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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Part.6 ...

  •   16

      我颤抖着声音去叫许尉,把日记本摊开放到他视线里。许尉只匆匆扫了两眼就崩溃了。我这么说显得有些喜感,但实在是找不出恰当的形容词,他那时整个人的精神气一下子就垮了,就像一团没有魂灵的血肉摇摇欲坠地黏连着,彼此支撑着方能站立,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烈火,我甚至清晰地看出了他眼中的杀意。

      我居然奇迹般地在这一刻冷静下来:这能构成犯罪了吧?你想报仇,我们要先找证据啊。学校办公室都有监控,我们先去查监控,别的再说。

      许尉看了我一眼:怎么可能会留监控呢,肯定删了啊。

      然而事实证明有些人就是傻到百般留下证据,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或许也可以说成是被美色和一时激情冲昏了头脑,没想到会留下什么恶果。我们去警局备案,在学校保安室里调出了五月和六月的全部监控。

      监控正好对着办公桌。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明白白在眼前播放。

      那天我和程怿欢在厕所的谈话被年级主任抓个正着,随后他对许尉进行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思想教育,就把我和许尉给放了,单独留了程怿欢在办公室里。

      程怿欢站在一旁低头不语,年级主任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不是留下你兴师问罪的,老师就想跟你谈论一下最近学习上面的事情,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老师讲。说罢还亲昵地在他肩膀上捏了几下。那时程怿欢还没觉察出不对,很感激地点点头。

      随后主任坐到办公椅上,点开一张五月月考的年级排名表格,看上去很认真地在跟程怿欢分析各科的问题,就是时不时拍一拍程怿欢的腰让他靠近一点。最后主任一把拽过程怿欢,用力迫使他坐在自己腿上,两只手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好让程怿欢无法挣脱。年级主任把头埋进程怿欢的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监控没有声音,我们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见程怿欢的脸色越来越恐慌,最后终于被他挣开,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就在刚跑到办公室门口时他又被叫住了。程怿欢转过头来,主任跟他说了几句话,程怿欢听完后抿着嘴,沉默地点了点头。

      至于主任说的话,这些都被程怿欢记进了日记里。主任对他说,“我太开心了,没想到我们是一样的人。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开始喜欢你。你跟着我,我会对你好的。”主任成功把程怿欢吓跑后又喊住他,告诉他这件事别跟任何人讲,不然后果自负。

      我很是惊奇。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方式倒是有很大不同。我和程怿欢算是比较正常的,我脑补脑补,程怿欢默默看着。许尉就比较奇葩,喜欢个人还要千方百计找理由躲避,当然最令人惊奇的当属年级主任,一时激动把人找来摸摸抱抱,完了还不忘威胁两句。这算什么霸道总裁的戏码。

      看到这里的许尉已是面色铁青。我开口:这之后年级主任还来找过他吗?

      许尉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地点了点头。我们继续翻录像。

      据许尉回忆,自那日以后程怿欢就变得格外安静。下课也不出门,就沉默地坐在座位上看书写作业。只有有时候当许尉去上厕所他起身在后跟着,上完厕所再跟回来,一路上一言不发。许尉转头看他,他就一直低着头。总之从来没见他有什么单独行动——就好像是在躲着什么人一样。

      这监控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记录年级主任一举一动,警察叔叔怕漏掉一点点关键证据,尽管在快进,速度还是很慢。年级主任这个人,说实话吧,除了跟程怿欢那段,平时都挺老干部的,行为举止端庄得不得了。在办公室里喝喝茶会会客,时不时还练个毛笔字,再加上颜值加成,整个人看着还挺赏心悦目的。只是再赏心悦目的人你盯着看一天,心里都对他厌烦得不得了,更何况这人如今在我眼里是个衣冠禽兽,在许尉眼里那就是个杀人魔一样的角色,满腔的恨意都在他五脏六腑向外涌。许尉三天晚上没睡觉,眼睛里满是血丝,此刻又捏紧拳头青筋暴起,看着怪瘆人的。

      ——直到我们看到六月初的监控。

      程怿欢被年级主任推进了办公室,随后主任反手锁上门。他看上去温声细语地同一直摇头的程怿欢讲了几句话,几次想去拉程怿欢的手都被他甩开,终于脱离了耐心,一把将人拉进怀里死死抱住,又半推半抱地把程怿欢压到墙上,低下头去吻他的耳垂。

      程怿欢偏头躲开,衬衫的扣子崩开露出漂亮的锁骨,脖颈随着动作扬起优美的弧线,主任顺势就吻上他的锁骨,再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向上吻。程怿欢这时已经满脸泪水,在主任的钳制下不停挣扎,刚要张开嘴大喊,就被主任捏住下巴吻了上去。

      许尉狠狠敲下了暂停键。我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眼眶通红,全身不住地颤抖,下唇已被自己咬出了血却无知无觉,嘴唇上一片血腥。

      对不起,我……看不下去了。他开口。

      说完许尉走到墙角,我和警察叔叔继续看监控。本来就没有声音的录像,再加上我们都使劲屏住呼吸,使这个房间令人窒息的寂静,像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发出巨响。程怿欢用尽全力把主任推开,弯下腰大口喘气。主任有些乞求地看着他,待程怿欢态度软了些,走过去轻轻拥住他。程怿欢没想到他得寸进尺,就又开始挣扎,招致的结果却是被主任恶狠狠地重新压到墙上。主任一只手撩起他衬衫的下摆,在一小截细白的腰间逡巡,另一只手又去掰他的下巴,凑上去对着他的嘴唇又啃又咬。那只腰间的手摸完了就一路向下去解他的裤带。

      程怿欢的眼泪肉眼可见地啪嗒啪嗒往下掉,他的嘴型不停地重复着不要。我深深地闭了下眼。再睁开眼时面前主任已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去用大拇指给他抹掉脸上的泪水,无限爱怜地最后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尔后示意他离开。最后镜头里留下程怿欢失魂落魄的仓皇背影。

      我长舒一口气,对许尉说:没了。他放他走了。

      许尉仍然死咬着牙关,一行眼泪却已经滚落下来。我看得不忍心:你若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
      我话音刚落,就见许尉扑通一声跪下,捂住嘴失声痛哭。一室寂静,我跟警察叔叔们谁也没说话,就听他一人哭了许久许久。

      然后他边抽泣边说,那天早上大课间,年级主任来他们班找程怿欢,程怿欢低头写作业装作没听见。然后许尉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跟他讲主任找他,程怿欢还是一动不动置若罔闻。于是许尉站起身来给他让出位置让他出去。他说程怿欢慢慢走出教室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非常绝望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好像是他在末日前与他道别,道此生再也不见的别,看得他心里一阵慌乱。
      “我差一点就追上去了……我没想到会出事的……”

      他说,过了十几分钟后程怿欢回来了,从此一直到六月会考结束,再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此后十几天程怿欢课间和中午只要一下课就往自修教室跑,晚自修也不上了,消沉得像整个人随时就可能消散了。他就是从那时开始觉得程怿欢应该是喜欢他,以为对方千方百计在躲他,那句“我跟她分手了”是为了弥补而特意讲给他听的。

      我们重复得最多的话就是本来、本来、我原以为、我没想到、差一点、差一点,可是造化弄人啊,最后一不小心差了一点,偏偏就错过一辈子了。

      17

      我在经久沉默的黄昏里终于感受到了那时的程怿欢有多痛苦。失恋的打击暂且不谈,年级主任对他做这样的事,他不敢开口跟别人说,也没有人来保护他。在他努力自我保护的时候,他最喜欢的人因为什么都不知道而一把将他推进深渊。像程怿欢这样爱一个人甘愿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的性格,怕是会觉得自己不配再喜欢许尉了。

      好在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躲,好在他的爸妈连问都不问就同意了他任性的要求。他跟全世界人一起在末日中幸存,就快要去美国拥有一个全新的生活了,他想在前一天去跟喜欢的人进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道别。他都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能拥有完满的爱情了。

      还是差一点。

      我不敢再想。再想一点心里都像扎了成千上万根针,成千上万的刺痛连在一起就成了剧痛,痛得我手脚发麻,胃一阵一阵收缩,难受死了。

      而那是2012年,我国刑法还不完善的时候。打破沉默的是连续抽完两根烟的警察叔叔,他在夕阳下捻断了烟头,背着光看向我们:我很抱歉,但他是男孩子,这种行为有可能……不能定罪。
      我们说不出口的事,让警察叔叔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程怿欢的爸妈,他爸爸一失往日的风度,一直说一定要让那个人渣付出代价,他妈妈已经哭到直不起身。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刑法能钻的空子实在太大,最后仍然无法定罪,对于年级主任的处罚只有开除教籍。

      那个冬天格外冷,每一天的风都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尽管校方在努力不让事情流传出去,学校里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许尉一直没回学校,我路过他们班窗口,向内一望就能看见两张空荡荡的桌椅,他们班每天都安排人去擦一遍,好像在等着这对桌椅的主人,有朝一日还会言笑晏晏地回到他们身边。

      年级主任对他的所有行为供认不讳,他在听说了程怿欢那起交通事故后一夜间像老了二十岁。鬓生华发不复斯文的男人声嘶力竭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他”,他在面对着我们的时候声泪俱下地说出了我迷恋过程怿欢那阵曾经无数次写进日记的话——

      他是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我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随后心里却愈发不安,最后竟生出毛骨悚然的寒意来。我在那一刻忽然察觉,我跟他,其实是一样的人。我们疯狂迷恋着美,还自矜于这种迷恋,引以为傲,殊不知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有多恶心。他平日的克制、他面对美时突然迸发的强烈情感,在曾经的我眼中,该是如何的优雅,甚至该是我所歆羡所嫉恨的艺术家般的人格。

      我曾奉为圭臬的东西,原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而伤人于有形或无形的道具。

      许尉红着眼圈痛骂他无耻,讲到最后他流着眼泪,颤颤巍巍地指着主任:你害死了他。

      方才声嘶力竭的男人陡然间恢复了平日冷静克制的形象,他冷笑一声:抱歉,你可能忘记了,害死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

      话语不多,一字一字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心上。于是我闭上眼,不敢再去看许尉。

      18

      葬礼上用的照片是程怿欢发在空间里、许尉拍的那一张,就算处理成黑白色还是灿烂漂亮得像能召唤出暖阳。程怿欢的爸爸在念悼词,我和许尉并排站在队伍里,隔着人影幢幢向前望,视线尽头就能看到程怿欢的照片。许尉已经哭干了这辈子的所有眼泪,没力气再哭,也没力气再说话。
      我一直试图骗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直到现在梦没醒,而我发现这是现实。许尉这样对我说。他又说,我累了,就想躺下来睡个觉,做一场有他的美梦。

      这场美梦没能做成,迎接许尉的是无尽的、整日整夜的失眠。每个夜里他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敢闭,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终于睡着了就开始做梦,梦中全部都是程怿欢,上一秒笑着闹着扑进他怀里撒娇,眼睫弯弯地看着他,下一秒就是那场车祸,他被疾驰而过的车狠狠撞开。然后许尉猛然从梦中惊醒,醒来时枕头已然湿了一半。

      他每天于短暂的梦魇中浮沉,像游魂一样活着,目光空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叫他需要隔很久才有反应。他这种状态别说复习备考,就连正常去学校都不行,不对,甚至连正常上街都做不到。我约许尉去外面吃晚饭,要过马路时他就紧紧攥住我,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眼中情绪翻涌,夹杂着不安悲痛还有绝望,于是我只能一把再把他扯回家。

      那时候已经快要放寒假了。我开始不上晚自习,每天下午放假就到隔壁陪许尉聊天,再跟他一起吃晚饭。各科老师发下的卷子一张张如山般堆积,我全都给他带回来,叠好放在他的书架上,明明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有力气学习,放在那里权当放一个希冀。

      我不知道跟他聊什么,把每天学校发生的事潦草说一遍,还要小心翼翼生怕提到一些跟程怿欢有关的东西戳到他的痛处。天有不测风云,尽管我再小心地避开不提,我们那个突然从呆头呆脑变得敏感多疑的许尉同学总能联想丰富地扯到程怿欢头上。到这时他就开始痛苦地捂着头说都怪他,然后我就展开我前文曾提过的生物起源诡辩论。

      经历了这样几次后我不得不服气了,我天衣无缝的论述完全不能打动他,反而让他置身于自己亲手建造的围城里,陷得越来越深。由于无法缓和的大幅度情绪波动和长期失眠,他的父母带他医院找了心理医生,随后便确诊了PTSD。再之后就是办理休学手续这些事,校方代表来家里慰问并表示等他康复可以随时重新入学,每个人见到他都安慰他说“想开点,这些事总会过去的”,许尉不作回应,僵硬地扯开嘴角,连笑都算不上。

      不敢提到程怿欢的人是我,喋喋不休地说程怿欢的人是许尉。他一桩桩一件件地跟我讲程怿欢和他的旧事,每一天发生了什么都好像无比清晰。那些将永远被尘封在回忆里的故事带着潮湿无比的夏日香气,在旁观者的眼里无限暧昧,当事人却只会装傻充愣。

      我很想指着他的脑袋骂他:你那时候到底在想什么!你还说你不喜欢他?你跟缪素素的事你有记得那么清楚吗?

      可是如今骂他又还能改变什么呢?充其量只能平添一份痛苦罢了。

      我将手枕在脑后倒到沙发上,抬眼看向窗外。冬日的阳光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苍茫。我扳着手指数日子,等待又一个春天的到来。开学后我去隔壁班看了一眼,他们重新换了位置,那两套空着的桌椅已被搬走。有很多无法改变的事实,一开始哭着闹着说不相信,时间一长,还是得选择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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