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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掌灯 ...


  •   琯琯总是在四更天就醒了,然后睁开眼,望着层层纱帐外微弱的光影晃动,直到曙色渐染窗纱。

      夜里的缓月楼从来不曾冷清,可琯琯没有卖身,所以他从来不在夜里留客。他安静地伏在三楼的栏杆上,听着楼下莺莺燕燕那些娇媚、污浊而虚伪的笑,想象着那些扭曲到夸张的嘴角,然后在鸣翠微带责备的催促里。早早安歇。

      琯琯总会在铜镜前出神地看了一阵里面自己不见天日般苍白的脸后,和衣睡下。守在帐外地鸣翠总在他清醒前的那一刹那,听见他的呢喃。

      他说:“姐夫,不要抛下我,我害怕。”

      第二日,琯琯躺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一脸的妖娆妩媚,只有眼底深处那一抹幽色,浅浅地扩开,给人一种艳尸的错觉。

      是的,只剩下一具美艳的行尸走肉,已然魂飞魄散。

      鸣翠咬着牙恨恨地看着他那张比女人还精致秀雅的脸,转眼心里又酿成一片黯然。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她打小就被爹娘卖了,吃惯了苦,可她不愿琯琯也受苦。她拿着梳子梳他一袭未擦头油依旧一丝不乱的发,想到不久后那些脑满肠肥的臭男人用不安分的手去搂他的腰,一边还调笑地叫他小妖精,就忍不住有杀人的冲动。

      可她不敢,如果她被抓进牢里或是被推出去斩首的话,怕是再也没有人阻止他糟蹋自己了。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

      这是琯琯唯一教她唱的歌,可她总是唱得不好。琯琯看着她一脸苦恼,嘴角勾起一抹断肠的似笑非笑,说:“等你哪日能唱好了,也就••• ”

      琯琯总是不喜欢把话说完,只是寂寂地笑了,像朵半掉不掉的花一样,看得人心颤颤。

      于是鸣翠愤愤地练着,直到楼里全是姑娘们的叫骂声。

      待到日薄西山,楼里开始热闹起来。

      丫鬟们跑到门口,挂起缓烧的红灯,那颜色艳得像姑娘们反复抿着胭脂的嘴。楼里走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是这边打骂着丫鬟不伶俐,梳错了发髻,就是那边扯着老鸨的衣袖,甜甜的叫着嬷嬷,嚷着衣裳旧了。

      琯琯这时正弹着给楼里清倌作的小曲。浅浅地拨几个音,似有还无,在嘈杂的楼里几不可闻。客官们早早进来占了听曲的好位置,姑娘们也花枝招展地打扮好了迎上去,见着相好的熟客,搂腰搭背地已亲热到了一块。跑堂的吆喝着上酒菜,那些托着盘子还没长成的小丫头忙碌地穿插在桌椅间,时不时被好色的客人摸了一把,委屈也只能往肚里咽。

      等着楼下开唱,琯琯也接上了客人。

      男人一脸的老实,手却不安分。喝到酒瓶见底,他一把拥住琯琯,要他唱小曲儿。琯琯只是挂着浅笑,并未在意那只顺着衣襟滑入的手。

      男人的手像条饥渴的鱼,四处游弋觅食。鸣翠躲在屏风后面咬着绣帕,觉着全身都在抖。那一身腻白柔滑的肌肤她那样小心翼翼地擦洗,却还是落入男人的脏手中。

      琯琯仰起脸,躲开男人凑上来的嘴。吻密密地砸在脖子上,他淡漠的脸上皱起了眉头,忍耐着那股酒臭味。等到男人忍不住拉开他的衣带,他嫌恶地将他推开,转眼又娇媚地笑起来,眼波到处,男人只觉得脑里一阵发昏。

      “客官不是要听曲儿吗?正好琯琯也想唱一曲。”琯琯站了起来,好似没发现已半开的衣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 • ”琯琯拆了发髻,一瀑墨色泻下来,玉色在底下若隐若现。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 • ”他有一副清冷的嗓音,带着风声呜咽,月色寂稠,从生涩的喉咙里泻出,缠绵悱恻。

      鸣翠微微松开牙,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冰冷的液体滑进嘴里,分不清是苦是涩。

      每当这首《葛生》响起,便表明琯琯是在送客了。男人悻悻地摔门而去,一路还隐隐听得见极难听的叫骂声。

      没人敢强行在琯琯处留夜,因为那些曾在琯琯不情愿下推到他的大老爷们,都在第二天莫名其妙地死去。即使有人怀疑是琯琯做的,也没官府的人找上门,嬷嬷更是不闻不问,直当琯琯不存在一样。

      只有鸣翠知道,那时的他正被梦魇住,嘴里不停叫着“姐夫”。

      他哭嚷着:“不要,不要把姐夫抢走,••• ”

      喊到喉咙嘶哑,他就紧紧咬着唇。鸣翠哭着叫他的名字,往他嘴里塞帕子,生怕他伤到自己。也只有那时,鸣翠才能看到那双盈睫颤动着,在他惨白的脸上留下一片阴翳,昭显着他的纤细脆弱。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楼下的王员外跟茵茵如是调笑着,

      楼上垂泪的鸣翠从来没有这样觉着贪生怕死是件功德,起码在这种边远小镇上,还没人做得起风流鬼。

      鸣翠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就像有某种她不知晓的桎梏存在,琯琯明明没有卖身,也替楼里赚不了几个钱,却总有一条无形的锁链牵扯着,让他们不能离开缓月楼。但只要她能呆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无病无灾,暖衣熟食,一生安好,也就心满意足。

      她知道人生太无常,命运常弄人。她不贪求。

      十年流水过。从良,入行,楼里人面熟了又生,生了又熟。

      鸣翠仍替琯琯梳着头,看着他的眼角眉梢,细数新添的纹迹,听他轻轻哼。

      几根弦响,是有心无意,念痴痴。

      谁晓,

      枝上柳绵吹又少,梦里花落知多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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