宏的名著，只是普普通通的小故事。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人们其实对这些都已经麻木了。他们甚至早已经忘了害怕，只是麻木的等待着命运的摆弄，不再思索该如何去反抗。然而风老板的故事，却能让他们看到些许的希望，让他们知道也许他们还有美好的未来可以去期许。也因此住在周围的人，都愿意来他这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有时那热气甚至能将大伙的眼睛熏红，但是谁也不在意这些。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醒木声响起，风老板开始说起了今天的故事。风老板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清亮中带着些许沧桑的磁性，有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随着醒木声落地，风老板启唇道“今天，我来跟诸位说说那位消失了十多年的大盗夜孤明。诸位应该都知道这夜孤明曾在十多年前劫富济贫，官府视他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百姓却将他奉若神明，对他推崇备至。夜孤明于十多年前，盗取了南京忠王府中的一枚玉钗后消失了踪迹。至今他的行踪都还是个迷，今日我就来和诸位说说这位盗亦有道的夜孤明。”说着他又拍了一次醒木喝了口茶，目光飘向了远方继续道：夜孤明本是被一隐世高人抚养长大，他的父母皆死于战乱。他的师父待他如亲子，将自己毕生所学毫无保留的传授于他。夜孤明十八岁时，他的师父身染重病故去了。

　　于是他离开了从小长大的深山，走入江湖成为了一名大盗。那一年，他盗取了康王府的一枚南海夜明珠，那颗夜明珠本是先帝亲赐于康王爷的。所以康王震怒，势要将他捉拿归案。他在仓皇逃跑之际，□□枣红色的坐骑竟无意间带起了一位姑娘的裙摆。姑娘当时被吓傻了，竟然僵在原地忘了所有的动作。

　　夜孤明见状望了一眼身后，见康王府的人并未追上来，于是翻身下马想向姑娘道歉。待他看清那姑娘的容貌时，只觉得百世千生中，两人曾经在哪见过！尤其是姑娘眉心的朱砂胎记，在她瓷白的脸上尤为的醒目，只是一眼他就将心遗落。看着身后逐渐靠近的追兵，和姑娘惊恐的眼神，他突然不想再做个盗贼，即便是为民谋福的侠盗。

　　后来，夜孤明想尽办法靠近那姑娘，为了讨得她的欢心，甚至不惜拿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做弾子，抓来那姑娘喜欢的黄莺。姑娘其实家世不错，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善人，母亲也十分的贤惠，一家人过的还算美满幸福。而他的出现，也在姑娘的心中掀起了层层的涟漪。渐渐的姑娘也开始倾心于他，而他渡过了这一生最开心的三年。三年后的一日，他偶然听说忠王府中有一枚玉钗，只要将它赠予自己心爱之人，便可以生生世世与之相守。若是以往，他听了定会嗤之以鼻。但是在尝过爱情的滋味之后，他开始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于是他留下一张短笺，告诉她他过些日子便会回来娶她。赶往忠王府的路上，他在心里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将来他一定会带着她过些平静的生活。可是在这最后的盗宝中，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女子。金兵攻破了东京汴梁，她死在了铁蹄之下。

　　那一日，天空下起了连绵大雨，他跪在她的坟前，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他的心也随着她埋进了冰冷的泥土。到了第四日，夜孤明便投身军营，当了一名最普通的军士。在边关枕沙卧月的岁月中，他的眼前总是会浮现那张明媚羞涩的丽颜。他将心底那一腔的恨意与悔意都发泄在了金兵的身上，他本就身手矫健武艺不凡，所以他很快便在军中有所建树。在作战中他屡立奇功，最后还射杀了大金国的主帅完颜克图。九龙阶上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亲封他为护国大将军，但是他却突然觉得很疲倦。八年的抗金生涯，他亦无法平静自我。他不愿留在这噬人之地与虎谋皮，于是便卸了盔甲带着跟随他多年的枣红烈马开始流浪。

　　不知道是谁说过，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一个圈，不管你走的再远，只要你一直走，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终于，他经过不知道多少岁月流逝，他还是回到了那个她长眠的地方。躲进那个有她爱吃的汤面的巷子，成为了一个说书人。在那些不停流浪的日子里，他见识了太多离别凄惶，腹中有着许许多多的人人间风月。说到这里风老板最后拍了一次醒木，说道“今日的故事便说到这，感谢诸位的捧场！”话音刚落便转身离开。

　　这时众人才从故事中回过神来。须臾间，三三两两的起身朝外走。只有先前进来的那名妇人，还一直坐在原地未动，面前一碗清汤面纹丝未动。忽然，“咚咚”两声清脆的声响，两滴晶莹的水珠，落在面汤之中消失。她又呆坐了良久，才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若是仔细些，其实很容易便能看到女子薄薄的刘海下，那抹醒目的朱砂标记。

　　说书人来到后院，看着院子正中那棵依旧翠绿的枇杷树，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眼前闪过那个明眸少女，一手拿着枇杷，一手握着雪色的手绢朝他挥舞。银铃一般的笑声飘过耳边“蓝洛，你快来啊！今年的枇杷可真甜啊！”说完又发出一串欢快的笑声。

　　蓝洛朝前走了几步，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他们终究还是回不到从前了。取下枝头的那枚玉钗，紧紧地握在手里，蓝洛泪如泉涌。年届四十的他顿时哭的像个孩子，半生戎马四海为家，他为她终生未娶，也不过就是个笑话。这世上没有比真相更伤人的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哦，是回到这里的第三个年头吧！他一人独卧江边饮酒，偶然听到了一阵悄然的对话方知。当年死的并不是她，而是一名侍女。原来，她的父亲并不同意他们之间的事，母亲也以死相逼，她无奈之下只得含泪答应嫁给父母看中的人家。得知真相的他不能接受，冲进她的家门发现，她的父母早已因病过世。往日曲径通幽的院落，早已衰败不堪。他辗转打探到她的下落，怒气冲冲的想去质问她。但是当他真的找到她时，见到在冰冷河水中瑟瑟发抖浣衣的她，他的内心突然变得很复杂。那天他看了她良久，最后悄然离开。

　　是夜，他醉卧江边，身边陪着他的，是一地的空酒壶。他突然将酒壶砸向江中，一边砸一边狂笑着。曾经以为的两心相许，曾经以为的共效于飞，原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从怀中摸出玉钗，狠狠的抛进了江心。扔了玉钗，他枕着手臂摸出一壶浊酒酌饮起来。一边饮一边唱道：

　　劫过九重城关，我座下马正酣，

　　看那轻飘飘的衣摆，趁擦肩把裙掀，

　　踏遍三江六岸，借刀光做船帆，

　　任露水浸透了短衫，大盗睥睨四野，

　　枕风宿雪多年，我与虎谋早餐，

　　拎着钓叟的鱼弦，问卧龙几两钱，

　　蜀中大雨连绵，关外横尸遍野，

　　你的笑像一条恶犬，撞乱了我心弦。

　　谈花饮月赋闲，这春宵艳阳天，

　　待到梦醒时分睁眼，铁甲寒意凛冽，

　　夙愿只隔一箭，故乡近似天边，

　　不知何人浅唱弄弦，我彷徨不可前，

　　枕风宿雪多年，我与虎谋早餐，

　　拎着钓叟的鱼弦，问卧龙几两钱，

　　蜀中大雨连绵，关外横尸遍野，

　　你的笑像一条恶犬，撞乱我心弦，

　　烽烟万里如衔，掷群雄下酒宴，

　　谢绝策勋十二转，想为你窃玉簪，

　　入巷间吃汤面，笑看窗边飞雪，

　　取腰间明珠弹山雀，立枇杷于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