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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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卡
“好巧哦。你也上这节课？”
一个带着圆框眼镜的短发女生背着看起来比她身板都要大的书包，在我离开教室前冲我挥挥手，搭起话。
我们见过吗？
我愣了一下，困惑的同时，出于礼貌，也回以一个招呼。“你好。”
她和我并排走过拥挤的长廊，一段沉默后，她又感慨说：“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啊，是啊。抽奖都没这么凑巧过，白醋这种安慰奖我家可是从来不缺。”翻遍短期内的记忆，我还是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从她的话里猜测出我们也许前不久刚认识，为了避免尴尬，我只好装作还有印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偶尔也想从超市抽中点好东西呢。”我补充道。
对方笑了起来，像是舒展的阳光，随着八月底的风，在云层间浮动。
这里是阿巴拉契亚山脉中部，茂密的树林与绵延的山峦之间，一个很小很小，围绕着公立大学建立的小镇。当地人将其称作“欢乐谷”。而我在此的留学生活才仅仅过去了一周。当眼前的女生正在查去哪买课本，并且用指尖将地图来来回回放大缩小时，我也将这短短一周的记忆倒带数次。但兴许是刚入学后，乱七八糟的事情搅得我寝食难安，这初来乍到的片段也像是电视里倍速播放的影像，走马观花。
“没想到那节英语课是单纯的尬聊，都不知道说什么。”那个女生幽幽说。
“我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我耸耸肩，“刚刚的自我介绍，明明自己的老家是个外国人肯定听都没听过的小城市，我就干脆掠过，但接着又有人追问地名，我说了后，大家发现都没听过，瞬间话题就终结了，没人再吭声。”
“可能以后讨论阅读作业的话，不会这么难受了吧？毕竟也算是有点话题。”她说。
“希望吧。”
接着，两人又陷入沉默。查地图的继续查地图，想不起来的仍旧想不起来。兴许是刚经历过非英语母语留学生的必修课，两个地道的中国人又不怎么想遭受新一轮社交尴尬的非难，十分有默契地转向中文口语中，最实用的社交方式：
“中午一起吃？”她问。
“好啊。”我答。
两人保持着拮据又不失礼貌，生疏又不失亲近的距离走过一段林荫路，穿过攒动的人流，在为大学生活兴奋到不能自已，沿街欢呼的新生中，与靠在车边，眼神中满是期冀与不舍的中年人擦肩而过。我不知道我爸妈在机场与我分别时的样子，并不是因为旅程疲惫，而是我没能有勇气回头。我只记得我低着头，匆匆过了安检，自始至终都注视着离脚尖不远的地面。背着行囊，随着人流，走到了国境线，瓷砖上明黄色的字与分界线直刺我的双眼，在短暂的失神后，我跨了过去。
然后，几经波折，我才来到这里，之间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大概是15个小时的飞机，与5小时的长途大巴有些太难熬，到学校一周了还没缓过劲，仍旧有些浑浑噩噩。我本身也是没什么活力的人，正如我不怎么会费心去记别人的名字与容貌。在到达人生的终点前，不知会与多少人相识，又有多少人仅停留在一面之缘，挨个去记着实太费事，我的精力大概也只足以让我维持“活着”。
我和这位“不知名”同学来到了食堂。让人欣慰的是，这所大学的食堂是自助餐形式，交上10美金，能换着花样吃到很饱。我的老家是山东的小城市，在两千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作为齐国的大都市“临淄”而天下尽知，之后便沉默了两千余年。建国后，临淄成为工业重镇，化工厂，冶金厂，陶瓷厂鳞次栉比，但随着技术迭代越发迅速，资金难以维持大规模工业的设备更新，妈妈在年轻时赶上了最后的辉煌，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之后，这座小城仿佛就定格在了那个时代，任由时光流逝，不受外界干扰。在我小学时，我们那里鲜少有西点店铺，尽管有几家好吃的店，也不知为何很难做长久，超市卖的植物奶油蛋糕以及果酱面包，也在同时占了我不小的记忆空间。直到高中时期，点心店才突然多了起来，可彼时的我正忙于学业，没什么探店的余力。
在这个食堂，我吃了人生中第一块布朗尼。
“不知名”同学是上海人，来自和外国人说，大家都赞不绝口的大都会。相比夸赞，我自报家门时，收获更多的则是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尽管我知道大家只是想表示友好。“不知名”同学报的是传播专业，以后想涉足心理学。当我告诉她，我学的是材料科学后，对互相专业都不熟悉的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布朗尼真好吃。甜蜜与苦涩掺半，坚果的醇厚与芳香安抚着这令人疲惫的午后。我把思绪放空，感受着窗外阳光的明媚与温度。树影阴翳，层层叠叠的森林伫立在碧空之下，侧耳倾听起山谷小镇的热闹，伴着寝室传来的音乐声而摇摆，描摹着云层的轮廓。
我喜欢现在的安宁。像是儿时一贯的正午，在嘈杂的电视音背后，世间的一切都明媚到让人不知所措。那里有植物奶油蛋糕，腻得齁人，但我太喜欢上面酸酸甜甜的果酱，奶奶也总会允许我在午饭后吃一点。那里有蛋糕上的小纸伞，爷爷喜欢把纸伞收集起来，插在门口的小花圃中，同辣椒树和小蜗牛作伴。那里有坚果巧克力，妈妈喜欢纯度奇高的黑巧，总是苦涩得让我想要流泪。
好在，“不知名”同学也不是什么喜欢畅谈的人。她时不时同我聊一句，无非是食堂的饭很对胃口，大部份时间，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嘬着咖啡。
“你的专业听起来好高级。”她说。
“你的专业听起来以后会有很多的尬聊。”我说。
她笑了起来：“我的专业是为了将尴尬传播给芸芸众生。”
“谢谢，受教了。”
“欲尬人者，必先尬己。”她振振有词地点点头。
“己所不欲，还请勿施于人。”
她又笑了起来。
午餐时间很短暂，话没说几句，但整体还算愉快。“小蒲，那周三和周五上课时再见啦。”在宿舍门口的林荫路前，她站在一片光影斑驳中，向我挥手道别。我一愣，本以为只是面熟，没想到她知道我的姓氏。我有些恍惚，冲这个至今想不起名字的女生努力露出一个可以称作灿烂的微笑。
“下次再一起吃饭吧。”我对她说。
她点点头，背着那个巨大到快把她压垮的背包，转过拐角，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也不知道是她背着包，还是包背着她。
我回到寝室，独住的感觉很好，将门锁扣上，企图将所有烦扰拒之门外。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做任何事，我躺在床上，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聆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受着肺部有规律地起伏，感受着心脏一次又一次的跳动，感受着活着的瞬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睡上一个好觉，我琢磨着，疲惫彻底让我失去了为此心烦意乱的力气。像是一只跌进水塘里的飞虫，翅膀被打湿，纵使百般不情愿，也只能有气无力地仰面朝天，努力扑腾着孱弱的腿。突然，枕头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胡乱在身侧摸索了一番后，抓起手机，点开未读消息。
“困。”
“又在喝咖啡。”
接着，附上了一张图片。她的手里正端着一杯咖啡，沉甸甸的，看起来快要压断她的手腕。
是那个女生发来的。我赶紧看了一下聊天框上的备注，上面写着“张烨”。我才如梦初醒，回忆起上周五。那天我在办理银行卡，填写表格时，这个女孩和我共用一张桌。而在今早的课上，我也盯着荧屏上的点名册中，一个叫“Ye”的名字许久，试图猜测出对应的汉字。
因为老师在努力发这个音时，急促又短暂，听起来像噎住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