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卷》书千秋

48、海棠

　　在黑暗里挣扎了太久的人，看到光是什么反应？

　　被毒蛇咬断翅膀的雏鸟，看到苍鹰是什么反应？

　　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废人，看到万能的神仙，该是什么反应？

　　薛琳玉跪得笔直，滚滚热泪像断线的珠子从她眼睛里落下来，“仙……仙人，帮帮我，求您帮帮我！”

　　她砰砰砰地扣了三个头，卑微地伏在地上，无力起身。

　　“我能帮到你什么？”仙人疑惑问道。

　　薛琳玉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有什么能帮的呢？死去的人不可能活着回来，活着的人……她难道要求仙人帮她杀人吗？还是，仙人能为她薛家洗清冤屈？

　　可是无缘无故，人家又凭什么要帮忙呢？薛琳玉咽了咽口水，干巴的喉咙传来一点钝痛，她清醒了两分。

　　“我……我薛家，敬君主，爱黎民，却被诬陷私吞赈灾银两，朝廷震怒，百年世家因此覆灭。”

　　“求仙人，给个公道。给薛家满族冤魂，一个公道。”热泪克制不住，顺着眼角淌下来。她咬着唇，眼睛也不敢眨。“小女贱命一条，无以为报，仙人但有看得上眼的，尽管拿去，只求仙人能还我薛家一个公道。”

　　丹青雪白的手臂抬起来，托着下巴看她。披头散发，素衣粗服，眼睛红红地，泪水沾了不知多少根乱发在脸上，可怜得很。

　　“先起来吧。”仙人说。

　　薛琳玉摸着门框，乖乖地借力站起。仙人踏着气浪一步步凭空走下来，最后坐在茶案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对着她。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点为难，温和而包容。这是不是表示，她可以轻易做到？薛琳玉紧张得地捏紧了手掌，掌心微微有湿意。

　　像是等待死神的宣判一样，煎熬等待了片刻，仙人说：“人间的事我不便插手，不过，只要你肯好好活下去，你就能看到你的仇人在你面前死无葬身之地。”

　　“死……死无葬身之地？”薛琳玉一刹间没反应过来。“他是皇帝……会死无葬身之地？”

　　“嗯。”

　　愣了半晌，薛琳玉忽然笑了。一个皇帝什么情况下会死无葬身之地？当然是江山易主，且新帝恨他入骨，连全尸都不肯给他留！

　　她死灰一样的心忽然燃起了燎原大火，生的念头滚滚燃烧起来。尽管还有疼痛在每时每刻地撕扯，但泪水已经不能再挡住视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她要活着，要看着那个人的江山坍塌，庙堂倾覆，看着那个人死无葬身之地！

　　等到那时候，又或许，她还能有机会，把他的残尸摆在坟头，祭父母家族血海深仇！

　　她死寂的眼睛亮了起来，里面闪动着锐利到噬人的光！

　　仙人看着她，慢慢收拾好自己的画具，飘飘然踏着竹海远去。薛琳玉跪下，双手合于额前，郑重地，对天边那道背影行了叩首大礼。

　　此时，竹山上的岁月无声无息。而人间却波涛声急，汹涌得很。

　　薛家覆灭后的第二年，皇帝病逝在一个雨夜里，当夜，二，四皇子当夜举兵围宫。

　　奋战一夜后，二皇子身死，四皇子重伤，五六□□皇子皆死，太子应嘉持符而出，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此后新皇继位，京中门第又重新排列。而薛家，则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第三年，皇帝聘定远将军常修嫡女为后。

　　第五年，中宫有喜。

　　这一年，薛琳玉二十岁。

　　一辆墨青色的高大马车忽然悄无声息地驶进竹山，在小楼前停下。哑女出来，同那车上的人打手势，沉默地交流一番后，马车从另一个方向离开竹山，消失无踪。

　　薛琳玉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上，目光无意中落在颤抖的手上，便久久没移动。

　　咚——咚——咚——

　　心跳声清晰响亮。

　　马车外传来笃笃马蹄声，赶车的人扬声招呼道：“姑娘，山路颠簸，等过了岗，上了大道就好了，请您稍微忍耐下。”

　　薛琳玉没有应，也没有人等她回答。

　　沉默地，马车行了两天两夜。外面渐渐传来了行人说话声，愈走愈多。薛琳玉不禁捻起车帘一角，偷偷窥探这个鲜活的人间。

　　仿若许多年前，也有人带她坐着马车一路颠颠簸簸去长街大道。偷偷掀起一角车帘，把沿路的东西指给她看，告诉她道理。

　　回忆翻涌，她眼中有几分隔世重回的恍惚和酸楚。

　　车夫敏锐地往后一看，见车帘后露出了她的一双眼，便豪爽笑道。“姑娘还是坐回去吧，等到了地方小人自会唤您。”

　　淡淡看了他一眼，薛琳玉放下了车帘，车夫这才回头继续驾车。

　　哑女没有一起走。那就说明，带走她的不是陈应嘉，留着哑女是为了做出她还在的假象。

　　能从狗皇帝手里偷人，这人必然权大势大，胆大包天。

　　车夫能坦然露面，必然是这人的心腹，不为人知的那种。而且一路上都是表面客气，实际上看得严密，那说明，他的主家不是想救她。

　　那是想用她？可是薛家已经没了，门生旧故也在当年折了进去，又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呢？除非……是有人想用薛家的案子，来搞垮当年得利者，如今的权臣。

　　好啊。

　　缓缓吐出一口气，薛琳玉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已经没有后盾了，要活下去，就必须要坚不可摧。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轿帘被拉开，一段灿烂温热的阳光投了过来。

　　阳光里伸来一只修长但有力的手，像绝美的白玉一样在眼前展开，一个悦耳的声音道：“请姑娘下车。”

　　请姑娘下车。

　　曾经娇滴滴的小姑娘，每逢出门必然是香车宝马，下马车要叠两层绣墩，仆婢环绕争扶。然后她从从容容，优雅地走下来。

　　推开了那只手，薛琳玉不优雅但够利落地跳下马车。她眉目冷淡，气质幽冷，眼光流转时带着一股戾气，俨然是个有故事的成熟女子。

　　被推开的人也不恼，做了个请的姿态。薛琳玉暗自握紧了衣袖中的手，面无表情地随人走进一道门。

　　那人边走边回头介绍：“小人沈清，给姑娘见礼了。日后姑娘就住在此处，虽说地方出人意料了些，但胜在安全！且姑娘幽居已久，正好这地方热闹，年轻的女孩子也多。”

　　说到这里，沈清侧头用折扇掩着唇咳嗽了声，怪心虚的。不过薛琳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活泼道，“这里的人我已经打点好了，还有这两个婢女，都懂些粗浅功夫，以后由她们保护姑娘。薛姑娘放心住下，有事就吩咐这两个奴婢来寻我！”

　　薛琳玉住了脚。

　　沈清没回头，走了几步又推开一道门，门后隐隐飘来吹拉弹唱的声音和女子的娇笑。一红一黑两个女子从门后出来，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薛琳玉。

　　“见过薛姑娘。”红衣的女子媚笑着走了过来，每一步都妖娆多姿，步步生香。

　　薛琳玉目光冰冷却平静地回视过去。女子随意地站着，脸上是一股邪气的妩媚，一身火红色舞衣招摇地露了小半个胸脯和嫩滑小腿。若是薛琳玉那个迂腐板直的三叔在这儿，怕是会被气得厥过去，醒来后再当场把她骂得恨不得重回娘胎再生一回。

　　薛琳玉收回眼，淡淡点了个头。“往后……”

　　沈清洗耳恭听。

　　“叫海棠吧。”

　　做为家族覆灭的罪因，她哪里还有脸用这个姓氏苟活。

　　沈清挑了挑眉，从善如流。“棠姑娘。”

　　“你家主人在哪里？”

　　“主人现在不便现身，还请姑娘见谅。您只管安心住下，不会有人把手伸到这里。”

　　薛琳玉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我要做什么？”

　　“呵——”沈清笑了，他思量了片刻，道：“故人惜故人罢了，姑娘且安心。日子还长着呢，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