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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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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厢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一个白衣女子却游魂一般走到老夫人跟前,面无表情地说:“老夫人。”
邵老夫人暂时放过周藏双,问那女子:“云娘,慧空大师答应了么?”
“慧空大师昨天晚上圆寂了。”云娘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情绪。
“圆寂了?”老夫人显然有些不安。
“慧空大师圆寂前留下了一样东西,说是给大少奶奶的。”云娘拿出一块半圆的石头,上面挂着金黄的流苏。
老夫人接过来看了看,又问:“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慧空大师叫大少奶奶随身带着,以后自有用的着的时候。”
老夫人从鼻孔里长长地哼出一声:“好吧,嘉岫,你过来。”
周藏双小心谨慎地走过去,可绷得笔直的身子在邵老夫人面前怎么都是矮了一截儿。
“拿着吧,仔细收好了。”
一双是纤纤玉手,一双是鸡皮枯指,在寒风中完成了这场交接,她们都没有看到,有一个人的脸色因此而大变。
周藏双握紧那块石头,仿佛被注入一股新的力量,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的感觉变得敏锐,甚至嗅出了怨毒的味道,她朝着怨毒的方向转过头——其余两位少奶奶一前一后看向这边,而二少奶奶在触到周藏双目光的刹那,慌忙避开了。
“好了,祭祀开始吧!”
老夫人一声令下,便有人扯着嗓子喊道:“送——灶——了!”一切按部就班。
周藏双虽然意外地留了下来,却没有一丝欣喜。
刚喊到“拜送灶王爷!”,周藏双的心就砰砰砰砰几乎快跳出来,她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向里面跑去。
灶堂内阴气弥漫,冲得她一阵恶心,神龛前两道白影一闪而过,来不及思量,二尺多高的灶王神像不偏不倚正砸下来,老管家抱着小少爷跪在地上,大难临头竟呆愣愣地动不了了。
那神像乃是泥塑装金,说沉不沉,说轻也不轻,啪的一声掉在老管家头顶,碎了个稀烂,老管家登时晕在地上,小少爷却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再看那燃着的烛台,也跟着滚落下神龛,一下就烧着了老管家的袍子,众人慌了手脚,赶紧上去营救。
一个小厮趁乱正要往老管家那里扑去,却没留意周藏双已经到了眼前,虽说是个女人,可被她猛地一撞,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右手拿着的尖头烛台暴露出来。
周藏双一脚踩上那小厮的胸口,高声说道:“来人,把这个想谋害小少爷的坏蛋抓起来!”
被逼急了的小厮反手就往周藏双身上轮去,周藏双躲慢了一步,被刺伤了小腿,她疼得倒抽口气,血顺着裤管留下来,染透了月白的绣鞋。
小厮趁机翻身起来,把尖部抵在周藏双脖子上,已经有些癫狂:“别过来!谁要敢过来,我先杀了她!”
老管家身上的火还在烧着,小少爷也坐在地上不停哭着,场面一下子危机万分,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老夫人率女眷们站在门外,见到这番情形,反而抬脚迈进灶堂。
“别过来!你们敢……”
老夫人的威严令凶手也畏惧三分:“庆安,我自恃对你不薄,想不到你竟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和小少爷无怨无仇,你为何要杀他?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
“没有!”安庆显然有些心虚。
“今天你就是杀了大少奶奶,也难逃一死,你也算是个苦命的人,何必为他人作孽,自己白白送命?若你肯说出来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次的事,我绝不与你计较!”
老夫人的话铿锵有力,安庆听了已经开始动摇,凶器慢慢离开周藏双的咽喉。
而周藏双这会儿却忘记了危险,因为一股沉沉的戾气正在头顶聚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咔……”细微的声响来自房梁。
“快走!”话音未落,梁木冲着安庆径直砸了下来,登时脑浆四溅,幸而周藏双快跑了一步,又被安庆倒下的尸体往前一推,正好扑在小少爷身边。
浑身散了架一样,周藏双还是抱起小少爷,一边喊着“快去救人!”,一边连滚带爬地到了堂外。
两个男丁也抬着老管家脱离了危险,不多时,堂顶塌陷,邵家一干人等站在远处看着,各怀心事。
***
周藏双回到自己住处,头一件事不是看大夫,而是跳火盆,如果换成以前,她一定会嗤之以鼻,可是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就算不信,也权当是心理安慰吧。
这下子她可真成了病人,不过不再是疯病,众人亲眼看见她把小少爷从歹人手中救了出来,至于她那些不合时宜的举动,也就不再是什么问题。
可是周藏双心里不释怀,现在她可以肯定,邵家大宅中隐藏着一股阴邪的力量,不仅仅是想让邵家的人不得安生那么简单,这背后绝对还有更大的阴谋。
到底是什么呢,或者说到底为什么呢?还有慧空大师,为什么这么巧,自己穿越而来的当天晚上他就死了,第二天又叫人送来那块奇异的石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周藏双实在有些犹豫,一方面,她急于穿越回去和家人团圆,另一方面,这里的重重谜团又像在等她解开,虽然她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精英人士,可并不是成为整蛊精英啊啊啊!
“唉!”她这厢正靠在床上叹气,檀香已经端着碗汤药走了进来。
“少奶奶,喝点参汤吧,这是老太太特意让人送过来的,加了阿胶,又补血又补气。”
周藏双最讨厌吃药,皱着脸躲开:“先放着吧。”
檀香又道:“老夫人让三位少奶奶晚上去她哪里吃饭,问大少奶奶可去的了?”
周藏双想起二少奶奶慌张的神色,心想不妨去试探试探,于是答得爽快:“去的了,这么点小伤算什么!”
檀香闻言默默站在一边,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周藏双看看她道:“你怎么了?”
檀香垂着头:“今天多谢大少奶奶帮我求情,少奶奶伤成了这样,我还以为老夫人会把我赶去呢……”
“又不是你把我弄伤的,赶你干什么,我还想留你在我身边——以后能多照应照应。”周藏双故意把后面那句话咬的很重,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望着檀香。
檀香只有把头垂得更低:“我,我怎么敢当。”
“檀香,你过来。”
檀香诺诺走过去。
“坐。”周藏双拍了拍床。
“檀香不敢。”
“真是没救了!”周藏双不容她挣扎,一把拉过了她。
“我知道邵家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
“大少奶奶万万没有这回……”
“住口!”周藏双轻哼一声:“有没有你我心里清楚,不过以后还会发生什么,这你我可就不清楚了,你敢保哪一回都能当个局外人吗?”
檀香踌躇着。
周藏双接着说道:“你平时跟那些丫鬟婆子的肯定有来往吧?私底下都传过些什么?”
“我,我……”
“你别想不承认,你觉得我会信吗?我既然这么问你,就绝不难为你,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些怪事。你告诉了我,说不定还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到时候大家都不用再战战兢兢地过日子,这有多好?”
檀香犹豫了许久,终于说道:“大少奶奶,我告诉你是没什么,可是邵家这些事,我劝你不要插手,这都是孽债积得太多,报应来了,你还记不记得前年请的那个道士,为什么法事做到一半人就走了?”
“……为什么?”
檀香呀低了声音:“因为那道士在邵家的第二天晚上就暴毙了,老夫人怕闹得难看,就瞒着大伙,用钱打发了!据说那道士死得惨不忍睹,他住过的那间屋子后来常闹怪事,老夫人特从大苦寺请了两道灵符,叫人把那屋子封起来了。”
“那又怎么了?老夫人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
“我的大少奶奶,老夫人一向是这样,听说就连当年嫁给老爷,都是仗着格格的身份,公婆都不得不让她三分,她好妒,老爷却风流,以前有过两个姨太太,可都是娶进来没两年,就莫名其妙地死了,有个姨太太还给老爷生了个女儿,也是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些老人们都说,这些事,跟老夫人脱不开干系,所以现在那些冤魂来报仇,非要她断子绝孙才肯罢休……”
两个人就这样聊了小半天,周藏双越听越是不解,似乎邵家的下人们,都把罪魁祸首当成了邵老妇人,难道二少奶奶的反常只是巧合?
周藏双还是忍不住怀疑:“你觉得二少奶奶这个人如何?”
“二少奶奶?”檀香想了想:“既然今天都说到这份上,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觉得二少奶奶实在高攀了邵家。”
“哦,怎么说?”周藏双一听便提起了精神。
“倒不是嫌她出身贫寒,只是为人处事实在不自重,一个修鞋匠的女儿罢了,张口闭口炫耀自己是个上海人,恨不能把别人踩成她脚下的泥,连她自己的丫鬟都不待见她;上海人又不是没见过,哪个像她那样张扬跋扈,要不是顶会缠人,我们二少爷怎么会娶她,又小气,又挑剔,又好攀比,她就是嫉妒大少奶奶你,所以处处跟你作对!”
“嫉妒我?”
“可不是,你忘了她以前怎么对你,小少爷现在是邵家唯一的子孙,老夫人因为这个多疼大少奶奶一些,她可就受不了了!”
“原来这样……”周藏双一失神就念叨出来,照这么说,今天的事情,二少奶奶倒是有充分的动机。
檀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大少奶奶,我觉得……你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周藏双回过神,敷衍地笑了笑:“是啊,我也觉得不一样呢。”
“不过变了倒是好的,以前你就不会问我这些,人家都说你长了副菩萨心肠,却又呆又倔,早晚要吃亏的,我看是慧空大师给你的那块宝玉起了作用。”
“宝玉?那叫什么宝玉,根本就是块石头!”说到这里,周藏双狡黠地眨了眨眼,故作了然状:“那个慧空大师,看起来跟老夫人挺熟的嘛……”
檀香竟全然不觉:“还好吧,老夫人倒是几次都想请他来做做法事,可是他只来过一次,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后来再怎么请都不肯来,没想到跟大少奶奶倒有些机缘。”
机缘——看来那个慧空大师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
邵老妇人每日礼佛,与别人吃不到一处,故而平时各院都是单独用饭,聚到一起反而不自在了。
三少奶奶因为中午送灶的事吓出了病,便没有来,恰好那位鬼一样打扮的“舅老爷”补上了空缺。
席间倒没有什么,邵老妇人终归出身名门,最是讲究规矩,吃饭的时候,别说讲话,就是动静大些都会招来她不满的目光,周藏双随便惯了,一个晚上没少被老夫人侧目,二少奶奶则是一副叼得不行的样子,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终于结束了上刑一般的晚餐,周藏双才吁了口气,老夫人便让舅老爷拿出年货的单子给她们过目,看看还少什么东西。
“而今还在孝期,故而办的简单些,本来我想交给仰光就行了,可是又怕你们还有什么缺的短的,今天就商量商量吧。”老夫人说着呷了口茶。
谭仰光,也就是所谓的“舅老爷”,今年三十出头,是邵老妇人的亲弟弟,自从邵家的男人们去世以后,就帮着打点外场上的事。
谭家自大清亡国以后就开始败落,后来见复国无望,便由满姓改成了汉姓,幸而邵老妇人夫家颇有些神通,褪下顶戴花翎便做起了生意,又在邵老爷的经营下兴隆起来,民国成立后不久,便举家来到了南京,连带谭家也跟着沾光不少。
二少奶奶才翻了一页,就有些发酸:“哎呦,怎么大嫂的衣服首饰比我多出了不少,舅老爷,你不会是搞错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这都是照着老夫人的意思定的。”谭仰光倒是一派的云淡风轻。
“是吗?唉,谁叫我的肚子不争气,算了。”
老夫人闻言,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你去好好算算,平时你在这些上面用了多少钱?你大嫂一年也添不上一件两件,到过年了还不该多添几件吗!”
二少奶奶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周藏双看着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只觉得头疼,于是随便略了两眼,就放了回去:“这个……我看这就挺好的。”
老夫人不置可否,二少奶奶则拿腔拿调说道:“哎呀,大嫂,我看你这件紫貂皮的大衣蛮适合我穿,不如我跟你换一件吧?”
若是换成以前那个大少奶奶,一准会白送给人家,可惜周藏双没有那份“菩萨心肠”,怎会让她得逞:“哎呀,还真是不巧,这件大衣,我刚才一看也喜欢得不得了,再说我这个尺码的衣服,弟妹你这么丰满,就是穿上了,也未必系的上扣子的呀。”
“你!”二少奶奶一听便拍案而起:“你敢笑话我胖!”
周藏双这个人,正经话是说不出几句的,可若是斗起嘴来,那可是有勇有谋,她见二少奶奶已然跳脚,便装出一副可怜样,对老夫人哭诉:“老夫人,我当真是好意相劝,怎么就让人理解成了笑话?我实在是冤枉的呀,我就是有胆子笑话别人,也不敢笑话咱们二少奶奶的呀!”
“你还敢学我说话,我……”
“好了,这有什么可争的,就这么定了,谁也不许乱调换!”老夫人打断了二少奶奶,又要张口,忽然那个幽灵一般的云娘从外面一直“飘”到老夫人身边,不知她低头说了些什么,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周藏双有种不好的预感,那种被戾气侵袭的恶心再次在五脏六腑翻滚,眼前骤然闪过:自己那间华丽阴郁的大屋,檀香趴在床边,脖子上被指甲掐出的伤痕,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啊……”她身子一虚,险些摔倒。
老夫人一脸凝重,却也不好露出痕迹,只道:“行了,年货的事就这样,我也累了,嘉岫留下来帮我捶腿,你们两个下去吧!”
二少奶奶翻了个白眼,摔摔打打地离开了。
“嘭”的一声,门被关上,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周藏双感到恐惧,凶悍的老夫人,鬼魂似的云娘,一饰一物浓重的宗教气息,让氛围瞬间变得诡魅。
老夫人沉缓说道:“嘉岫,有件不幸的事要告诉你,说之前请你答应我,千万要节哀。”
“是不是檀香?”周藏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仿佛随时都可能崩溃。
“嘉岫,你这个样子,我没办法把实情告诉你。”
“我没事,老夫人请说。”
“……好吧,你说的没错,是檀香,她刚才得急病,死了。”
周藏双点点头,表情显得讽刺——急病,老夫人啊老夫人,你还要粉饰多久?
那个刚刚还在担心她手冷,执意回去取手炉的女孩子,那个看似普通,却处处细心周到的女孩子,就这样惨遭毒手了?她不敢多想,因为死亡的味道那么地近,那种生命最终的绝望和冰冷,简直让人发疯。
站在阴影中的云娘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阴幽幽说道:“生生死死,因果轮回,皆由天定,少奶奶还是看开些。”
“我知道了,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
“不行,小少爷就在东厢房,你们母子许久没在一起了,今天晚上就陪陪你儿子吧。”老夫人站起身,不容有异地对云娘道:“去把桂妈叫来,今天晚上让她过去侍奉大少奶奶,待会儿你到禅房来,我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