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年7月,洛杉矶。简易的地下录音室狭窄而闷热,满地的电线还有音响设备杂乱地放置。约翰抱着把吉他窝在单人沙发里假寐,漫颊的汗像脸上的浮雕,他伸手一呼撸,擦走了一额的汗。天气本来不是真的很热,汗都是着急,给急出来的。录音室的呕哑嘲哳已经停息了半个小时,里面的五个人都没讲话,气氛凝重,就好像下一秒,这五个人就要各奔东西,此生不复相见了。 一屋的安静最后还是被约翰轻轻挑了一下吉他弦发出的声音打破,他呢是个百分之两百的纯美国白人,可是他却姓坂田。亲爸给亲妈捐了颗精子就没影儿了,亲妈丽萨为了生活嫁给了个日本人坂田信如,八十年代那时候这个日本爸爸也算是道上的小头目,二战的时候这个日本爸爸的祖父辈溜上了美国大兵的船偷渡到了美国,日本人嘛,艺高人胆大搞不定我就切腹给你看,愣是把一帮人高马大的白人黑人给唬住了,后来卖点大麻挣了些钱嫖嫖女人也置办了几处房产。信如也是个讲仁义的人,也知道丽萨这个婊子也不是真心喜欢自己,就是想让自己帮她养儿子,而信如从来也没见过他自己的妈妈,他只知道他妈是唱歌舞伎的,因此信如对音乐算是有那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丢丢牵强的联系。而1985年某个下暴雨的晚上,和自己睡过几晚的丽萨带着自己十三岁的儿子,儿子手里抱着把吉他,硬是在雨里浇了了几个钟头演了出“求求你收留我们吧”的戏码,从那以后约翰就姓了坂田。说苦也没怎么苦了他,约翰在日本爸爸的支持下学了钢琴,其他的像吉他自然不在话下,贝斯,各自混音设备,都操练得像模像样。约翰也是很敬重信如的,因为丽萨后来又丢下他自己跑了,而信如就是再娶再生孩子,也对约翰很好,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是浮萍一般的身世,这让信如觉得自己和约翰命中有父子缘分吧。 录音室里突然响起了电话铃,约翰懒散地按了一下接通键,“うん、いるよ。いや、いらん。はいはい、わかってる。だからこうしたんだろ!じゃ、切る。”约翰长舒了一口气,他眉毛很浓,发色都很深,五官是属于饱满型,睫毛也很长,瞳孔颜色却很浅,整体给人很刚正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耐看,天生有种亲切感,最大的性格优点应该是很有组织领导能力,善于倾听和分析。 “Hey, Japanese, you know that’s not gonna work. We need another vocal.”说话的是费曼·埃文斯,是乐队里的主音吉他手。他有个标志性的爆炸头,头发跟钢丝一样硬,可是论五官却是这五个人里最好看最秀气的。上帝还是公平的,给你一副好五官不一定会给你一头服帖的秀发。费曼伸脚搭在桌子上,补了一句,“We need a recruit, Johnny.” 约翰坐在费曼左边,抬起修长的右腿搭在费曼的大腿上,慵懒地自言自语,“But how, Internet You guys don’t actually believe that shit!” ”what do we have to lose, John Your sugar daddy’s gonna take this studio back if we can’t find a publisher and we have to let our music rot in the stupid tape.” 费曼歪着身子一只手撑着头,一副不按我说的做就得散伙的架势。 “Yeah, I know. My old man just called.”约翰烦躁地别过脸去,“well, then. What do we have to lose”老大都批准了,他们几个都动起身子收拾收拾要去网吧, 去挂上招聘启示。 “and he’s not my sugar daddy.”几个人都要走到门口了,约翰在人群最后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打头四个人听了齐刷刷回过头看,又齐刷刷点了两下头,“Um~~~”意思是您怎么高兴怎么说,领导说的都对! 这里的五个人是钢琴、编曲加吉他手约翰坂田,主音吉他手费曼·埃文斯,DJ采集师卡登·金,贝斯手杰·安德逊,还有鼓手霍尔德·格林。大家都是二十啷当岁,组了个乐队叫“启示录”(revelation),录了几首歌,都没有唱片公司愿意签约出版,而信如也希望约翰回去给他的下三流产业帮衬帮衬。日本人到底是带有东方儒学圈的思想桎梏跟家长制的权威观念,他吃喝嫖赌抽大麻可以,但儿子不可以。虽然支持约翰学音乐,但没想过支持他搞摇滚,疯疯癫癫大喊大叫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胡话,也不在调子上,鼓点又密又乱,在信如看来简直是糟蹋音乐,也糟蹋了给他学这么些乐器的钱。 另一头,在亚利桑那州有个长发及腰的少年,身材纤瘦高挑,乍一看好像连拿起麦克风都费劲。但那张脸真的是上帝精雕细琢过一般,晶蓝晶蓝的瞳孔,眼神里有一万个睡前故事可以说与你听。就是这么一个像精灵王一样的男子一开口却让人想一个酒瓶子砸过去,他的唱法是一种毁嗓式唱法,声音中厚重的颗粒感像耳虫一样盘在耳洞中让人奇痒难耐。他在喊唱的时候好似嘴边空气的震动波纹都能让肉眼看见,每一句都震慑着你的头腔胸腔,瘦弱的身子里似乎有用不完的能量,唱的也不是歌词,而是自己极度绝望的心境。这厮也是个独行侠,地下酒吧的人都管他叫“来自地府的声音”,也没多少地方愿意请他唱歌,实在缺钱答应唱点流行曲才来的,心里一痒痒,唱了两首流行歌又开始鬼叫自己的原创。 “Hey, Giovani Baljinder, cut it off! Get your ass down here.” 老板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装聋作哑等他唱完一首才吼住他。“there.”老板塞了一百刀给这位少年,他是乔瓦尼·巴尔金德,大家喜欢叫他大歌星乔维(Giovy),这一带的酒吧老板都说,要是大歌星乔维愿意唱流行歌,早就火了。但每次他都只是抿嘴一笑,不放在心上。他的笑很好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嘴角上扬的时候,好似有一朵小花开在他的唇边。 乔瓦尼把自己的背包一甩,走出了酒吧,凌晨两点了。街道上被风吹起的废弃报纸哗哗作响,空塑料瓶在扑腾翻滚,清脆的声音打在水泥地上。他蜷缩在自己的二手雪弗兰里,右手在脖子前不断地摆弄串着大卫之星的项链,啃完一块热狗就昏沉睡去。 一无所有。 而黑夜每天如期而至,闭着眼,假装自己不痛,以为痛着痛着就睡着了。可是痛觉的极限在扩展,也只是扩展承受痛苦的能力,而不是练就对痛苦无感的神功。黑夜比想象中更漫长,等不到日出,痛不会在睡着之前消失,痛是他身上的寄生虫。 一睡睡到大中午,一个电话吵醒了他。狭窄的座位让他够了好几下才够到手机。“hi, Giovy! Guess what! There’s a band in LA, they’re recruiting a vocal. You wanna give it a shot”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子,是个经纪人,帮乔瓦尼联系过很多公司,但是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签约。“Come on, dude. Are you kidding me How am I supposed to get there” “Don’t be a pussy, man. They’ll pay your ticket.” “Huh, right. ”乔瓦尼掐了掐人中,心里想了想,“what do I have to lose” 来到这边才知道原来不止自己收到消息,这一层楼都挤满了来试音的歌手,但都是些不请自来的二打六。只有乔瓦尼和另外三个是经纪公司邀来的。其实这个乐队也没什么名气,就只是网上上传过几首歌,反响也不怎么样。他们自己总结的原因是,歌没问题,就是缺了一把能撑起歌曲气势的声音。 乔瓦尼有点紧张,右手在脖子前不断地摆弄串着大卫之星的项链。接着费曼过来叫了一声“Hey, beautiful. You’re Giovani Baljinder” “Yes, sir.”乔瓦尼脱口而出,好像自己要入伍。 费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Come on, I’ll show you the demo.” 乔瓦尼把一头编发都剪了,只留到能扎个小啾啾在后脑勺的程度。刘海也很长,垂到脸颊,自然卷的金发在额前随风弹跳,身板笔直,白色的T恤飘着淡淡的肥皂香味,一双长腿下蹬着一双便宜但干净的阿迪休闲鞋。这俨然是哪个贵族王子到民间视察民情来了。乔瓦尼记熟了歌词和旋律就往录音室走去。推门而进,第一眼,他的视线就撞上了约翰的视线。目光交汇了两秒后,约翰不自在地低头作势要翻看档案。 “So, you may introduce yourself.” “Whose son are you, boy”另一个厚重的声音在平行时空同时响起。 “I am Giovani Baljinder.” “The son of your servant Jesse the Bethlehemite.”这是一个同样声线的声音又在平行时空同时响起。 “Whenever you’re ready.”约翰从晃神中醒过来,让乔瓦尼可以试唱两段。 唱完之后整个房间都没人出声。约翰和霍尔德相看了一眼,转回来对乔瓦尼说,“can you scream, ahhhhhhh! Like this” “ahhhhhhhhhhhhhhhhhhhh!” “whoop, can you scream like this all the time” 约翰显然是惊吓到了,同时也很喜出望外。 “well, I guess” 乔瓦尼也没谱,眉间一蹙。 “great, maybe we can start recording it.”约翰起身,马上就拍板要了乔瓦尼,生怕人跑了一样。走到乔瓦尼身边,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肩,低声说,“5 minutes, I’ll meet you out front.”然后擦身出门去了。 乔瓦尼听了眼神游离了两秒,喉结上下一滑动,咽了一口空气,自顾自地点点头。 门外还有很多人在等着面试,在走廊鬼哭狼嚎,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主唱的名额已经敲定了。乔瓦尼低头穿過人群,往楼下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