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马依风》唯洛

2、002

　　尹洛看见顾宇腿肚子都打颤，也不知道这是老师还是学生，战战兢兢地戳在原地看了顾宇一会儿，见他还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可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间踌躇不好，干脆对着顾宇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
　　这一下给顾宇吓了一跳，他忙向旁边退了半步，堪堪避开尹洛那一拜，伸手虚扶了她一下，“我可受不起这一下，快起来。”
　　“……东西”尹洛吭哧了半天，好容易开了口，赶紧捡重要的说了，“怎么给你？”
　　“虽然刚一见面就要联系方式有些不太礼貌，不过……”顾宇笑了笑，从兜里拎出手机晃了晃，“扩个列表可以吗，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你。”
　　请教二字一出口，尹洛顿时又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她天生没有那个分辨人家是不是在开玩笑的能力，于是本能地将别人口中所说全部都当真，“我什么都不会，帮不了您的……”
　　顾宇将自己社交软件的二维码调出来让她扫，一面解释道，“你不要紧张，我是这里的学生，对你刚刚说的那篇文章很感兴趣，想私下和你聊聊。”
　　尹洛的好友申请传过来，他将手机撤回来点了同意，抬头见她还是一副受惊的小动物的样子，便又解释道，“你放心，我不会在老师面前乱说话，也不会影响到你的自主招生成绩。”
　　“那个……”尹洛试了几次没能开口，最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双手伸直自己低下头把手机往顾宇眼前一递，活像是在上供。
　　顾宇这一会儿的工夫就已经被她这一惊一乍弄习惯了，伸手接了她的手机，看见界面正停留在好友备注的一栏中，感情犹豫了这么半天原来只是想问自己的名字。
　　他将自己的名字输上去，又把手机递还给尹洛，“我叫顾宇。”
　　尹洛闻言皱了皱眉，接过手机又确认了一眼，才低声道，“原来是你。”
　　这话来得突然，顾宇却知是为何。不管尹洛是从何处看到那篇文章的，他写的东西怎么都不会署了别人的名字，所以既然她看过那篇文章，自然也认得这个名字。
　　“所以我才说想私下请教你几个问题。”他说。
　　以顾宇的性格断然不会因尹洛刚刚在屋内那句有些挑衅嫌疑的言论便动了肝火，他素来是个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尹洛既然能在M大那样厚重的学刊中独独看中了这篇文章，想来也是有她的独到之处，故而对于她所言，他还是十分好奇，也想讨教一二。
　　可万万不曾想到的是尹洛确认了他就是《代马依风》的作者之后，也不紧张了，也不发抖了，连眼里的古井水似乎都不再无波了，抬头慢悠悠瞥了他一眼，倒像是含着八九分的讥诮似的。
　　顾宇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个神情，就听尹洛淡淡笑了一声。
　　“你倒是没白叫这个名字。”她说。
　　顾宇听她这样一说有些惊讶，好笑道，“怎么说？”
　　“安居高堂，观而阔论。”尹洛淡淡，“不是顾宇又是什么？”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顾宇短短几分钟之内连中两箭，未免有些哭笑不得，难得他还用全天下最好的脾气后知后觉地想，这姑娘是只有讽刺他的时候才不紧张吗？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把话说得这么利索。
　　“小姑娘，我没得罪你吧。”他垂眸打量尹洛，半笑着道，“难不成全天下姓顾的都是观而阔论，所有叫宇的都只安居高堂么？若不然，你这可算是人身攻击了吧。”
　　“你那文章写得没什么不好的。”尹洛没理他那句玩笑，却突然道，“我笔力浅薄，读的书也少，写得并不如你言辞深刻，力透纸背。”
　　顾宇并没有接话。首先是因他极有自知之明，那文章是他刚上大学时针对青年文学及文人风骨凋敝之现状作的一篇东西，虽然因缘巧合之下被严教授看到还破格收他入了门下，但那毕竟是年少之作，一时一地之感，甚至在他看来都担不起言辞深刻、力透纸背八个字，若非尹洛提起，他当然不会把这篇文章当成自己的勋章时刻挂在嘴边。再一个，他是觉得尹洛这话只说了一半，前半句算是在夸他，可定还有个后半句没有说完呢。
　　果然，还没等顾宇想完，尹洛便轻飘飘地开了口，“可你也只会说说罢了。”
　　饶是顾宇再好的脾性，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直言讽刺，也难免会觉得实在是冤，此刻仍好言问道，“那敢问这位女侠，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从你写那篇文章到现在已经多久了？”尹洛冷冷问道，“你若非只是说说，那你又做了什么了？”
　　顾宇一愣，似乎有些明白尹洛到底想说什么了。
　　“刚刚教授有句话说错了。”尹洛又道，“我不是来找同道中人的，我就是想告诉写这篇文章的人，既然有这个觉悟，就做点儿有用的，好听的话谁不会说，说再多也就是好听罢了。”
　　尹洛女侠自从知道顾宇就是《代马依风》的作者之后就算是开了腔，连珠炮一样将严老爷子的关门小弟子从头到脚喷了个体无完肤，而后潇洒地一转身，就这么走了。
　　留下顾宇站在走廊里又好气又好笑。
　　这姑娘是被什么玩意儿附体了吧，这也就是他了，再换个人来都得觉得她是要报复社会，只怕说不到两句话就要吵起来。
　　至于她说的那些东西……
　　凋敝之现状不难意识，有志之士也并非少数，只是大厦将倾、各保其身，在这个言论并不自由，事事动辄言利，人人好为人师的时代，你怀一腔赤诚只会被讥为可笑，针砭时弊两三声，便要落了个愤青的名号，少不了愤世嫉俗和天下病的评判，良知和道义只是圣贤书上的之乎者也，有用和无用大多是以高考试卷上考或不考来决定的，至于人行于世究竟需要什么，又到底应当如何，已然没有太多的人会在意。
　　洪水滔天而下，不随波逐流已是不易，想要做中流砥柱，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他并不生气是因为他能够理解，他是比尹洛大一些的年纪才想到这些的，或者说他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的确不止是写写，而是实打实地想要做些什么的。
　　可形格势禁，真正涉足泥泞之中方知那是何等的身不由己。能在众口一声中保持本心清明已是何等艰难，而想要力挽狂澜，终非他一人之力能及。
　　严教授那一份七十余年仍未灭尽的赤子之心，又何尝不是因为这样的遗憾和身不由己。
　　顾宇想，一个还没从应试教育中走出来的高三学生，能说出刚刚那一番话已经是不容易。可尹洛还是太小，用不了太久的时间，甚至只需要一两年，她大概就会走到自己现在这样的境况。若能安下心来跟着教授做学问还算是好的，往坏了想，从此心灰意冷，庸碌于俗事沉沦的又哪里是少数。
　　他想了想，点开社交软件上尹洛的聊天框，发了一句话过去。
　　“受教了，谢谢。”
　　出乎意料地，尹洛的回复来得很快。
　　“学长，不好意思，我刚刚情绪有些失控，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也没有指责你的动机和资格，我不太会说话，也不常和人交谈，冒犯之处还请勿怪。另外，文章已经发送到学长的邮箱，与你所言大体殊途同归，希望日后还能有所交集。再次抱歉。”
　　顾宇看后一挑眉，摸着下巴原地转了两圈。
　　没搞错吧，这真的假的，莫不是换了个人吧？这也实在是太判若两人了。
　　他也只是想想，并没有太在意，随即回复了一句，“没关系，那以后有事我们线上联系，免得你不自在。”

　　消息提醒的声音又响起来，尹洛拎起手机看了看，回了一个“好的，谢谢”，便仰面躺在了旅店的床上，双眼放空地看着天花板。
　　完了，肯定是生气了吧。她自暴自弃地想。
　　搁谁谁不生气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又说错话了。她要讨厌死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