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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友谊的救赎 ...

  •   竖日,我打电话给班主任请假,要去看八喜,他对我说了些语重心长的话:西西,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年轻气盛,太冲动了,不该冲动的时候得想一个最好的方式,降低对自己的伤害,和对别人的伤害。
      快挂电话的时候,又听得他低语,年轻人就是冲动,中年人就是没气性,老人就是磨叽,大家中和一下多好。

      急忙前去医院前,我跑八条街买了她喜欢吃的地瓜。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病房,她的病床却整洁到没有一丝褶皱。我一下慌了神,退出去搜出昨日记下的病房号纸条,对了一下,准确无误。
      这时候,走廊上走动的一个年轻护士问我,是不是叫罗西。
      我便问她八喜是不是转移病房了。
      “那小姑娘真可怜,明明身子弱,被父母强行办了出院手续,她走前留了两样物件给你,说自己搬家了,来不及和你道别。”护士将我带到八喜原来的床位附近,她从抽屉里找出随身听和一封信,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天清早有些忙,暂时把它们放在了抽屉里,忙过了又忘了来收好,幸好没丢。那姑娘让你以后别用复读机听音乐了,她把随身听送给你。噢,对了,那小姑娘拉的音乐可好听了,是一个坚强的小音乐家。”
      护士谈起八喜那喜爱溢于言表,有崇拜与同情。
      听说,八喜昨晚卑微乞求母亲,说是这辈子的最后一个请求,以后都听妈妈的话,再不奢求什么了。她求他们把乐器和随身听带来,她要录下自己演奏的一场音乐,留给我。
      我想,昨夜,玉兔东升,她身穿宽大的病服,竭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笔直站在窗户前。怕打扰别人,她尽量将小提琴往窗外送,用肩膀和头部将琴尾夹得紧紧的,寂寥而神圣地拉出了卡农这首曲子。
      她请了护士,用随身听帮她录下来。
      听了现场演奏的护士赞不绝口,一直激动而回味无穷地讲,听到那样好听的音乐,都快听哭了,八喜同志太棒了,她这一生永远忘不了那个月色。
      是啊,八喜在音乐方面的天赋很是耀眼,我忘不了吝啬的她,好不容易同意演奏的那几场音乐,她拥有的是真材实料的才华,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容貌。
      我知道,她喜欢音乐,只是不喜欢被专断强横的母亲以逼迫的形式,令她接触自己喜爱的音乐。那样的她,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紧绷,所以叛逆,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演奏了。

      护士已先替我打开了随身听,热情放起八喜为我演奏的曲子。她送给我的卡农承载了太多无法言明的感情,随着温柔的弦音响起,我与她十来年间的往事渐渐清晰在眼前。她仿佛借着柔音叙述曾经的岁月,沙哑在我耳边吟喃低语,待曲声层层加重,激烈争吵的画面随之浮现,她圆润温暖的音技又和了我们的争执。
      悲伤喜怒,嗔恨怨念,不过须臾而过,最终的尾声轻稳绵长,心头最直观涌上来的,是关于成长这么一件欣悦又沉重的小事。
      八喜,我好像真正成为了你的钟子期。
      我擦泪低头拆信,她在信中写道:有时候看着安静独行又成熟的你,已经放弃你的我,会心疼那么一下。然后我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挽救这段友谊,好像搞砸了呢,对不起。没经过你本人同意,擅自把你的秘密泄露给别人,是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欠你一个郑重的道歉,对不起。我试图学好,好像不是那么成功,对不起。这么多年,你老是忽视我,你也欠我一个道歉,我替你说了吧,对不起。
      我最好最好的罗西,眼看我起高楼,眼看我宴宾客,眼看我楼塌了。请你一定不要和那些人一样笑话我,我很在意你的嘲笑,从前到现在一直是。
      想起你会嘲笑我变坏,我就停止了。想起你会嘲笑我是卑劣的朋友,我哭了一个晚上。想起你会嘲笑我失败的花季,我会改过自新,好好保护自己,做个自尊自爱的女生,努力爬起来重新开始,考上音乐学院,做一个纯粹的音乐艺术家。
      我的眼泪滴答滴答直掉,站在她演奏小提琴的地方,我哭得极度崩溃,才深深意识到,我对被我误解的朋友都做了些什么。
      我告别过去,明明也努力想要变好,却又将一切搞得一塌糊涂,而我的朋友,包容了冲动又舍得绝情的我。
      后来,我每天都很在乎八喜,一日不落地写满一张纸片,用胶水贴在对面的门上,末尾那三个对不起的字,我总是写得很大很大,大到一眼便能看见。
      时间一久,她家的门变成了雪白厚重的长毛怪,贴满了纸张的门,经风一吹,哗啦哗啦地响。真希望风能把我的道歉带给八喜,真希望她能在梦里听见我的道歉。

      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宴宾客,眼看她楼塌了。八喜转学以后,学校里的人有一阵子热传风言碎语,骂她是整容怪,骂她私生活混乱做小妓.女,骂她堕胎是家常便饭。
      人言可畏,她们依旧肆无忌惮,滔滔不绝拿来八喜当茶余饭后的笑料。
      而我却不能为她做什么,打架不是一个理智的方式,骂她们拉低自己的档次,我又开始了精神胜利法,将他们都想作我和八喜的坏儿子。
      于是,她们一提起八喜,亦或者争论,我冷冰冰只有一句话,子不嫌母丑。
      而那条我人生中第一次救下的毒蛇,又是谣言始作俑者。我依旧不能得到释怀,斟酌一番班主任的话。
      某天放学,我换上一身黑,戴了鸭舌帽和口罩,悄悄尾随了鸭嘴婆。麻袋一盖,我将她用力掐在墙角里,拿出道具刀子比来比去,压低声音森冷吓唬她,威胁她。再乱说话的话,要割她的舌头。
      她颤颤巍巍答应了我不再乱说话,我才溜得无影无踪。本担心她追过来,她却已抖得尿流,脚软到摊在地上。
      如此,我浑身才轻松痛快了。

      隔不久,我带上了八喜的随身听去学校。我在广播里对所有人冷静说了一番话,替八喜澄清了名声,澄清了她坎坷的花季,也告诉他们八喜走前留给我的一场卡农。
      我按下了随身听,将麦克风稳稳对准,一时间整个学校宁静下来了,那曲悠扬的卡农穿梭在人们耳边,被八喜用小提琴演奏到了极致的卡农,每听一遍都有不同的心境。
      音乐结束有一会儿,校园里仍旧宁静,静到我怀疑全校只有我一个人时,外面的那几栋楼突然隐隐约约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有人大喊,小八!对不起!
      由一个人起了头,而后一声高过一声的对不起高高低低不断地传来,如浪潮起伏,最终归于平静了。但是我明白,我终于为八喜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我没想到,这一小小的举动,消掉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
      日子久了,他们讨论起八喜,不再是负面的话,而是说,以前学校里有个叫小八的学姐,拉琴拉得极其美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她是小眼睛还是身材微胖,没有多少人再记得,他们记住的终究是她崭露锋芒的才华。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卡农放出的那几日,有不少人找上我,纷纷诚心借走随身听录走乐曲。
      最先找到我的学妹说,她学了七年的小提琴,最近卡在瓶颈上,拉出来的音乐虽然完美,却像机器一样冰冰冷冷。
      那天突然听见了我的广播,听到小八学姐拉出那样感情饱满的卡农,她有一种灵魂共鸣的感动,曲子里的悲伤与温暖,令她在教室里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果然靠外表吸引来的狐朋狗友,和靠才华吸引来的慕名者,截然不同。
      时隔几年后,我才收到八喜寄给我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恢复了单眼皮,脸也变回了原来圆圆的模样,她扎了一个高靓的马尾辫,闭眼站在台上安详地演奏小提琴。
      她经过音乐洗礼的气质,由岁月沉淀的成熟恬静,远远将我看书积累来的气质甩得十万八千里远。
      我这狐朋狗友,脱口便是一句骂她的话,王八蛋,怎么美过了我。

      九哥不见了,八喜搬家了,青子上大学了,我的高中生活越发冷清了,兄弟姊妹走的走,散的散,唯独剩我一人还在原地。
      我落寞之际,突然冒出个妹妹来。
      高二下半年,一个自称是我妹妹的人找上了门。她简单介绍了自己,姐姐,你好,我叫方慈,是你的妹妹。
      方慈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她与我以前的风格实在太像了。
      她身材清瘦,也是单眼皮,眼神阴郁冷漠,脸颊上有点小雀斑,长得一副和我一样恹恹的脸。
      我顿在熙来攘往的校门口,稍微打量了她一眼,便擦肩而过道:“对不起,你好像认错人了。”
      她背着幼稚的粉红芭比娃娃书包,再次拦在了我的面前,说话的态度与我一样冷硬:“抱歉,我没有认错,素未谋面的西西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今天很高兴见到你。”
      我惊讶看了看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她张望一下嘈杂的周围,神神秘秘道:“你跟我去安静的地方坐一下,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要是寻常,我大概置之不理,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磁场好像真能感应什么,我隐约觉得我或许认识她,鬼使神差同意了。
      于是我们来到了附近的公园长椅上坐下,然后方慈告诉我,她是阿连和素琴领养的那个孩子。
      我倏然转头盯了她一眼,那一瞬间的对视,我们分明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厌恶和复杂的眼神,而心照不宣将负面情绪掩藏,保持基本平静。
      她向我做了一个正式的介绍:“西西姐姐,你好,我是方慈,你的妹妹。”
      我看着她伸来的手,轻微握了一下:“嗯,你好,方慈妹妹,找我什么事。”
      她那张削瘦的脸阴转晴,露出了一点古怪渗人的笑,而又很快恢复了寂然:“妈妈生病了,你可不可以去看看她。”
      依着阿连当初的话,我断言道:“你跟她的关系好像并不好。”
      她承认了:“嗯,关系时好时坏,只有和爸爸的关系,表面上一直很好。”
      “表面上?那你们不算好也不算坏吧?”
      “嗯,不好定义。”她空洞平视前方,娓娓道来,“以前我恨他们忽略我的时候,在日记本上写下各种诅咒他们去死的话,第二天又露出乖乖的笑容讨好他们。开始在那个家里,我小心翼翼的,渐渐想要索取得更多,别人稍微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就会让我多想。我偷看过你的照片,你扎麻花辫,我也扎麻花辫。你身上穿了什么衣服,去商场的时候,我就说我喜欢那样便宜的衣服。爸爸跟我说,你很调皮,我便违背安静本性,尽量调皮一些。只有像你,妈妈才会对我上心一点。”
      她歇了一口气,深深叹气道:“西西,这个名字,是我前半生里最大的障碍,是我抛弃了自己,最想成为的人。”
      “可笑吧,连自己都想抛弃自己。”
      我一阵沉默,没和她谈心,冷漠了一些,直指中心问:“是什么驱使你来找我去看她?”
      她又断断续续勉强说:“对这个世界,我不喜欢的,太多了,但是那有什么办法,这辈子五岁起,她恰恰成为了我妈,我埋怨过后,想尽点子女的本分,仅此而已。总是被抛弃,忽略,所以怀疑任何人,敏感而自卑,想了想,我为这个世界付出过什么吗?有时候一昧埋怨,倒不如主动付出点,再想想,其实付出是快乐的吧。”
      她最后的话,也是假得不得了,她的口气与她的语言,太不配合了。什么时候,自欺欺人成了一种安慰。
      “嗯,我去看她。”
      她单调的神情里终于多出一点惊讶:“我以为你不会答应,或者要磨好一阵子,爸爸嘴里的你,很傲,冷漠起来足够无情 。”
      “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另一个想成为我的人。”
      她略过我的这句话,厌恶地脱下背后的芭比娃娃书包,好认真地说:“姐姐,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它,”她指向我身后的素色运动书包,张口索要,“西西姐姐,我想要你现在的书包。”
      我将书包里的杂物倒了出来,和她交换了书包。路上她拉起我的手,说起了素琴的病,不是什么大毛病,因为郁郁寡欢,忧思过重,身体素质不好,常常生病进医院。
      我冷淡哦一声,淡淡问道:“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牵我的手。”
      她甜甜地笑:“我要努力喜欢这个世界呀。你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怜悯才同意我拉你的手吗?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哦,以前我在日记本上写,希望你被人贩子拐走,砍断四肢,被割掉舌头,被挖掉眼珠,不能再爬回来见到妈妈,不能再看见回来的路,叫我的妈妈是妈妈。”
      “哦,抱歉,我不叫她的,记得写上无痛死亡,姐姐不怕死,怕痛。”
      “那你是因为怕痛,才活着吗?”
      “有时候是。”
      “那我以后在日记本上帮你写好无痛死亡。”
      “好。”
      …………
      我们的对话诡异而又沉郁,没有血缘的两人,因为长辈的纠葛而交织于一起,互相成为对方心中钝痛的一根刺,现实里却努力试图接受悲哀的对方。
      我们赶上了末班车,来到另一个城已是朦胧夜晚,我找到公共电话亭,给爹打了一通平安电话,谎称自己在同学家复习。
      “妈妈,我来看您了,我今天很想你。”方慈牵着我的手进入病房。
      “你今天逃课去哪里了!死了就别回来!养你养得倒胃口!”刻薄的素琴随手捡起桌上的梳子,朝方慈砸来,被我精准地打开了。
      她看见了我,所有的气愤一瞬间凝固。她微微张着苍白的嘴巴,复杂的情绪在那简短时间里沉寂了下去,化为一句客气寒暄的话:“你来了。”
      “来看看你死了没,啊,没死啊?还有力气打人。”我将维持笑容的方慈牵过去坐下,“方慈,你讨厌她的时候,也可以这么痛快地问。”
      素琴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勉强笑道:“我是担心小慈。”
      方慈礼貌将位置让给了我,还对我说:“西西姐姐,不可以这样哦,她是我们的妈妈。”
      我别有深意看了一眼方慈,应了她的顺水人情大方坐下了。
      双方冷淡叙旧的场面,是意料之中的,冷清生硬的素琴,单纯深沉的方慈,漠然乖戾的我,母女三人的气氛连鬼神都不可捉摸。
      我张望了一下房间,方慈便问道:“妈妈,爸爸呢?我好想他。”
      “打饭去了。”素琴一捂帕咳嗽,方慈即上前替她拍背,也用略不满的语气说我,姐姐,你不乖哦,妈妈咳嗽了,你至少倒一杯温水来吧。
      说曹操曹操到,我瞥见不修边幅的阿连在门缝外悄望,他的胡碴已经长满了嘴周,依旧那么沧桑。我冷不防地问素琴:“你最爱的,是我爹,还是那个潮州佬?”
      阿连要进门的动作顿住了,定神在外面听了听。
      我的引站不太成功,她寂笑着说,她最爱的是自己。又渐渐说,阿连结婚以后,她没有想好,气得慌,随随便便嫁人了,于是对不起自己,又对不起我爹。
      阿连进来了,见了我,故作惊讶,开始热情招呼我,他早习惯了用热脸贴我的冷屁股,从来毫无怨言。
      我准备回家,请阿连载我回去。素琴咳嗽着欲说话,却被咳得说不出来。
      阿连便笑嘿嘿地挽留我:“明天休息的话,不着急回去吧,先在家里住一晚上,有你的房间,我以前准备的,跟小慈好好玩玩儿,你们明天去哪儿,想买什么,想吃什么,尽管放松。”
      相比于方慈欢呼起来的假高兴,我倒懒得装模作样:“麻烦说话注意措辞,说自己家的时候,把我字加上,我不想跟你们这家人玩,现在要回去。”
      阿连摸头尴尬笑了笑:“再坐一会儿吧,好歹把饭吃了吧。”
      我勉为其难等他们吃好饭,他们留给我的那份饭,草草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他们这家人,确实令我没有胃口。
      方慈看见素琴和阿连夹肉给我,即使更没有胃口,都笑着硬塞。
      分别前,阿连先去开车,方慈出门送我。
      我冷不防将她一把拉到面前来,不苟言笑靠到她耳边,漠然扯了扯嘴,字字诛心道:“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因为妈妈,不喜欢假孩子。我的优点不多,缺点可不少,你模仿我模仿得太差劲了。我不稀罕做大人眼中的好孩子,孩子的内心远远比生硬死板的道理重要,别跟他们一样本末倒置了。你忍久了,他们倒若无其事,你却成了扭曲的变态可怎么是好呀?人性,是需要出口的,懂吗?”
      我的手一松,她的脸近在咫尺,果然很难看,难看到苍白脆弱,那双眼里渐渐爬起血丝,连眉毛和嘴巴都在微微颤抖。
      我无厘头笑了笑,单肩背上芭比娃娃书包,吹起口哨左转而行,那粉红的包被我背得逍遥自在。
      我走向渐渐漆黑的通道,即兴唱起不成调的自编歌曲:“疼的时候就说疼~感到委屈放声哭~讨厌的时候就讨厌~随之而来的高兴~真诚的懂事才会显得珍贵~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嘿~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呀~有糖吃……”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不太喜欢这句话,它提醒了我卑鄙的童年,可若是语境用对了,不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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