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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立冬 ...

  •   陆留前世乃是昆仑之雪,承接天地灵气,化生人形,便以六出花为喻,自名阿六。

      这一世她托生在还算显赫的一阴阳家门第,平原陆氏,祖上乃是齐宣王的幼子。因她生在五月,石榴花开得盛,便取了和榴字同音的留为名。她就算不特意显摆,在旁人眼中,已很是聪慧灵巧了。
      陆留于六岁那年,拜入邹氏一门。这邹氏的先祖正是阴阳家开山立派的祖师爷,邹衍。此人创五行学说、五德终始说和大九州说,尽言天事,人称“谈天衍”。
      还在昆仑山修炼时,朋友阿息也曾提过此人,但阿息毕竟是昆仑山风灵,尚和道家庄周聊过蝴蝶,又怎会把邹衍放在眼里,稷下学宫猫了两天,便飘去寻新的乐子。只是后来听闻燕惠王因谗言,把邹衍逮捕下狱,竟六月降霜。
      一片花落下,也许远处雪山便要塌落一角,这世间万物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时时刻刻都改变着,而她的临世算是大折腾,不知多少那让命数簿子受了波及,写了新章。
      就比方这毛笔,改良者乃是日后威震北境的田蒙将军,现如今,成品却早早出现在参商之距的齐国。
      她边听着老夫子说各国形式,边用提笔算年岁,此时不过是襄王元年,若按昆仑山读过的史料典籍,襄王再三年便离世了。太子昭以十五之龄即位,杀佞臣假父,安定国内,再发兵荡平七国,轮到齐国,也已经是十数年后了。但此时,太子昭竟已二十二岁。

      老先生停了话头,被人叫了出去。学堂里的孩童交头接耳,有的像树上叫个不停的蝉,有的像草丛里的蟋蟀,有的像蚊子叫,聊得自然是些小儿把戏。
      陆留觉察有异,便借着于同窗笑闹的由头,转过身去,目光正好对上门外几位老者。这几人皆着邹氏上位者才配的沧浪云纹袍,佩剑佩玉皆是佳品。
      梁国襄王近日修了国书,仰慕东齐风物,欲邀齐国各家有为之辈入秦,切磋交流。
      梁王势强,刚灭东周,又吞三晋之地大半,齐王不敢不从。于是以邹鲁儒家为首,凡在齐国境内学派,皆选人入梁。
      阴阳家内有一枚天机盘,昔日还是质子的襄王回镐京之时,便出了令八国震动的元龙之谶。此言一出,趋利而动身去梁者何止百千,难得留下的几位正值盛年的家主总得支撑门面。如今能挑选的倒只剩些小儿女。
      陆留母亲早亡,父亲与继母虽不寡恩苛待,但也因有其他子女,并不十分亲近。好在她本性平淡,并不是笑人无,恨人有的偏激性子,就算是襁褓中也不哭闹争宠。
      既然陆家须一人赴梁,她便应了。何况她也有自己盘算。
      在昆仑山的年岁,除了三位朋友之事,她鲜有情绪波动之时,少有的一次是读到梁元帝使修陵工匠生殉,横死者达十万之事,她气得眼泪滚滚而下,那天昆仑山下了极大的雪。
      本来大梁的工匠何等巧智,就是与千百年后相较,刀剑之锋芒,陶瓷之细腻,绸缎之华美,也不多让。只是几座陪葬陵中残片,也足够让人惊艳。但手艺匠人多代代传承,不借纸笔不开学堂,元帝所为,直接断送了整个国家匠人十之七八。而这不过是大梁苛政的一个缩影,之后二代三代梁帝盘剥百姓有如仇敌,大一统王朝的百姓甚至期盼当年的八王乱世。民心如此,梁朝便三代而亡。在如此风雨飘摇之下,那些手艺更是不得流传。
      陆留其实也多次游离人间,只是不如朋友阿息和华荣那般招摇,回来后也不爱开口细说。她想,这些阿息和华荣必然是没有兴趣的,毕竟她大多时日与匠人为伴。
      她本是昆仑雪中灵气所化,人间寻常火苗并不能动她分毫,她反而觉得十分美丽温暖。一丛丛炉火锻造出寒光飒飒的宝剑,或烧制出玉般温润的瓷瓶,她常常一看就是一整日,炉火的颜色就能告诉她温度、时间,其中多么奇妙有趣。
      她有时甚至会把灵息注入到瓷胚中,体会着焰舌的舔舐,一点都不会痛,反而有脱胎换骨的洗髓之感。那次她的灵息成就了一方“雨过天晴色”的笔洗,很得当朝皇帝喜爱,但她一眼就看到这皇帝命若青苔,软塌无力,是绝撑不住这个冗兵冗政的王朝。果然,外族铁蹄踏破汴京,好在这笔洗有她灵力护持,千百年流落都未损分毫。
      这次她既然机缘巧合落在了这梁元帝断工匠传承之前,便要扭转这一盘棋局。
      往秦国的路上,陆留想了许多法子,但趁梁元帝质子时博取他信赖,早也过了年岁,献策做一心腹谋臣,自己又身量太小。
      思来想去还是快些长大,趁着元帝陵未起,游离四方多记下手艺,能多传承一些是一些。
      车队进了大梁王宫,繁琐的礼仪走了一套又一套。她身量小,只到成人腰部,又觉得仰头到处打量不甚妥当,便一直把脑袋埋在白狐裘围脖中。
      天气仍有些寒峭,就算殿内有火炉,也总是呼出白雾,宴饮时汤饭更是热气腾腾,所以襄王,太子政,几位宗室公子,在陆留眼中都面目模糊。
      因是学士到访,一行人被安排在文渊馆的轩阁住下。其中藏有经史书籍的静一堂自然紧着学识大家。陆留年纪不大,不受倚重,所住琼华阁地处偏僻,但她很是满意,这儿安静,离藏有农桑工医的源初堂近,而且琼华阁外还有一树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今年春寒,多等些时日就能开了。
      陆留借年纪小的由头,将诸般杂务轻巧躲开,只在源初堂内读书。在昆仑山她也看过不少相关典籍,但这次她将各位出色匠人所在籍贯一一极好,只等成人之后去寻访请教。
      但一切并不如陆留所料,平淡如水地度过,比方那石榴花地不顾春寒料峭,早早开放,一夜之间便露出灼灼逼人的娇艳面庞。
      陆留记得那天是三月三。
      捡起几朵地上的落花,陆留决定做个花干书签
      她刚抽出了看了一半的《西吴蚕略》,书架后面竟冒出颗毛茸茸的脑袋,她吃了一惊,手指松了劲,那朵石榴花就落在对面那人发间。那人抬起头,花轻轻从黑发飘到他的肩头。
      他不过五六岁,生得一团稚气,脸蛋圆乎白净,头发扎成两条粗粗的小辫子。
      梁王先祖乃是为周王放马的仆役,行于关外,逐水草而生。肩头立着老鹰,手腕别着狼皮,长发绑成粗辫子,这就是流传在其余七国里的画像了。齐国为首的关内人自诩昌明开化,看不起这些粗鄙之人,但正是这些纠纠英武之辈,将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啊。
      见陆留注视着他,他便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天真笑容,小虎牙顽皮地跳了一下。
      “姐姐,你可是从齐国远道而来的客人吗?”
      陆留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所着,里面穿着邹氏的沧浪云纹内衫,外头则披着梁国客卿的黑色袍子,不由一笑,这孩子年纪虽小,眼睛却灵,这样想着边拱手行礼:“正是,那请问你是梁国哪位公子呢?”
      他扬了扬腰上所别的老鹰形状的玉佩:“我的阿爹是梁国太子。姐姐怎么称呼?”
      自己得有答才有得问,陆留看着他有板有眼回礼的模样,暗自思忖。这小公子懂得适当抛出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说话分寸,是个心思巧的。
      “叫我陆姐姐吧。”
      “姆妈叫我阿勒日苏,是雄鹰的意思。但你们关内人定是觉得拗口,陆姐姐叫我阿苏吧。”
      陆留的心猛得一跳,只觉周身的血都迅速往胸膛回涌,手指都发凉了。
      阿苏,阿苏,此人不正是日后的太子赵苏?
      那孩子还在笑着说些姆妈为他编头发的事,但陆留一个字也听不清,只觉得精神恍惚,一切光和声都倏忽后退,似乎看见十几年后那个刚毅勇武,奋进有为的君子。太子因常劝谏元帝对民宽仁,素有名望,但因坑儒生之事,触怒元帝,被派往边境督军,修筑防御工事。后元帝第十八子赵怀矫诏登基,更以元帝身份赐死赵苏。
      田蒙苦劝此事有疑,但赵苏只道:“君要臣死,父要子亡,奈何。”遂挥剑自刎。
      如此仁人君子,却落得如此下场。令官宣旨之时,他心中该是何等悲凉?他驻守上郡,秋毫无犯,军机森严,施行仁政,解民倒悬,当他身首各异时,天下苦元帝日久的百姓该是何等绝望?若他,若他能继承元帝之位,天下当是不一样的局势,那昌平盛世自然不会有工艺断代,匠人消亡的忧虑了。
      如此心思婉转其实只在一瞬之间,陆留立刻定神,柔和专注地看着面前稚子。
      这阿苏,正是实现薪火传承的关键,一定要保护好这颗火种。
      阿苏注意到陆留的眼神,止了话头,将落在黑袍上的石榴花递给她,“陆姐姐很喜欢这石榴花吗?”
      见他会错意,陆留只轻轻一笑,“这花开得鲜妍,自然是喜欢的。”
      “那我一会也去拾几片,做书签去,这样日日翻开书页都有能得见。”
      陆留一愣,这阿苏竟有一样心思。
      “陆姐姐有梁国名字吗?”
      阿苏的眼睛一刻都未离开陆留,本就是黑如曜石,这般专注就更显深邃。
      “并无。”
      “陆姐姐刚才冷冷冰冰的,话也不多,真像我们大梁国西北托木尔峰的冰雪,所以我想叫陆姐姐,阿颜査苏。”
      他奶声奶气地叫了两三声,陆留心头也软了下来,轻声应了。
      “阿颜査苏,你教教我认东齐文字吧。这馆里好多齐人写的游记,有一个许先生就走遍了八国,我好羡慕。阿爹说学这些没用处,不如学着拉弓射箭……”
      自然是没用的,你阿爹可是想要车同轨书同文的元龙啊。陆留在心中喟叹,抬头看着阿苏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像只狼崽一样,纯粹天然。她真不愿这孩子眼中出现失望与苦闷。
      “可我现在是个客人,怎么能违背主人的意思,这不合礼制。不如这样,你拿书来,我念给你听?”
      阿苏眼神明亮,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本游记,递到陆留手中。
      两人手指相碰,阿苏被凉得一惊,“阿颜査苏,你不会真是冰雪所化吧,怎么这样冷。”
      “我故乡温暖,来着梁国还未适应罢了。”陆留一边翻书一边含糊带过。
      “那这样,等我阿爹带我打猎去了,我给你抓只墨玉狐,比你们齐国的白狐裘暖和多了。”
      稚子年幼,随口许诺,陆留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之后,陆留便开始将馆内游记一一念给他听,她毕竟是看了许多遭沧海桑田,一篇文章便能讲出好些故事,神仙鬼怪珍馐佳肴都能讲得详细丰富,阿苏每日一放学就早早来到,夜色浓稠还不舍离去,只恨不得搬着床住在馆内,天天听故事。
      如此一月后,陆留便开始将其他朝代的史料和帝王将相的故事融在其中,教授于他。欧阳修的《通鉴》的确有益,但阿苏年纪太小,还是学着明国张大学士教万历帝的法子才好。
      有时的故事并不那么安稳平顺,毕竟,比起志怪那种善恶有报的简单故事来说,听起来不甚舒坦,阿苏便撒娇起来,“阿颜査苏,换个故事吧,这杨涟骨头硬,可也太惨了些……我想接着听上次那个低光荷的。”
      陆留面色柔和,“不如这样,我唱首歌给你听,听完了我们再继续说故事。”
      赵苏端方宽仁,但为君者必有权势法之手腕。梁国尊崇法家,但赵苏长大后却儒家做派,其实这两方面何尝矛盾,外儒内法,不也很好?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在他年幼的心里种法家的根芽,让他明白为君者不能只有仁义道德,也要有足够的帝王心术保全自己保全国家。
      赵苏啊赵苏,你年纪如此小,长大后未必能记得我这人,但你万万不能再愚忠愚孝了。
      听到陆留要唱歌,阿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拍着手催她快唱。
      陆留深深地看了阿苏一眼,似乎看见了他的来路和归途。
      “你的母亲是郑国人,爱唱这首歌谣给你阿爹听,所以你关内名字来自于此吧,阿苏,我教你这些,也盼着你莫失本心,永怀赤诚。”
      阿苏点了点头,但面露疑惑。他正要开口问些什么,陆留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轻声哼唱起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她唱着唱着,窗外起了清风,石榴树摇曳着树枝,月光柔软地铺开,宛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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