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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乐此不彼 ...

  •   即使青子和我睡一个屋,我依然只是把她们放在客人暂住的位置上,并且不厌其烦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试图驱赶她们。
      我们放学路过玩具店,我借八喜的钱买了一支水枪,三番几次用水枪出其不意地射击代娣和青子,喷得她们衣衫浸湿,狼狈躲闪。我一并模仿着突击队在墙边和家具旁闪来闪去,同时戾气满满地喊出几声口号:入侵者一号,入侵者二号,受死吧!
      犯我领土者,虽远必诛!
      离开我的家园,再不侵入,我就放过你们!
      这些话,我是从班上男孩儿们那里学来的,他们喜欢把作业本上的纸撕下来糊上胶水做成手.枪,时常一下课藏匿桌间打鬼子枪战。
      代娣一脸哭笑不得,只有青子会略感生气。她们不大招惹我,收敛情绪默默躲回房里换衣服,不是等着父亲回来就是等着我忘了攻击她们。
      代娣不常加班,我爹在厂里有时加班。他晚回来的时候,看到框里堆满了素净衣物,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一下多了这么多没洗的衣服。
      青子撇撇嘴想说什么,在代娣的眼神下,她选择什么也不说,继续将委屈吞入肚中。
      我借机拿腔拿调地挖苦她们:“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都爱臭美,明明穷酸,一天换几百身衣裳,浪费肥皂,浪费水,谁养得起你们两个大小姐,水费、房费、饭费该交的都别赖……”
      我小小年纪时,之所以对这些小事脱口而出,亏得我那位凡事都爱抱怨的母亲。
      爹勾起食指真是敲痛了我的额头,他打断我的话,半笑半正经帮腔道:“少在那儿尖嘴牙利说人,人家爱干净乐意换,你管得着吗?”
      我试想一下自己频繁换衣的后果,他多半要责备我,妖里妖气,或者不知道保持衣服洁净。我前一两年处于孩童的调皮期,喜欢在地上打滚,常常从楼下回来,衣服脏得跟个小乞丐似的,我母亲顾着打牌懒得给我换洗。他在的话,虽会替我换洗和刷衣,没少念我女孩子家家不爱干净、一天要换多少件衣服的话。
      我顿时感到了他的偏心,我在狭窄思想的死胡同里越想越气,很快便把气愤转到了那对母女身上。再一次趁爹不在的时间,我拿水枪射击她们之前,不动声色参了一些童女尿进去,她们一瞧喷出来的水柱呈淡黄色,便反应过来我装了什么。
      隔日,我的水枪就活不见物、死不见尸,静悄悄失踪了。
      我第一个将怀疑的目光放在她们身上,先从小的那处开始审问,而青子不曾回答我的审问,她硬生生将我当成一团含有臭味的不新鲜空气,她的肢体动作之间于我避之不及,只自顾自地写作业、看看书。我知道她一定是个不喜欢说谎的人,所以既不回答我,也不告诉我水枪的去处。
      我不全为平衡心理,主要为驱逐,我翻出青子上门第一天穿的红色夹袄,怀着报复心将其剪得稀巴烂,像搓断的一团拉面,它越破烂我自笑得越灿烂。这是她最宝贝的夹袄,每每晒干后叠得整整齐齐压放在行李箱最底层,只有穿得时候才会不嫌麻烦地翻出来。
      我也将自己一件旧衣搜出来瞎一通剪。
      青子开门进来的时候,见着了眼前的狼藉,那件夹袄被我踩在脚下擦地,周边红碎布如焉掉的玫瑰花瓣乱撒一地。我在她面前挑衅践踏,跳起来碾踩,也露出她曾经的一副怡然样儿。
      她久久未动,只是在原地气得发抖,红眼不掉泪。她仍然在咬牙安慰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许多气力。她下颚微微磨动,掐着裤腿说,衣服可以再有,和气不好维持。
      青子说完这话,她发现好像无法欺骗自己,身体本能似的上前猛推了我一把,蹲下来抱起夹袄惋惜地擦泪。
      她既动手,我再不肯安生,大大出手和她死掐在一处,嘴里惊天动地喊叫。我耳朵灵敏,一听屋外急急传来脚步声,仰头大哭且大喊:“徐知青!谁叫你先弄坏我衣服,你就是报复我!”
      青子辩解:“妈!她把我夹袄剪坏了!她故意的!我才没有弄坏过她的衣服!”
      我使劲儿地哭:“就是你弄坏的!你还不承认!坏蛋!你们都是大坏蛋!还偷我的水枪!”
      我哭得越惨,大人们渐渐越相信了我,特别是我扒拉着亲爹的脖子哭着喊着要母亲。他抱着我弯下腰,恳求了青子一句:你让着妹妹行不?别欺负她,她平常就是调皮了点儿。
      他以为我那么小,是不会白口诬陷人的,青子已经是六年级的晓事姑娘了。而且他知道我从小被冤枉了反应很激烈。
      代娣闷声不吭揽着青子的肩膀,青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背过身去说:“我知道你们都不信我,但是我没有那样做。”
      我吸溜着鼻涕也擦眼泪卖可怜:“我要去我妈那儿,我妈才不会冤枉我。”
      代娣摁住青子的脖子要求道:“道歉,你们互相道歉,你是姐姐,要让妹妹,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说过到新家来,要和妹妹好好相处的,这么快,就不信守承诺了吗?说到就要做到!即使妹妹错了,你也要负责!要包容!而不是跟着胡闹!”
      她被摁得垂头,饱满的眼泪一滴一滴垂直而掉,泪珠落在地上,滴得闷响。
      见状,爹张了张嘴,一时未说什么,末了,唉声叹气道:“算了算了,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衣服坏不坏都是小事儿,坏了重新买就是了,不管谁对谁错,你们两个是该互相道歉,握手言和。”

      我从不听大人的鬼话,活得不憋屈不委屈,青子要听,活该自己受苦。我乐此不彼地扮演弱者欺负她,在她还没哭出来之前,我抢先嚎啕大哭,诉说委屈,赢得人心。
      我们的委屈要说出来,别人才会知道呀。
      那一段时间,我和青子一哭,隔壁竟也会传来女人的哭啼声,那女人似乎在呼唤我和青子,却又似乎在呼唤别的孩子。
      对方时常慌慌张张拉开窗户,然后紧紧握住不锈钢防护栏,连指甲盖都被捏得变形。她老用脑袋艰难挤着铁杆试图望过来,整个人憔悴不堪,披头散发的,同我们一样哭喊不止:“宝宝听话啊,你不哭,不哭,妈妈就在这里啊,你在哪里啊?!要乖乖的啊!妈妈来抱你!宝宝,告诉妈妈,你在哪里?妈妈在这里啊,不哭啊,妈妈马上来了!”
      她总是颠三倒四重复这几句话。我和青子这时就暂停了哭闹,一起挤在窗户旁踮起脚看向左边,我不由得问,那个人是不是疯子?
      青子确定说,是疯子,看起来真可怜。
      而代娣悄无声息红了眼梢,她抬起衣袖微擦眼角,入了神似的瞧疯女人。
      我转头感到奇怪地问代娣,你为什么要哭?你也是疯子吗?
      她无奈淡笑,轻轻摇了摇头,便摸一摸我和青子的脑袋,仍旧看向左边那面窗里的疯子,嘴里叹气说,只是同为人母……
      我们继续探出窗户看,一个满下巴是胡碴的苍老男人,又急又心疼地把不断喊着宝宝的女人往屋里拉,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拉人,一边强颜欢笑地对我们仨儿说抱歉。
      我在楼下见过这个叔叔,他原先没有这么苍气,以前精神抖擞喜欢背着个手哼唱脸谱,最常突如其来唱一句: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我恍然又想起疯女人的熟悉脸庞,我和八喜曾经玩闹时摔倒在地,她扶过我们一把,还给我拍干净裤腿,对小孩子们很友好。
      一个好端端的母亲,被人贩子害成了疯子。代娣后来换了一句小孩子容易听懂的话说:那个女人的孩子被拐卖了,所以她成日伤心,慢慢地便神志不清了,这啊是最近的事,街头巷尾的邻里都在窃窃私语传话,叫各家看好孩子,放学了监护人必须得接孩子,不能让小孩子落单回家。
      难怪前几日代娣想辞掉厂里的工作,放学来接我们。只不过,被我埋怨一通说,我跟我爹原本就过着干巴巴的日子,养不起两张白吃白喝的嘴,厚脸皮最好趁早走人。他们思来想去为生计感到不妥,交流一番必要我和青子一起上下学。
      我嘴上是答应了,左右又不缺一块儿肉。
      我更是不希望多一张赶不走的吃白饭的大嘴。
      我们放学的时候,我仍是和八喜一块儿走的路,青子就在我俩屁股后面静静地当跟屁虫。我纳闷儿入侵者不告我的状,八喜煞有介事地说,她们是为了打感情牌感化我,等我一化了,她们就把我当面团搓来揉去,心要硬着,千万不能化。
      后头的青子听见了,懒得跑上来理论,尽念一些我们低年级听不太明白的文绉绉话,比如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八喜为了给我撑面子,扯着嗓子刻意对我说:“水枪的钱不用你还,赞助你的,谁管坏东西的屁话,赶走了两个斑鸠就行。”
      由于我常常不尊重青子,所以八喜逐渐敢不尊重她,喜欢同我一起冷眼嘲讽这位高年级的好学生,也生出一股沾沾自喜的小得意。
      可不得不说,因为邻幢楼的疯女人,我和青子能平静下来共处一点时间,不过维持不了太久。
      我们有时连作业都暂停了写,一起凑在窗户前和那个女人好奇对视,她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喜欢唤我们宝宝,也总说那几句,不要生妈妈的气,别丢下妈妈好不好的话。
      在我和青子出现在窗户前的时候,疯女人的呼吸节奏明显放慢,气息依旧浓重,每呼吸一次气,她脸上杂乱黑白的发丝便会无力飘起,再缓慢落回苍白消瘦的颧骨上,白丝微微拂动,静止须臾。
      青子问她,你饿不饿?
      她点头傻傻地笑,捏着嗓子尖声尖气说话:宝宝在关心我是不是呀?
      我抢先回答,是。凡事我都想和青子抢一抢,甭管好坏。
      青子突然不见踪影,我寻声而去,只见她在厨房捣鼓着什么。我走近了细看,原来她是把肉片装进了塑料袋里,还把袋子拴在了细细长长的衣杆上。
      我挡在她前头盘问:“你干什么呢?”
      “疯阿姨没了小孩,怪可怜的,做人有爱心是本能,我们平常应该照顾照顾她,跟她说说话也好,分给她吃的也好,就算尽到心意了。”她说话的腔调同代娣阿姨很相像,我虽知她是真心,心里却总想作呕吐状。
      我夺过晾衣杆,在她着急之时,我转身走向客厅:“这是我家的肉,要分也是我来分。”
      我们唯一和平共处的时候,是用晾衣杆给疯女人送吃食的时候,我甚至把自己最爱喝的牛奶都分给她喝了。
      青子奇奇怪怪地唤她妈,叫她慢着吃,别噎着,我们都在。
      我扭头嘲讽道:“你也傻了吧,平白叫她妈,你妈今天加班,死路上了?你才认新妈的吧?”
      这句话一说完,我们俩又开始掐架了,隔壁的楼就传来疯女人的声音,她叫青子不要打她的宝宝。
      大约我和疯女人孩子年纪相仿的缘故,所以她将我认成了宝宝。青子亲亲热热上赶着认妈,人家都不领情,反过来认我。
      眼下我扮可怜哭没人瞧见,今晚大人们加班,我哭一阵子回房用青子的干净衣服擦鼻涕,再给塞了回去。
      她在厨房踩着凳子热饭菜,我在客厅按电视换频道。遥控器不见的事,他们面上似乎没寻过,个个都愿意上来按。我爹说,哪天某人懒得按了,遥控器就会自动跑出来了。对此,我决不妥协。
      电视调到了少儿频道,我坐回沙发上时,不经意瞥见板凳上的一篇作文:徐知青,是母亲坚持给我取的名字,她说,我得做一个知青,好好念书,从农村走出去,起码才能得到女人想要的一点公平。我想,我有些明白了母亲的话。公平是一个万分重要的东西,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小恶魔,让我处处感受到了不公平。或许因为我还没有成为一名合格的知青,或许因为我念书还不够用功,等我有能力自力更生,就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
      幼年的青子对未来怀着憧憬时,并不知道,越长大越见不了公平,也许是我们的问题,也许是他们的问题,谁知道呢。
      不过,在我得知三好青子人生第一次因为没交作业,而被老师打了掌心,并且罚站在教室门口很糗地哭了大半天,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天,我撕了那篇作文。
      往后她的日子,同样像被撕掉的那篇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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