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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丑时-愧相逢莫夸流俗 ...

  •   甩走让人生气的店小二,一身黑衣的风灯走在梁丘国度清晨的街头。
      这块地界有两个大国,分别名为梁丘与高阳。风灯与风幕都出生在高阳,但离家甚早,对高阳数不上有多少眷恋。前些年更是跟着师父定居在了梁丘的仓廉乡,有时反而觉得自己是梁丘人多些。
      梁丘国靠内陆,高阳国临外海。或许是与地理位置有关,梁丘的天总比高阳亮得早些,这无关紧要的地方大概就是风灯最最不喜欢梁丘的一点了。
      她原是个夜猫子型的人物,总喜欢在深夜出没,还时常故意跑去月下吹箫似附庸风雅,顺带幻想会不会有人路过写出篇怪谈诡话来。这习惯着实与梁丘风土格格不入。以往在仓廉乡还好,除了师父总想把两人扯出门晨练外,没人能打扰她睡到日上三竿,但如今正在赶路途中、加之风幕的药又必须每日不断,致使风灯不得不在清晨起床熬制汤药,生物钟倒给如此这般硬生生扭转了过来。偶尔苦哈哈地想想,这种迫于无奈得来的所谓健康也是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两人如今在路上,全身家当统共就一辆马车。车内空间极大,可以放下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了专给风幕煮药的砂锅。每到达一个城镇,风灯都会根据路程估算需要的药材量,然后第一时间去到当地药铺把这些药给买齐全了,今天出门也是为了此事。
      马车是师父留下的,名为神行者。那车身虽已有了许多年头,不过因为本身木料好、又保养得当,跑起来依旧是相当顺畅,偶有不愉的时候听着木轴咯吱也算给旅途缓解下寂寞,可以说是如今的风灯最为爱护的宝贝了。
      她还能隐约记得当年初次见到师父的场景,刚过而立之年的男子驾着神行者,高大身影几乎满足了小女孩对父亲的全部幻想,在她心里深深种下了一份信赖。只是那时她实在小得很,很多细节也都从记忆中模糊,类似什么当时师父左手正扯着个烧饼甩着袖子在擦嘴、右手拉着缰绳慌慌张张地把边上的水罐狠狠砸到了地上这种事,都还是后来风幕告诉她的呢。
      前日神行者的车辐被横卡进来的树干给别坏了几根,恰好可以趁此机会换上新的。思及此处,风灯微微低头盘算起来。从出谷开始一直是小红小绿辛苦地拉着她与风幕,往些日子还在仓廉乡那会儿可再没有把这两位马大爷当做过拉车的来使唤,听店里小二说马儿们看着都有些萎靡了,此时至少也该买点什么马类专用的小零嘴犒劳犒劳,不如一并买齐全。
      这次灯幕二人停靠的是这个郡县中相当大的城镇源溪,市集规模可谓周边头一份。加上此刻恰逢每月下旬的赶集日,分明时候尚早,街口便已经相当热闹了。
      风灯之前约有两三年时间定居仓廉乡,从她们居住的小屋子到最近的村子,倘若不用轻功,少说也得走上个半把时辰,那情形与隐居无异。而在那之前,师父也曾带着她和风幕在梁丘以及高阳都游历过不少地方,天南地北的景象不说看了个遍,比起一般城镇里的大家子总还要有见识些,倒不会显得她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妹,过多诧异于此处的繁华。只不过嘛……毕竟年纪尚轻,总按捺不住活泼天性,被形形色色的小商小铺吸引去眼神也属寻常。
      卖点心小食的师傅们大声吆喝着,蒸笼里白气上冒,煎饼铺子的热油烤得滋滋作响,面摊刚捞起一把素净细面,加上葱花和肉丁浇头就能叫人垂涎欲滴;绸缎珠宝行门口来来往往的除了女子外也有不少郎君,买来许是送给自己心上人的。胭脂花粉铺前却净是带着仆从、盛装打扮的娘子们,总惹得正人君子们也不免状似无意望上一眼;商人去票号,武人去刀剑行,农民挑着担子卖出米麦买回碗筷,大户人家的丫鬟小厮们则指挥着送货车拐进自家角门,好一番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之景。
      风灯左逛右逛是玩得开心,尤其看到那书肆更加走不动路了,翻开书就忘了时间,进去一站老半天。书肆老板还纳闷呢,这小娘子一身像是江湖中人打扮,怎么对这些书生喜欢的东西如此痴迷,而且瞧这样子也不是家中贫困手头无米,偏偏看了许久又没有买下的意思,还特意走近了瞧瞧她是真读书假读书。
      好容易离开书肆,恋恋不舍的风灯一步三回头地继续在街头晃荡了一会儿,无意间眼神溜到旁边铺子里正在卖的藕粉桂花糕上,顿感惊喜,快步走过去。
      藕粉桂花糕是风幕尤其喜爱的点心。在仓廉乡那会儿负责做饭的是风灯,以她粗糙的手艺做做吃食还可以,这种精致小点却是难为的,自己偷偷尝试的下场基本也是以偷偷倒掉告终。反倒是风幕本人对于甜食制品颇有天赋,做出的甜食美味却不腻口。想他第一回成功做出藕粉桂花糕那会儿,因师父偷吃了他留给风灯的一块,两位徒弟和师父还曾闹了不少时候的变扭,如今想来着实令人唏嘘。
      只见这琳琅满目的糕点摊上,半透明的藕粉糖糕呈现微微的乳黄色,软糯的样子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最上层还点缀着金黄桂花,走进便是甜香扑鼻。
      “老板,这个糕点怎么卖?”
      买回去给师兄,师兄一定会高兴的。风灯美滋滋地想着,顺便还抱着点能利诱风幕乖乖喝药的私心在里面——风幕嗜甜,天知道她每天是费了多少心思连哄带骗才逼着对方喝下那一碗碗苦药的,你说他也是个成年人了,甚至比自己都整整大三岁呢,怎么就还是这么孩子气!
      于是自诩至少比自家师兄成熟不少的风灯,乐悠悠抱着桂花糕又到处走了几圈,及至一家餐馆门口听见小二招呼,配合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抬头看看天色,才察觉此刻竟已过晌午。而此时,不仅是最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还把眼巴巴等在客栈中的风幕整个给忘了、连回去报个信都没有,那般成熟的风灯不由心下悔恨交加。
      要说现在,直接往回赶自然是最快的。不过风灯略一思索,到时候如此这般实话向风幕解释实在丢脸,还不知要怎么被他揶揄,至少带点正经东西回去还能有个说辞不是。便赶紧问周围店铺摊头、一家首饰铺里看起来最为和善的老婆婆打听,最近的药材铺或者修车铺子在哪里,想来去一趟也不会太久。
      头发已花白的婆婆慈眉善目,弯弯的眼角带着长辈独有的宽厚,细碎的皱纹间满是岁月留下的褒美,一见就叫人顿生亲切之意。碰到风灯这样亲切有礼的小姑娘更是笑得见眉不见眼,为她指了方向不算,还亲切地说明了具体路线。
      得到讯息的风灯与婆婆寒暄几句,夸了她铺子上的一块玉坠做工和用料都不错,临走前正向婆婆道谢的时候,弯腰途中却被后方来人撞了一下,差点一个没站稳踉跄倒了,所幸及时向前跨了一步才避免了当众出丑。
      这种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的地方,有个碰撞也实属正常,最初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不过在站直身子的途中,风灯伸手摸了一把腰,本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却叫她无比惊诧地发现——自己的钱袋竟然不见了!
      好吧,看起来她刚才被个小贼给摸了。
      风灯简直要笑出声,要是让师父在九泉之下看到,怕是能直接给他气活过来吧?学了这许多年功夫,如今警戒心和注意力反而倒退不少,哪怕这里人多气杂确实不容易发现异状也不成啊。
      不过自我检讨归自我检讨,再怎么开小差,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赶紧追回钱袋才是。于是飞快谢别婆婆,风灯赶紧顺着刚才的方向,朝着全力奔逃的小偷追去。
      ++++++
      在这个时代,风灯虽称不上武功盖世的大侠,抓个小小三只手倒也不成问题,只因街上人太多,自己又不好过于张扬的缘故,多少花了些时间。好在对方伸手欲把钱袋往远处扔的动作被她第一时间发觉,化解了人家的绝招,终归顺利擒到贼手。
      多少动了些真气,风灯感受到略有上涌的血腥味,暗骂自己没出息。拿回钱袋掂量了一下,看那分量差不多就没再细究下去,她这才有功夫打量起眼前的小偷。小偷真是小,目测尚不到八岁光景,体型干瘦、个子倒是抽得挺高,站在娇小的风灯面前也挨到了胸口位置。衣服已经不新了却没有过于破旧,只是一双鞋子看上去磨损得厉害,不知是不是因为成天被人追跑坏的。风灯隔着纱幕不太看仔细他的表情,只见到那双稚嫩却桀骜的眼睛藏在后面,有些枯黄的头发被绞到了颈间长度,凌乱地覆盖在五官上,瞧着就叫人没来由得心悸。
      “你、你脸色真差,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
      也不想想偷东西被抓住脸色怎么能好得起来,追了半条街才追上偷儿、从未处理过这样事情的风灯心虚得反倒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一慌乱反而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没有父母吗,一个人住没有人照顾?为何要做这样坏的事情,去找些别的营生不好吗。”
      “小五。”
      大约是斟酌了许久,觉得自己不回答对方不会放过自己,小五最终还是挑选了一个最为无关紧要的问题作答。
      见他这般警惕,风灯左右为难不止。报官她不愿,真要不顾对方意愿、善心大发要把人掰正,她也自觉没有那样的精力以及能力,最简单的方法不过是转身就走,可……
      她再次仔细看了他,这才发现男孩的脸颊异常肿胀,像是因饥饿导致的水肿。此情此景,虽不能说是全然相似,恍惚间却与记忆中那个为了省下包子给她、谎称自己已经吃饱、最终饿到脸大了一圈导致暴露的傻子身上。当年不过是小小孩童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对那傻子的心疼却始终深埋心中,直到今日被这小五勾引出来,她便越发迈不动步子了。
      “不要把我送到官府去,我可以帮你做别的事情补偿你,什么都可以。”
      等着她陷入沉思良久不语,有些不耐烦的小五主动开口。市井之人哪有像这女人这样磨蹭的,要不是衡量过后觉得实在是打不过这个奇怪的家伙,他大约早就找机会逃跑了。
      风灯一愣。
      “我无有这个打算。”
      倘若要帮他,又不能因此拖累自己的行程,能在这短短时间里做的实在不多。可她还是想试试,如果对方愿意接受的话,即便只是这样一个孩子也好,至少能让这世上的苦难少上一丝半缕吧。
      “你、是叫小五对吗,小五你……”
      “若是你能相信我,我会寻一个地方,或是酒楼茶肆之流,让你可以在做工的同时拥有一个庇护之所。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你之前做过什么,你就当把前尘往事全部忘记,重新开始新生活,如此可以吗?”
      只要小五点头,风灯愿意为他找到同意收留他的店家。哪怕这样来历不明的小子容易遭嫌弃也没关系,她从不是迂腐之人,当然明白是什么使得鬼推磨的。这些花费,她与风幕承担得起。
      小五却没有接话,只是那双眼中的戒备开始慢慢变成怀疑,比起方才来更加尖锐了。
      她叹了口气,微弯下腰与他平视,恰好见到他带着暗红的异色双眸,有瞬间微愣。小五则因风灯的动作眼神一滞,破旧衣裳下小小的身子骨紧绷起来。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
      风灯无奈笑道,露在黑纱外的双眼流淌着温悯。
      “我能理解你,甚至现在的我都无法摆脱那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曾经我也是这样被丢弃在街头的孩子,若非义母与风幕哥哥救我,师父又收留了我们,只怕我如今也和你一样居无定所,甚至只有更糟。那么,如果我这样说了,你又会愿意相信我吗?”
      “你?”
      小五显然是不信的。但他脱口而出却即刻发现不对,马上收声,依旧留下那双带着红光的双眼,竟是让人不由怀疑这眼是否真的属于人类。
      “是,我。你没有这样的价值,你应该明白的。”
      事已至此,风灯完全放开了,连那在陌生人面前容易羞怯说不全话的毛病都一时忘了去,只留下了明明白白的真心话。或者是小五的身世让她联想起自己,把那时空之间的隔阂在此刻全然消磨,曾几何时风幕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否也浮现过这样的心境呢;亦或者是他肿胀的脸颊,叫她想起十多年前便一心护着自己的、尚且在男孩时期的风幕,他给了她全心的爱与关怀,扎根在她身上后渐渐成为了对这世界的善意,终于释放给所有在她身边之人。
      “如果你现在无法决定的话,等到想好的时候,来我入住的客栈找我吧。”风灯把那客栈的名字告诉小五:“我们三日后会离开源溪,在此之前,只要你愿意,都可以过来。你来,我会帮你找到一个正经的营生,不来,我也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出去。怎么样,这个交易还是很划算的吧?”
      “这个你拿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要饿着自己。”
      她伸出手,那只手上提着要给风幕的藕粉桂花糕。
      反正都已经这么晚了,也不着急回去,过会儿回去路上再重新买一袋给师兄吧,师兄一定不会责怪她的。破罐子破摔的风灯如此自我安慰。
      而对面,因她奇怪的行为颇感狐疑,盯了风灯许久见她没有异状过后,小五才终于接过了她手上的点心,大大一袋子还挺沉的。看起来对方确实不会再找自己麻烦,确认完这点,担惊受怕半晌的偷儿小五如获大赦,一溜烟飞快跑了个没影。
      目送没有任何表态的小五离开,也送走了桂花糕。出来半天毫无收获,只空留一肚子纠结的风灯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向回走去。
      ++++++
      “嘿,小姑娘怎么又来了?”
      卖藕粉桂花糕的摊主见到风灯的时候立马认出了她。难怪,这时节又没什么太阳,在这梁丘大街上会带着个斗笠到处走的,本就足以被当成注视的对象了,印象自然深刻起来。而眼见不久前买的一大包桂花糕已经不见了,摊主还想调侃两句自家东西太好吃了什么的,这会儿风灯却是心事满载,丝毫没有和摊主打招呼的兴致。
      走到摊前,纤瘦的姑娘拿出钱袋,随手抓几块碎银给摊主,正待再买点糕带回去。摊主该是看她抓了一大把觉得用不了那么多,倒伸手给她推了过去,搞得她险些没抓住那些银子给掉满地,唬了一跳。就在这来往间,依旧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碎银的风灯,突然被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
      这个声音带着少些熟悉的和蔼、以及许多不熟悉的严厉,受惊之下风灯不自觉拳头一紧,意外被其中某个体积颇大的东西硌到掌心。
      “小姑娘,真没想到你还会再回来……咳咳、刚巧了,老婆子我有点事想要问问你。”声音的主人——方才风灯问路的对象,那个首饰店的老婆婆拄着拐杖慢慢踱步过来。
      她、为何会来寻自己?
      此时时辰已晚,集市上人流不再有上午那般密集,老婆婆的举动很快吸引了周围人们的视线,渐渐开始有人停步往这里打量起来。风灯紧握手中那些碎银,以及混在当中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体,心头浮起了一股子不好的预感。
      待老婆婆走到风灯身前,风灯见到不久前分明还是慈眉善目的眉眼下,此刻却带着点阴森森的意思,那种带着股微凉的恶寒感觉就更强了。
      “那个……婆婆有什么事?”
      风灯带着些紧张、怀着丝生硬,硬着头皮问到。
      自小被师父师兄护着的她,着实不太习惯应付这样的场景。别看她在风幕面前好像很嚣张的样子,其实那就和风幕对她的欺负差不多,也是一家亲似的窝里横,门里门外两个人。
      而对于老婆婆那边,对手未战先惧真是叫人得意。她闻言并没有过多表示,只是微微点头,随即那视线便从风灯的素净的头饰开始、一直仔仔细细巡逻到了脚面,上下无一遗漏。可怜被全方面扫描了一遍的风灯浑身难受,能活动的寒毛都不由疯狂战栗。
      “小姑娘……”看够了,老婆婆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不是我这个老婆子多话,瞧你的样子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做什么不好,何必去学那种不入流的东西,搞这般鸡鸣狗盗的谋生呢?你父母知道的话,可是会伤心的。”
      这话什么意思?说自己偷了东西?
      风灯一愣,一方面自身着实困惑不解,另一方面围观人群也因为婆婆的话开始窃窃私语、看她的眼神变得不太对劲起来。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惶恐与无助,要不是有斗笠还能帮忙挡掉许多注视,这个点可能就已经要忍不住落荒而逃。
      看出风灯似是想要反驳,一道精光从婆婆眼中闪过。
      “小姑娘不愿意承认吗?那可是老婆子摊上最贵的东西,偏偏在你跑开后就不见了,并没有其他人来过我摊上,我不得不怀疑你啊。老婆子就说世上哪有如此这般巧合的事情,竟然会有偷儿在人来人往根本跑不开的集市期间动手,原来这只是障眼法,真正动手的这个还在这里呢!”
      婆婆向着周围的人复述了一遍当时风灯前往她摊上、被偷去钱袋后突然追逐小偷而走的场景。话中意思就是风灯串通了偷儿小五,先假装自己被偷,再迅速动手后借机抽身,以这样的方式来行偷盗之事。
      围观之人听了不由啧啧称奇,也用着和婆婆相似的目光——看偷儿的目光——盯着风灯。其中不乏有人察觉风灯不过是个二十不到的年轻女子,和同伴小声讨论着类似人不可貌相之类的话,因习武五官灵敏的风灯,在黑纱下的脸颊已然又羞又气红面过耳。好不容易蹦跶出几句说辞解释,诸如自己只是路过源溪、根本不可能与这源溪当地的偷儿串通一气云云;或是事实若真如此言,她现在岂不就是在自投罗网,根本不符合逻辑。却纷纷被驳斥回去。被全盘质疑、更加牢牢扣上了这个屎盆子的风灯哑口无言,委屈得直欲落下泪,却是想到不能在这种情况下露出软弱的模样,强行忍住了。
      婆婆见风灯不再说话,咳嗽一声将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随后微微提高了嗓音,便声称捉贼捉赃,只要看看她身上有没有赃物,真相就能大白,也免得自己像在欺负年轻人。众人闻言纷纷附和。于是不等瞧这意思即将会被搜身的风灯本人同意或者反对,婆婆已经形容起自己究竟丢了怎样一件器物了。
      而随着婆婆对失物一条接一条的描述,越听越熟悉,越听越不对,阵阵冷汗开始从风灯的额上浮现了。她先前那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应验——婆婆丢的不是别的,正是风灯在摊上随口夸过做工好的那个玉坠!极有可能就是如今她钱袋中多出的、此刻正被她抓在手上的不明物。她自己也有玉,但因是师父的遗物过于珍贵,放在了包裹中并没有带出来,此时就只就等她摊开掌心直接人赃俱获。
      没有时间让风灯细想玉坠究竟是怎么跑到自己钱袋里来的,深感不妙、唯恐这就真被当做小偷处理的风灯已经大脑当机。她攥紧了握着东西的那只手,干巴巴问了句傻话:“但是,就算东西真的在我身上找到,也可能只是当时匆忙、无意间掉进去的,即刻还您就是。我、我确实没有偷拿您的东西……!”
      “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啊……”面对她显而易见的慌张,老婆婆隐约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慢悠悠答道:“可这块玉坠毕竟是铺中最值钱的物件,还是小姑娘你说要看,老婆子这才特意拿出来给你瞧瞧的。一拿出来就掉到你身上,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听到老婆婆“特意为自己才把玉坠拿出来”的说辞,风灯终于可以肯定自己毫无疑问是着了道了。
      风灯眼前发晕,几乎看不清面前人的相貌,周围人群嗡嗡的议论声更是吵得人头昏脑涨,不知如何是好。她能怎么办?风灯试图冷静下来,在心中这般问自己。
      解释是行不通的,“赃物在手”,再说什么都会被当做狡辩,只怕时间越久越无法收场;逃跑是一个可行的法子,然而方才动用过轻功身子已是不愉,再来一次怕是更难支撑了……剩下唯一的解决方案,好像也只剩下了私了……但。
      实在是,气不过。
      气不过,却也只能如此。
      深吸一口气,风灯上前一步,伸出握着东西的手,手上向上、缓缓摊开,露出了几块碎银以及一枚温润如羊脂的白皙玉来。
      “……”
      “……”
      “……诶?!”
      这、这分明是她自己的玉啊?!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块玉坠子今早被好好塞在了包裹的哪个地方,此刻怎么就自说自话跑到她手上来了?风灯又去捏捏腰间钱袋,里面剩下的就全是些铜币碎银没有这样大块的东西,其他香囊等收纳物她是一概没带,那婆婆的玉佩显然就不在她身上了。
      虽比起方才更加想不通这玉是怎么来的,看似因此一时脱离了陷境的风灯好歹大大松了口气。她轻拍胸口,回复婆婆的口吻带着抱歉:“婆婆,我身上只有这块玉了,这是我自己的玉佩,并不是您摊子上的。要不您再回摊子上找找,说不定您的玉佩是混在了别的货物当中,您一时没看见?”
      她觉得自己已经相当仁至义尽,再者又闹了这么一通天色渐暗,恐怕风幕都要等得心焦了,着急回客栈的风灯根本不想再和这婆婆有过多牵扯,说完几句倒已经准备离开。奈何她想得挺好,婆婆本人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只见她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声音顿时抬高几度:“小姑娘等等!这不就是我的玉佩吗,怎么你这就准备强行占为己有了?”
      “你胡说!”
      风灯忍不住脱口而出反驳。
      且不提风灯根本不可能认错自己的东西,更何况还是这块对她而言有着相当重要意义的玉坠。单说这婆婆,她才和其他围观者交代过她的那块玉大抵什么模样,与风灯的坠子毫无相似之处,怎么转眼这玉就变成她丢的那块了,睁眼说瞎话最多也就是这样不要脸而已。
      “你的玉是碧玉色的兔子,我的玉是羊脂白玉雕出的包子,你刚才自己也是这般形容你那玉的,怎么能如此出尔反尔?”终于气不过的风灯连说话声音都变得铿锵有力起来,一反刚才的细声细气。
      “哎哟哎哟,”像是被这样的风灯吓到,婆婆伸手摸摸胸口:“老婆子都年纪这么大了,哪能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记性好。我现在想起来了,老婆子摊上丢的就是这块羊脂白玉,不是那什么碧色玉,这回肯定没错。”
      “你!”
      见她真就这般无赖,风灯简直气结。
      围观人群很多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见婆婆这样还真以为风灯手上的玉佩是她丢失的,快要认定了风灯的偷盗行为,明明是黄昏时分这块地界倒越发围了人过来。眼见事情无法收场,又看到婆婆的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玉佩,明显是动了占为己有贪念的样子。生怕这婆婆耍无赖非得把这玉给要了去,无奈之下风灯只得恨恨咬牙,打算使出轻功走为上计。
      “咳咳,不好意思,麻烦让让。”
      正在此时,本就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了小骚动,已经提起气来的风灯最后下意识往那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吓得刚才那股子内劲全散光了。
      “师兄!”
      你道她为何如此激动,谁曾想出现的竟然是风幕!
      本该在客栈中休息的、而且是被晾了一天的风幕,不知怎么就带着四轮车跑到了这集市中来,还让他找到了自家这个贪玩不算且麻烦不断的魁首。他瞥了风灯一眼,风灯很是从当中看出了“小心些,等下收拾你”的意思,自觉羞愧,讪讪躲到了后面,把如今这场烂摊子全权交给了师兄处理。
      “这位老婆婆,相当抱歉,白玉包子是在下送给这名姑娘的。”坐在四轮车上的风幕,高度本是比其他人要矮上不少的,气势却完全没有被盖下去,反而一张口就在无形中压制住了所有人,甚至连围观者们的窃窃私语都顿时小了不少:“所以不管你是否确实丢失了玉佩,在下都奉劝老婆婆你就此息事宁人,再纠缠下去会觉得困扰的人,绝对不会是我、或者你对面这位姑娘的。”
      风幕这话相当不客气,基本等同于威胁了。他本就不是个对所有人都能保持和蔼可亲的性子,别提风灯还在这婆婆手下吃了亏,再想叫他遵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那套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婆婆既然能想要做这样的事,当然不至于被风幕这简单两句话吓退,轻易放走到手的鸭子。但他的语气和魄力、乃至于脸上看起来不像个文弱人会有的疤痕也着实让她心头微颤,若不是还能靠着周围大批的群众壮壮胆、以及手上的拐杖借个力,瞧这会子腿肚子打架的样子,怕是已经站不住。
      “你、你又是什么人,和这个小姑娘什么关系?你说这玉佩是你送的就是你送的,我们凭什么因为你的一己之词相信你,说不定你也是与她合伙一起来源溪偷盗骗钱的呢!”她声色厉俱试图煽动大家的情绪。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和这位娘子什么关系,这与你无关、也与此事无关。”风幕却毫不在意,兀自点点头:“不过你说得没错,旁人自不会因我的一己之词相信这位娘子清白,当然同样也不会因你的一己之词相信你的清白。婆婆你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非常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风幕回答:“我说这块玉是我送的,却没有任何证据。与你一口咬定这块玉是你摊上丢失的,却没有任何证据,完全相同。甚至我也并未在见到玉之前先信誓旦旦地描述了另外一个玉坠的样子,若要真说起来,该是我的话可信程度更大些才是。”
      且别较真风幕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他那斩钉截铁的样子首先就让周围的人没法怀疑,理所当然被带着走了。
      “说得对啊,她刚才描述的明明就不是这块玉吧?”
      “什么记性不好,肯定是骗人的!”
      “快看看小娘子被逼成什么样了,真可怜,这老太婆也真够为老不尊的。”
      “真的,没想到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家还会做这种事情,现在的风气真是越来越糟了……”
      各式各样的议论声起,不过此时的看法大抵都已经明显偏向风灯。
      想不到风幕简单几句话就让自己从芒刺在背的困境中脱离,风灯感激地看了坐在四轮车上的师兄一眼,觉得他的背影还真是无比高大。
      “你、你们!”
      婆婆也没料到围观群众倒戈的速度会如此之快,结果吸引了这么多人过来倒变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风幕对这一幕却是早有预感的样子,比起其他二人而言并没有露出过多惊讶表情,只是嘴角牵起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来。
      “况且……”
      一听他又出声,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老婆婆更是紧张到额头开始挂上了细密的汗珠。
      “——婆婆,你先前所说,该不就是你腰间的那块玉吧?”
      所有人都顺着风幕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身形佝偻的老婆婆微微弓着背,粗布衣衫的腰间扎着带子,本该平缓的地方却在靠近背部的地方凸起一块,好巧不巧刚好是玉坠子的那般大小。
      老婆婆心里一隔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那块凸起。一模,手下的触感让她瞬间大惊失色、血色全无。
      “这、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
      风幕从容不迫、不徐不疾。
      “想来是你自己把玉坠收起来之后忘记了,结果误以为是有人拿走了你的东西。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如果婆婆的铺子还打算继续开下去,这样的错误今后可是别犯了。”
      “你、你、我不……”
      自知大势已去,婆婆脸上已经再找不到半分之前的得意,干瘪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看上去顿时苍老了十岁不止。
      对峙良久,最后用极低的声音吐出了一句话。
      “……你想怎么样。”
      风幕也不看她,侧头招呼风灯过去。风灯微微弯下腰,风幕便凑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又伸手拿了什么东西给她,却见风灯听着听着表情逐渐古怪起来。
      你确定?
      她脸上分明写着几个偌大的问号。
      但风幕显然并不想现在就回答她的疑问,只是点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了“之后再解释给你听”的意思。风灯见状无法,不情不愿地向前走了两步。
      “这些,你拿着吧。”
      走到婆婆身前,她将手中物件递出去,正是先前的那些碎银!
      婆婆不知她们在搞什么鬼,自然死活不肯接,生怕其中有诈。奈何风灯此时可管不了这么多,终强行给塞到了那抖如筛糠的双手上去。
      只见婆婆还想说什么,却是风幕冷眼瞧着她收了钱还没完,手指微动,开始不耐烦地扣着四轮车的扶把。对此情状极为熟悉的风灯心中大喊不妙,赶紧向她使了个颜色。
      “因我之事耽搁了婆婆不少时间,这就算少许补偿了,婆婆无事的话便快回去收拾摊子吧。”
      还不快走!
      几乎是被直接勒令离开,老婆婆满头大汗地看着两人,未敢发一言,赶紧挤入人群跑开了。

      须臾,他人见热闹已经没得看了,纷纷三两散开。其中几个围观了全程的,倒有远远给风灯风幕竖了个大拇指的,也不知是在赞叹风灯被诬陷之余尚且记着婆婆的损失怜贫惜弱呢,还是在敬佩风幕的观察力和气场之强乃至于能制住这顽固婆婆。
      此时已过了寻常下摊的时分,人群这一散倒是散得彻底,似乎整个集市瞬间就空了下来,耳旁更是安静不少。除了大街上稀疏的行人外,也就只剩下师兄妹一对、以及那桂花糕摊的摊主还立于此处了。
      “抱歉,影响你的生意了。”
      风灯这话与刚才对婆婆所言不同,倒是切实的真情实意。若非她特意折回买藕粉桂花糕,未必会正好被那婆婆抓住,随后就站在人家摊前大闹了一场,毁了人家半天的生意。现在她一眼看去,那摊上显然还放着不少没卖出去的糕点。
      “没事没事!”
      桂花糕摊主倒是大度得很,连连摆手,脸上丝毫无有怨怼的意思。
      不仅如此,他还干脆地把摊上剩下的所有桂花糕抄起,用几张上好油纸包了,扎得好好的,示意风灯来拿。
      风灯为回应他笑了笑,又伸手去掏钱袋。
      “诶诶,不用了,这些算我送你们的,拿着吧!”
      “啊?这怎么能行?”
      “说来惭愧。”粗矿的摊主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扭捏:“那老婆子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街坊邻里都知道。但她年纪大,也不好明着指责她,就怕她一激动出什么好歹。今天姑娘公子这般好好给了她一个教训,我心里也是畅快啊,这些小糕点不值什么钱,姑娘你就收下吧!”
      “可是……”
      风灯还有些犹豫,却是风幕咳嗽一声。
      “收下吧,摊主都这么说了,我也恰好想吃藕粉桂花糕。”
      “……那好吧,谢谢,真是麻烦摊主了。”
      她接过桂花糕来,摊主又是摆摆手,笑呵呵地说了声自己要收摊,便开始忙活起来,风灯见状便与摊主打了声招呼,紧随风幕之后离开了。
      ++++++
      进了客栈,闻到大堂传出阵阵菜香,风灯这才想起自己在外折腾了整天,折腾到最后结果到这个点了都还没吃东西。此方觉察出饿来,顿时满脑子都被冒着热气香喷喷的食物给吸引了,心神不宁走着走着,险些没被椅子绊倒。
      一旁的风幕则好笑看着自家小娘子这心不在焉模样,眼神是直勾勾看着人家的饭菜,却由于做错事了的关系,此时只能委委屈屈在心里强忍着哈喇子,只此一想搞得风幕冷脸都差点没憋住。
      “咳咳。”
      风幕轻咳两声,方才还沉浸在人家桌面上的风灯马上回过神来,着急问他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风幕摇头否认。
      “我没事。时辰不早了,午时也没吃什么,先坐下,吃些再上楼吧。”
      “好呀!”
      风灯应得飞快,眉眼间毫不遮掩地透露出喜色,风幕终究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一楼大堂客人不算太多,多次谢绝小二热情推销自家酿制竹叶青后,两人坐落后很快点了好菜。等待上菜的途中也间或小声交流几句,不过双方都相当有默契地避开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没过多久,菜便上齐了。
      风灯先是起身为风幕夹了几样他爱吃的小菜,才坐下自己忙不迭开动。风幕细细咀嚼着这算不上多美味的菜肴,不知为何,望向风灯的眼中却是闪过一丝黯然。
      “——竟然留这样儿的四情?!”
      恰逢旁边桌子的动静传了过来。
      她们座位边上的一桌,看上去是几个相当豪爽的大汉。风幕低声向风灯解释几句,这几位原是今天就要离开源溪的,却不知怎么得一早起来马儿却是突然病倒了大半,不得已只能多留几日。闲来无事何不喝上两杯,果真大汉们每人手边都摆着大碗酒水,地上还有多多少少的空碗。当中清醒的有,但也有个别那是已经喝得满面涨红、醉醺醺的,说话都大舌头。
      风幕喜静,下意识微一皱眉,不着痕迹地朝边上移开了些;风灯却罕见这样放肆纵情把酒的情形,好奇地侧目过去望了望。
      “简直太恶毒咧,常言道千里行善不够……一、一日作恶多余,做了恶事不心虚不算,好心帮她们还要被反咬一口!这种家伙就活该下、下地狱!”这名大汉着实醉得不清,一句话打了两个隔愣,好好的俗语还给改编不少,估计着话说完也就该忘记自己讲了些啥。
      “就是这么回事!”另一位较为清醒的大汉夹了块羊肉放在自己嘴里,压低声音道:“所以抓住小偷就该好好打一顿才是,长了记性以后才不会再犯!”
      他看上去颇为感叹,大幅度摇了摇头。视线无意间扫过风灯一桌,却意外被风幕脸上的伤疤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再开口时音量进一步降低了。
      “不过再怎么说,那些放过偷儿的傻帽却也是好心,尤其占了便宜的偷儿们更该感恩戴德才对,又怎么能再借此找别的办法去坑害人呢!老少勾结之上,又是这般利用别人的善心行此坑蒙拐骗之事,着实叫人不齿。以怨报德,连为人最基础的道义都忘了,只能说明现在的风气啊……”
      “——李说这话我就不耐听了!”第一个汉子插嘴。
      “偷儿是偷耳,我们似我们,那些偷东西的小家伙么人管教,才会变成隔种什么下三滥都做得出的样子,锅本不能证明风气不好!窝看梁丘,小伙子们都越越欧出息,小娘子们也都是好样的,不差小伙子一醒半点,肿么能拿来和个些小偷比!”
      “抱歉抱歉,是我失言,自罚三杯!”
      “梁丘的小、小娘子?……”酒精上头的一个凑了过来:“梁丘的小娘子是不错,不过我还是哈哈,还是更喜欢高阳的娘子……真的,那叫一个水灵啊,一个个都、都娇滴滴的不行,哪像梁丘这里……上次碰到的那个娘子……凶巴巴的……呼、呼噜噜……”
      说着竟是睡过去了。
      听他们越扯越不像样,风幕面露不快,准备叫风灯快些吃完离席,
      却见风灯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筷子,愣愣地看着眼前刚扒拉了几口的白米饭,食物鼓囊起腮帮子就这样陷入沉思不动。
      风幕心中暗叹,示意小二把饭钱记在账上,伸手敲了敲风灯的额头。
      “哎哟、师兄你干嘛!”
      “不吃就回房吧,这里太吵。”
      “哦、哦……好的,那我们走吧。”
      风灯果然是副心不在焉模样,也不对着几乎没动的一桌子饭菜嚷嚷浪费之类了,沉默着带风幕上楼去,期间没再说一句话。
      ……
      入夜,时值初冬,气温着实开始转凉。此间两个大国,梁丘的地理位置比高阳更处北边,且又是内陆的关系,冬季气候干燥且寒冷。虽没到最冷,这个点上却已经不是可以不靠炭火,穿着单衣在室内随时走动的月份了。
      回房后两人各自洗漱换装一番。风幕坐在床边,手中摆弄着什么东西;风灯则刚拿回问店小二要的灯油,点起一盏青铜行灯,望着那微光发呆。这客栈相当普通,大半用具也已陈旧,比如这书灯造型的行灯,裸露在外的铜色已经因为岁月变化泛红,也不知那斑驳的点点锈迹究竟记录下了多少旅人的过往。
      “……师兄。”
      “恩。”
      过了许久,风灯轻唤风幕。
      风幕未看她,只是静待着后面的话。
      又是一段沉默。
      “我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和想象中好像不太一样。”
      她转向风幕,眼底写着迷茫。
      “师兄究竟是何时到那处的,有见过小五么?”
      “小五又是何人?”
      “是个、可怜的孩子……”
      风灯扁扁嘴巴,想着自己今天丢了偌大的脸,在风幕面前又格外害臊,却还是把偷儿小五的事情给一五一十交代了。
      原来如此。
      风幕动了动嘴唇,绽开极浅的意得。
      “然后呢?”单着中衣、斜斜依在床边的风幕专注的眼神落在风灯身上:“这偷儿,听上去也分明是被生活所迫可怜流落至此。你既答应了他,他一旦来了就为他寻找出路,那我们也只需静待他出现便是。若他最后没有出现,这也着实怪不得你。”
      “不,他怎会出现!”风灯闻言即刻接话,看上去实在愤愤不平:“我为他考虑,他却把我陷入到这般不义之地,又哪里还有脸面来寻我?后面那个老婆婆,她明显、她明显和小五偷儿窜通好,因我讨要回了钱袋,才有了后面一遭,两人就是一伙的……!”
      小女子自始至终都良善如斯,坚信世上人性本善。如若不是吃不上饭,哪家父母会忍痛卖掉孩子;如若不是老小待养,哪个商贩会刻意宰杀客人;如若不是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又有哪朝民众会不顾性命揭竿而起……但如果恶人,根本不愿意被感化,不愿意变为所谓的“善人”呢?
      而她的哭闹却叫他因此笑了起来,搞得风灯瞪了风幕几眼。
      “所以灯儿是在生气吗?”挥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那小五偷你一次、骗你一次,终究是做了他开始就在做的事情。而婆婆年岁已大,与小偷稚龄相同,皆为可怜人。你既开始觉得帮助偷儿小五无不可,被婆婆和小五联手哄骗也不该如此愤恼才是。她们也可能,不过是为了自保。”
      男子的殷殷教诲逐渐抚平女子心里波澜,她深吸一口气,让带着凉意的空气重新进入大脑,冷却了方才的恼怒。
      “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罢了……”
      风灯纠结至此处,小巧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婆婆和小五为生存作恶,我迄今未曾经历过那样艰难的日子,‘理解’一词更说不出口,信口评价太过于狂妄。但除此之外,莫非人的善心也会被各种困境所迫消磨掉吗?我原与她们无冤无仇,夸了婆婆的首饰、送了小五糕点给了他出路,她们却以此借口反陷我于不义,着实叫人伤心透顶。还是说正有人生来便恶贯满盈,或者已被固化为那恶人的模样无法改变了,只能像那邻桌的大汉所言,以恶制恶?”
      一是不解这复杂人性,二是难懂这为善之道。若诚如此,世上恰有一份子天生为恶,那么想用善意感化、亦或是帮助其迈入正途都是最为艰难、几乎不可达成的,最好便是拿出相同的手段去对付他们,让他们知道做坏事得付出更多代价才是。好比风灯抓住小五的时候,就该狠狠痛打他一顿,那么不管小五还是婆婆,下次都必然会思及此处,收敛些。
      唯一艰难的,便是风灯着实做不出那样的事情罢了。
      “此为道理,却非情理。”
      风幕打破她的迟疑,反而问了风灯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一定要改变别人??”风灯傻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如果发现有人做的不对,我们难道不应该想办法帮助她们走上正轨吗。虽说人们应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也并不代表这就能成为其他人冷眼旁观的借口了啊?如果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当初你同样也不该把我救回去,叫我随着命运生在那小巷、死在那小巷才是,哪还有如今的这些事情。”
      “恩,我并非这个意思。若没有灯儿陪伴,想我如今即便活着也是了无生趣,自然不会这般想。”风幕好笑地摇摇头,风灯的比喻实在叫他忍俊不禁。
      “灯儿想要帮助她们,帮助小五、以及帮助婆婆的原因,是什么?以恶制恶以暴制暴自然可以,恐惧向来是避免人们堕落的一大因素,可那归根究底也只是抑制住了行为,恶人的本性并不会就因此改好了。但听师父常说的,先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再去思考应当怎么做那话,灯儿又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吗?”
      “我……”
      风灯张口,吐不出半个字来。正如她面对小五的哑口无言,如今相同。
      其实很清楚,她想要帮助她们。却终究不知该怎么做,也不知自己的做法怎么最后倒成了她们做坏事的踏板。她越发开始觉得自己脑袋不够了。
      像是知道风灯在怀疑着什么,风幕见状又摇摇头,只这次不再是带着调侃的了,眉眼间流露出点点不赞同来。
      “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灯儿你太拘泥于结果了。而这世界,本就是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或者,就根本没有什么是所谓善恶黑白、对错与否的,万事万物从诞生至消散都处于混沌之中,又何来绝对正确的方向。无意间的所作所为,或许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穷极一生的劳碌奔波,也可能最终没能完成任何事情,万万不要陷入怀疑这些付出究竟有没有意义里。”
      一花一落,一风一散。
      但花落了滋养土壤,结出新的花;风散了卷起尘埃,又有新的风。
      只看世间万物,有多少是有真正始终的?若怀着一颗必定要得到好结果的心去做一件事,得偿所愿固然满足,更多的却还是未了公案,除了给自己徒增烦恼外,便不会有别的好处了。甚至对于接受方而言,也根本是不公平的期待。
      说句最不好听的,正似如今风灯为风幕做的这些,对于风幕的身体又能有多少帮助?风灯一心想着要拯救她的爱人,别说是替他受苦,哪怕用全身伤痛去换得他的健康,她也会答应得甘之若饴。然而此时她所能做的却仅仅只有帮他熬药按摩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心理安慰,医师都说不准,却叫风灯不得不期待。每次看到风灯熬煮汤药时的眼神,对于风幕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压力、或者认为是无可奈何的压抑呢。
      在大势面前,有几人不渺小,而哪怕是发生在身边的苦难,又有多少是凭个人之力就能解决的?风幕自然知道风灯有着怎样一颗善良且柔软的心,哪怕被小五与婆婆联手陷害,她也很快想通随即放过了这遭,在意的不过只是自己终究无法拯救她们二人。
      可那婆婆与小五,她们又想要风灯期待中她们应当过的生活吗?归根结底,所谓的善恶都是因社会生活而产生的他人评价,哪怕是“坏事”,对于甘之若饴的本人而言,也未必真的是“坏事”。风幕无法给她答案,甚至婆婆与小五也无法给她答案,这个答案只在风灯自己心中。
      男子的手轻触床架,温柔的指尖落在上面,就好像那是熟悉的、他白日里用的四轮车。桌上烛光微微一闪,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尚在仓廉乡的日子。那时,单纯的风灯没有如此之多的烦恼,而风幕,也能随时至她身边,叫她不会陷入这般无助境地。
      “风幕哥哥。”良久,风灯叫了他一声,声音闷闷的。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最后你让我给那个婆婆钱吗?难道不也是为了帮助她。”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件事呢。”
      风幕眨眨眼睛,露出了一个只会在风灯面前展露的顽皮笑容,伸手从枕下拿出了什么东西来,交到风灯手上。
      “这是……!”
      看清自己手上的物件,风灯瞪大双眼。
      这不是婆婆首饰摊上的那块碧玉吗?怎么会跑到风幕身上来的!难不成婆婆其实没有说错,还真是自己不小心带走了这碧玉不成。
      “这并非那摊上的玉。”幸而风幕没让风灯担惊受怕太久,很快揭晓谜题:“摊上的玉在那老婆婆自己身上,这块,是偷儿小五塞到你钱袋中的。”
      果然是有好几个玉件。风灯不由岔了个神。可那样的话,自她拿回钱袋后,并没有人再接触过这钱袋中的东西啊,小五塞到钱袋中的玉又是怎么会变成羊脂玉的呢,除非……
      瞧风灯一点点露出了恍然的神情,接着开始瞪大那双活泼动人的俏丽双眼望着自己,风幕相当满意地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哪里没良心的小娘子,在集市上逛了大半天,都没有想起自己夫君正生着病需要喝药,反而去买了什么藕粉桂花糕,着实叫人心塞啊。”
      “师、师兄,不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解释!”
      风灯傻眼。她万没有想到风幕竟然从她最开始买糕点那会儿就早已经在了,几乎全程参观她此番犯傻内容。这还不算,甚至未卜先知地暗通了桂花糕摊主调换了玉件——估计就是在她拿出银子付钱的那会儿动手的。不由嘟囔几句这摊主手脚倒也真够快,难怪最后送糕送得如此大方,原是早就收过好处费了。
      两人胡乱闹上一番,待又添上一回灯油,已过亥时,才又安静下来。
      紧紧依偎着风幕,风灯把玩着手上的玉件,瞎想着之前风幕给她的那了了几个铜板究竟够不够买下这玩意儿,总觉得不够。
      小气。
      风灯在心中暗暗腹诽,却也不敢直说给风幕听,不然怕是又有苦头要吃,才不主动逞这一时之快。
      “那如果这几天小五真的来了,我们还要帮他找住所吗?”
      少女口中暖气拂过男子耳廓。
      “既然灯儿答应了,自然是要做的。不过据我所知,那偷儿实则就住在婆婆家中,两人倒也算是相依为命的关系了,想他应当是不会愿意抛下婆婆离开的。”
      “什么?!”
      听得这话,风灯立刻来了精神。
      “那婆婆与小五,莫不是祖孙关系吧?”
      “非也。被亲人抛弃的孤老与外乡来的流浪儿,一切皆为因缘际会,着实两位可怜人了。近所大都知道她们日常行事,但两人通常只向来往旅客下手,又是这样一老一少叫人唏嘘,倒至今没有人把事情捅到官府去的。”
      风灯闻言,也像那些邻居似的唏嘘起来,惹得风幕又是一通笑。
      笑过之后,方才道:“人各有缘法,从旁人眼中看来,或许很多事不应该,或许很多人不应该,但既非身处其中,又如何能得知局中人究竟作何想法呢。”
      “……师兄的意思是,我们觉得她们可怜,她们未必这样认为?”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你又糊弄我。”
      “有吗?”
      “就是有。”
      “那就有罢。”
      “……”
      “……”
      是这样吗。幕帐在昏黄的黑暗中摇动几分,风灯也随之眨了眨眼睛,最终落在那混沌般的虚无中。
      她的本心,自然是希望一切都好,希望这世上的一切都美好如斯,但分明是顶不现实的。遵循本心,帮助别人也好,为他人付出也罢,乃至于所有的爱,一切均只出于她自发自愿,而并非贪图得到回报所做投资,也全然不为了要让谁感动或者钦佩。倘若这万事万物果真没有绝对的对错,她的所作所为也有一厢情愿、也有遭人厌弃、也有毫无意义,那她又该如何是好,她还愿意做下去吗?
      是的,愿意。
      她轻笑起来。
      “从心”究竟是什么意思?
      凡事无愧于心,想做的便做了,做了就不后悔。任凭他人领不领情,任凭外界如何想我,任凭付出有没有回报,任凭成功失败与否,又有多少重要的呢。或许这样说太过于自私,但能让自己没有遗憾,还是没有遗憾得好,毕竟一辈子也就只有那么短短数十载罢了,还要浪费时间在此事上岂不吃亏。
      “明天我去附近的茶楼酒肆问问看吧,有没有在收学徒的。”
      “我们一起。”
      “恩,好。”
      风灯忽而挠了挠风幕手心。
      “谢谢你,风幕哥哥。”她的声音轻轻的,似乎带着些羞臊。
      “怎么了,突然。”
      “没有。”头往风幕的怀中拱了拱:“这几天都是你在指点我,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只会拖累你。”
      “呵呵,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若真如此,也分明是我在拖累你。况且如今师父不在,我比你大又是你师兄,多教你些是应当的,再者……”风灯听他说自己拖累她,正欲反驳却稍晚了一步,闻得下句话更是让她猛得心中大痛。“……像我这样破败的身体不知还能撑多久,不可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你是该快些成长,别再这么孩子气了才是。”
      “不可以!”
      风灯急急插嘴,万不愿风幕再把这话题继续下去,撒娇卖痴起来。
      “风幕哥哥是嫌弃灯儿不成熟了吗,明明以前说过就是喜欢灯儿这样,相处起来才开心的。果然,一出仓廉乡见了外面花花世界风幕哥哥就变心了,风幕哥哥这样对得起师父在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你吗呜呜呜……”
      “不会,不会,灯儿不哭,乖啊。”
      风幕哭笑不得。
      “我们是夫妻,你就该一辈子陪在我身边才是!要悔婚也该我来悔!如果风幕哥哥打算始乱终弃,我定会在师父和义母的坟前面前告状的,风幕哥哥可别以为我不敢!”
      好大安抚了一会儿,风灯才渐渐平静下来,被压制住的困意也同时涌起。
      “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吗……风幕和风灯会永远在一起的……幕下无灯…可是什么都看不清啊……”
      ……
      愈发深沉的夜,房里炭盆发出急促而轻微的爆裂声,带着点点微尘的黑烟消散于这初冬里。
      收好装有各类药剂的粉囊,为渐入梦乡的少女掖好被角,抹去还印在她眼角的浅浅泪痕,伸手端来床边的行灯熄灭。
      今日的藕粉桂花糕,比起以往似乎要淡了些,几乎没有什么味道。
      也不知这淡的,究竟是不是它的滋味。
      在这过路客栈的陌生床头,光线暗去的最后一刻,只能见到男子那抹难言的苦涩笑容,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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