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囚》wellnight

1、第 1 章

　　起。

　　衢州，龙游。
　　微雨零碎而天色阴霾。

　　黑夜中一人骑了俊马飞驰而过。
　　“来者何人，夜半行马城中。”
　　正值多事之秋，虽是江南小镇依旧戒备森严，巡城数十人将其人其马团团围住，大喝着要其下马受检。
　　来人傲慢张狂，高据马上，雨水湿了他的声音，并不下马，慢悠悠从腰间拔出利剑，天色晦暗依旧是光亮无双。
　　众人皆惊，为首一人恭恭敬敬曲身问话。
　　“大爷可是镇北将军柳无双！”
　　“亏你还识得这剑！”
　　他笑起来，不过约莫二十岁的清爽笑声，收了剑，一拉马绳，塞北骏马发出呵斥的声音，有隐约可见的白色雾气，在暗夜里翻腾。
　　“还不让开，将军我还有事，明日再与你们耍。”
　　他见一群人犹疑不安，欲言又止模样，料定是有事情求于自己，也不推辞，“好啦，你们直说吧，本将军应下了就是，速速让行，本将军还有要事。”
　　他着急起来，只是自信丝毫不改，量一群巡城兵卒能有何等大事。
　　“将军。”方才那人的头附得更低，语气谦卑近乎苍老。
　　“有屁快放！”
　　他的手按在腰间，纵横塞北三年，他早已养成这样的性情，所谓将在外，若是没有这样的果敢与勇气，别说是成就今日的威名，连活着回来都是疑问。
　　“将军。”那人的话里几乎是藏了哭腔。
　　聪慧如他隐约嗅见一丝不安，“快说，不然老子杀了你们！”他的又一次拔剑，压在那人跟前，喉咙里冒出火来。
　　那人的身子颤抖，跪倒在地，不一时，一众士卒也纷纷跪下，却无一人敢再说话。
　　“格老子的！快说！”
　　他跃身下马，抓住方才那人，狰狞咆哮，“是不是我家出事了？”
　　“报大人，报大人。”那人的声音随了身子一起颤抖起来。
　　“快说！”
　　他手上用力，神情间分明已失控。
　　“月前，月前，将军家宅着火，将军，将军。”那人的身子软下去，跪倒在地，不住叩头，雨水溅在他的腿上，冰冷一片。
　　“谁做的！”
　　他的话语冰冷，他的剑满带杀气。
　　“听闻是，是将军家的那个女奴纵火谋害主母，自己也遭了报应死在火中了。”

　　他的剑掉在地上。
　　嚎啕大哭。
　　一切都是他亲手埋下的祸根，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

　　1章。

　　遇见你，在你已经垂老之时。
　　爱上你，在我还是少年。
　　此生最痛，莫过妾生君已老。

　　微雨。暗夜。龙游酒馆。
　　“爷，已经晚了，您也早点休息吧。”小二陪了笑脸，点头哈腰说话，面前的蓝衣男子满是胡渣的脸听了他的话语微微转过，眼睛因了酒意深深眯起。
　　“爷，天色已晚，您明日再来吧，您看，您已经醉了。”小二深吸一口气，却是丝毫不敢怠慢，这个男人这几日在酒馆里喝了许多酒，算来也是龙游难得的大主顾。
　　“我没醉。哦。”这个男人吐出一口气，满是酒气，连小二都禁不住皱了眉，那男子却再不理会于他，抓起酒碗，呼噜而下。喉结蠕动，更有酒水延了他的胡子坠在他的衣裳之上，只是他全不在意，醉眼看着满桌酒菜，一片茫然模样。
　　“爷，我们要打烊了。”小二的话语里终于露出些微的不满，虽是一介跑堂小二，却是日日为生计而忙，面前这样终日以酒为乐的闲暇人他最是看不起，“爷，我们要打烊了。”他的话语重了几分，只是那个男人沉在酒中，丝毫不曾听见。
　　“爷，我扶您吧。”小二说话间便去要将这位难缠的客人抬出门去，却猛然撞上他凶狠的眼睛，不由一怯。
　　“我要喝酒！”他大叫起来，满身都用上力气，一阵胡打乱踢，都往着小二身上招呼。
　　“格老子的。”
　　这是龙游土生的浑话！
　　小二恼将起来，一拳不找意便打在男子的小腹之上，那男子毕竟喝了酒，那高大的身躯竟如同被子一样摊倒下来，倒在地上，呜呜叫痛。
　　“花娘。”
　　男子有这样的话语，太过细碎。
　　“以为老子好欺负！”小二将男子摔将在酒馆门口，拍拍手，关上门，一回身正撞见出将门来的老板娘。
　　“老板娘，我，我。”小二的话语支吾起来，“是他先动手的！”
　　“我看见了。”老板娘无奈苦笑,转过身去，一阵长长的叹息，“他也是个苦命人啊。”

　　天色阴霾如是。
　　寒夜冷风不断，男人躺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冰冷延了地面不断传入他的身躯，忍不住颤抖。
　　“不起来么？”
　　一个清脆的声响，柔软直入心肠。
　　“不要。”
　　他一扬手，满是干涩的音调。
　　“不起来么？”
　　那声音带了微笑的趣味，一眨眼，男子忽然想起那时的故事，心头一颤，“滚，给我滚！”他咆哮着说话，大口大口地喘息，不一时，满腹的酒水都因了情绪的波动而被引将出来，一堆土黄色吐在地上，沾了不少在他的衣上，更是辛辣味道，虽是自己的，男人也不禁深皱起眉来，却依旧赖在地上，不动弹。
　　“要我拉你么？”
　　那声音里满是关切的意味，忽然杂了笑声，清脆悦耳，男子不由心头一荡。
　　“格老子的。给我滚！”
　　男子依旧躺在地上，笑起来，偌大的身躯都随了笑声不住颤抖，一时间许多污秽都沾到他的衣上，更是落魄模样。

　　风。
　　漫天的乌云。
　　龙游，原本便是阴霾的小镇。

　　那声音忽然消失。四下里安静只剩下风声。
　　男人躺在地上，污臭的味道饶了他的身。酒并不能令他麻醉，尤其是当他忍不住去尝试是否忘记的时候，那种彻底的疼痛又殴在他的心口，一阵又一阵。

　　再没有人理会，再没有人可以挂念。
　　天地虽大，却没有去处，归来路，归来人，早都成了空谈。
　　那时候的她，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想到这里，男子眼中忽然坠出泪来。
　　“该死！该死！格老子的！”他吼叫起来，却早已是满带了哭泣的腔调，双手重重地打在地上，疼痛，似乎有血液随了破碎的伤口流出来，却丝毫不能掩盖他的伤心。
　　那时候的她，那时候的她。
　　漫天漫地的冰冷，他想自己是真的醉了。
　　就此闭上眼去，醉去，或者死去，其实对于死心的人并没有区别。
　　“这个人怎么了？”又是那个柔弱细碎的声响。
　　“叶公子，还是不管他了吧。”
　　仿佛有人劝他，对的，就这样走掉吧，不要理睬，再要不理睬自己的感觉，他翻转身体，趴在地上，又呕出许多来。
　　许久，似犹豫。
　　轻叹息的声响。
　　那个细柔的声音忽然又出现，仿佛就在他的身边，仿佛。
　　他猛地张开眼来，一个细小的身影将他抱在怀里，满是桃花的芳香气味，迷茫中他忽然想他曾经的家。
　　是的，那个满是桃花的家。
　　“红儿。”
　　他不能控制自己，忍不住去摸那倩丽的身影，一阵清凉，由了手心传到他的心里。
　　“请问，兄台家在何处？”那声音里杂了几分娇羞，却依旧是强横模样，只是他身上分明满是污浊那人居然丝毫不恼。
　　“家？”
　　他的神情一凛，眉眼里闪过许多。
　　“兄台住在哪里？”
　　“我没有家，我哪里都不去，我哪里都不去，我哪里，哪里，都不去。”
　　其声渐轻，说到最后，男人的声音里满是落寞，虽是粗壮的男子，此时却令人心酸无比。
　　“不要哭，不要哭啊。”
　　那声音里满是无措。

　　“叶公子，这人怕是发了酒疯，还是不要理他才好。”
　　“权伯，这样不好吧，在这里一夜怕是要着凉的。”
　　争论，两个声音。
　　许多年前，他曾经日夜浸在这样的争论之中。
　　如今，他依然如此。
　　大笑。
　　嚎啕大笑。
　　伤了心肠，剧烈咳嗽起来，他想要逃离，挣扎着爬起身，只是，手脚都因了醉酒无力，终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不能起。

　　“哎。”
　　叹息声响，分明是那梦中断魂曲子。
　　他被用力地拖起，抱在怀中。
　　温暖。
　　一如旧岁春时候。
　　“要去哪里？”
　　一笑。
　　桃花芬芳满溢。
　　男人心头又是一荡，心头不禁茫然，这分明，分明是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家的味道，那焚烧于大火中桃花院的味道，即便是是梦，即便是虚幻，他也愿意享受这片刻的温暖。
　　“带我回家，好么。”
　　他的声音依旧苍老，因了酒醉，分明满染沧桑。
　　“你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
　　又一笑。
　　那笑分明是细柔的女子的声音，分明是有着对他的调笑，只是此时男人再也不恼，或者酒后的他并没有足够的气力来反抗，倒在那模糊身影的怀里，闻着浅淡的桃花气味禁不住沉沉睡去。

　　若是梦里能看见她，那么这一生这一世，何必再醒。

　　淅沥的雨声。
　　逢见清晨时分的龙游下起寂寥的雨来，并不大，不过是稀落的雨点而已，只是，将明未明的天气，杂了这样雨，竟是别样清冷。
　　男人从温暖的床上爬将起来。
　　那是梦么，又或者，只是他一厢情愿所造出的虚幻。
　　罢了，罢了。
　　以自己现在的身份，纵然那些人，那些事又一次出现自己的身边，又如何能守的住，所谓幸福，原不是口说便可以成真的。
　　“万安！”
　　“小若！”
　　他叫唤起来，只是眼前清晰起来，分明自己是在一家客栈之中。
　　“爷，你终于醒了！”
　　店中的小二，似曾相似的模样。
　　“你？”
　　他话未出口，手指还点在半空之中。
　　“我就是昨天打了你的人，怎么，想报仇啊！老子不怕你！”
　　那小二，震臂一挥，大有一将守关，万夫莫入的气势。
　　“哈。”
　　他笑起来，满眼都是从容的微笑。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那小二身子往后微缩，话语却更是激烈。
　　“昨天是你带我来这的？”
　　“什么，什么意思？”
　　“我是说，昨天我不是睡在外面么？怎么今天就躺在这里了？”
　　“你不知道？”
　　小二的面上露出奇怪的笑。
　　“讨钱么？”
　　他心里谋算着，手却已经往自己的怀里摸去，该死，怎么没钱？
　　“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那小二狐媚一笑，风中凌乱。。。。。。。。

　　“大哥！”
　　客栈里忽然响起这样的声响。
　　男人才起了身子，就看见那门猛的被撞开，正是一个满面怒气的将官。
　　“小若！”
　　“哥，这个时候你还。”
　　柳若然想骂，只是，一见柳无双虚弱面容，一时竟无从开口，终于只是悻然上前，摇摇头，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还好没有着凉，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我和兄弟们都很担心你！”
　　“性致来了，喝了一点而已，如此，我们回军营吧。”
　　柳无双起了床，稍加梳洗，一旁的柳若然只是焦急万分地等候，问他原由，只推说军中有事，并不直言，倒是一旁的小二吓了半死，颇有悔恨之心。

　　“走吧.”
　　待到柳无双收拾妥当，恢了光鲜衣着，前后夹拥而下，当真是威风凌凌，可哪里还有半点昨夜的颓废模样。
　　“爷！”
　　柳无双看见小二战战兢兢地拜手于前，不由轻笑。
　　“怎么，又想打我一顿！”
　　“什么，你居然敢打我哥！”
　　一旁柳若然立时拔出剑来，瞪目相视，吓了小二身子猛地一缩，话语都颤抖，“小的不敢，不敢了。”
　　“哈，哈。”柳无双笑将起来，满堂都豪迈的笑声。“若是下会我再赖，你再打我一顿好了，格老子的，我上次可是故意留手，不然，你哪里讨得了好处。”
　　“哈。爷您说笑了，我哪里是您的对手。”
　　小二也轻笑起来。
　　“房钱都清过了吧，那你还有什么事？”
　　柳无双一副不紧不慢模样。
　　“这，爷，这是掌柜叫我交给您的酒。”不知怎得小二从袖里掏出一瓶手掌大小的酒壶，递给柳无双，也不知里面如何，柳无双掂在手中也不打开盖子闻，正色道，“军中不能饮酒，就先存在你这里吧。”
　　“是，那，那就不打搅将军了，等将军打跑了金人，小店一定让将军醉个痛快。”小二说起此话神情激动万分，酒馆之中许多客人纷纷鼓掌叫好，偏生柳无双的脸色却阴沉了几分。
　　“哥。”柳若然担忧一问，只见他又很快回了神，笑着说，“那么诸位且待我大军凯旋，哈哈。”
　　话完，一行人簇拥而出，上马纷行而去。

　　“真不知昨夜救的人是这样，权伯。”
　　“叶公子，你怎么不下去说清楚。”
　　“这样的人，很多过去并不愿意被人知道。”
　　柳无双其时已然催马前行，闻言回过头去，只见龙游酒馆阁楼之上，一翩翩少年着了白衣正摇扇相笑，而一旁是一褐衣老者身骨坚强，端是练家子无疑。
　　拱手遥谢。
　　“震北将军柳无双谢过兄台。”
　　“叶子安愿将军一路行好！”
　　白衣少年这样平静地回答，居然就此别过，转身入那，只是那背影倩然，白衣若花，柳无双在马上竟是一阵发呆。终不过是一声长叹息，而昨日酒气入心肠，往昔历历在目，皆做一笑。
　　片刻琴音起，其意悠远。

　　此为初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