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之峭

1、前世今生

　　英国伦敦，第一区
　　跑完最后一行数据，叶汀伸了个懒腰，抓起地上的黑色书包，开始收拾东西。旁边的同学探过头来，疑问道：“汀儿你今儿不通宵了？大论文写完了？”
　　叶汀揉揉眉头，答道：“今天不写啦，晚上有事。”随即又吐了吐舌头，再说：“杜衡找我好几天了，再不赴约我男人要跑了。”
　　同学哈哈笑了一声，调侃道：“你家杜衡也真是，吃醋都吃到大作业上来了。”
　　叶汀假意瞪了同学一眼，反击道：“也不知是谁天天泡在醋里，你瞧你这脸色，跟腊八蒜一样。”说完笑着躲过作势要扑过来揍她的同学，背上书包快速的出了图书馆。
　　三月底，伦敦的风凉凉的，带着些许春意，明丽的女子裹在黑色运动夹袄里，她素净的脸上难掩一连几日做研究写论文生出的疲惫，拖着两道黑眼圈的眼睛却亮亮的，深棕色的瞳孔专注有神，她眼光凌厉，此时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她步速很快，高挑的东方女子，乌黑的长卷发中有一缕被挑染成鲜红色，个性，神秘，冷厉，穿过马路时掩在匆匆忙忙或金发或棕发的人群中十分显眼。叶汀乘地铁回了自己与他人合租的公寓。连续几天熬夜写论文，她需要点时间整理自己。脱下穿了好几天的运动服，洗澡，化妆，吹干头发，换上紧身牛仔裤，蹬上过膝长靴，这才出发赴约。
　　杜衡是她谈了三年的男友，目前是在读研究生，她的同学们常常喜欢用“老牛吃嫩草”来调侃她泡学弟，可实际上杜衡与她同岁，她不过是从小念书早，中间连跳两级，如今已是第二年博士在读，而富家子弟杜衡则是在国内逍遥自在的读完大学，又gap掉一年，才悠悠然来到资本主义国度继续挥霍。实际上，即使排除掉年龄，在许多朋友眼中，两个人也确实难以被归到同一个画风里。杜小爷是典型的富二代，不学无术，出手阔绰，呼朋引伴，寻欢作乐；叶同学对家庭讳莫如深，性格多变，独立自主，心思机敏。一个是背靠着家族朋友一抓一大把活的放纵奢华的纨绔，一个是交际圈稳定人人都看不太透我行我素的博士，偏偏就跌人眼镜的谈了三年恋爱。
　　站在伦敦中心区一家西餐厅外，叶汀看着靠窗而坐，正百无聊赖拿着小勺子捞咖啡里泡沫的杜衡，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她和他的遇见很俗套，从北京飞往伦敦的班机上两个人相邻而坐，起初穿着入时，带着严重纨绔子弟气息的杜衡借着帮叶汀放行李，与叶汀搭讪了几句，但叶汀礼貌性回应里带了十成十的疏离，让他没多时便偃旗息鼓。中途飞机飞行时遇到一股强烈的对流，颠簸严重，刚刚睡着的叶汀被惊醒，慌乱中一抓，手里有些东西便死命攥住，等再次平稳下来，才发现自己那双惨白的手把杜衡的胳膊抓出了五道同样惨白的手指印，她尴尬的抬头，正对上杜衡有些傻的笑容。这个小插曲重新打开了杜衡的话匣子，天南海北，说笑逗乐，叶汀慢慢觉得谈吐大气中又带了些幼稚的杜衡有那么点儿可爱。下机后杜衡又以连素来冷漠的叶汀都无法拒绝的极度热情帮她把托运的行李送到公寓。接着便是一波猛烈的追求与告白。叶汀的成长过程中不乏各色撞死在了南墙上的追求者，只这次，许是陌生的国度，全新的生活让叶汀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在认识杜衡三个月后的某天下午，叶汀上完一天的课回公寓，发现杜衡蹲在自己公寓门口，怀里抱着一只小奶猫，正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等她回家。那一刻叶汀的内心无比柔软，觉得斜斜夕阳下的这个不知世事艰苦的笑容，应该好好守护。阳光洒脱，天真好玩的杜衡是她十几年来紧凑忙碌的生活里的“意外”，25岁的她对于各种技能有一种偏执的占有欲，大部分的青春时光几乎都被她用来打卡各个领域，正是因为杜衡的出现和接近使她自失去双亲以来第一次允许自己生命里再次出现一个亲密关系，第一次去想要任性的把某些东西据为己有。叶汀对现状还算满意，学业上虽然累点，但进展顺利；生活里有了值得落脚的人，不再四处为家。可叶汀怎么也没有想到，只是几日不见的杜衡，今天却不是来与她约会的。
　　“分手吧。”杜衡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轻描淡写，仿佛就像在点一杯咖啡。
　　叶汀呼吸一滞，心里钝钝的疼了一下，面上却是一派清明。她扯出一个官方无比的笑容，说：“给个理由。” 那副样子像极了她在做助教时，听完那些本科生青涩而又笨拙的presentation后进行程序提问。
　　“你看，你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杜衡耸了耸肩，笑着说：“不亏是女博士啊，我惹不起。”
　　“所以分手的原因是因为我是博士？还是这几天我太忙冷落了你？”叶汀攥了攥拳，面前是她喜欢了三年的人，三年里她帮他改论文，做调查，分析数据，帮他做饭，打扫卫生，最终却换来个“惹不起”？
　　杜衡长叹了一口气，说：“叶汀，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女人不要太强？你什么都好，什么都能干，你根本不需要男朋友。”说完这些仿佛不太尽兴似的，杜衡接下来的抱怨里带了些气急败坏的味道：“在英国三年了，我要跟你租一个公寓都不行，什么叫要有自己的空间？你看哪对情侣不是一起住？女权主义也要有个度吧。而且，我的事你都知道，我的朋友你也都见过，你呢，你信任过我吗，你就像……就像……”他急的拍了拍大腿，叫道：“就像那个西瓜虫！我碰一碰你，你就会全身缩起来！我从来都不了解你，我们在一起没有意义！你看看人家Helen，没事撒个娇撅个嘴，跟着一起购物喝酒，那才是女生！我要的是女朋友，不是保镖兼保姆。”
　　听到这里叶汀自嘲的笑了笑，抬手，说道：“好，打住，那就分手。”她站起身来，穿好外套，动作行云流水，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那个自己想拼命守护的，不谙世事的纯粹笑容，以后要笑给别人了啊。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的时光里杜衡渐渐忘记了当初在飞机颠簸时显露软弱，手指冰凉的女孩，忘记了曾经无比吸引自己的那个独立强大的姑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愿吐露心事，不会温柔撒娇，不能陪他纵情享乐的人。
　　夜幕降临，伦敦的街头正是最美的时候，霓虹灯火勾勒出城市的轮廓，车水马龙凸显出路人的寂寞。叶汀没有回家。今天晚上她清空了所有的学习计划，她的妆容精致，衣着靓丽，她带着些许遇人不淑的自嘲和刚刚分手的落寞，走进了一家安静优雅的酒吧。
　　女博士叶汀是亲戚眼中命途多舛的“天之骄子”，是同学眼中无所不能的“死学神”，但她有一项鲜有人知的隐藏人设，是连杜衡都还没有到达的秘密地带，那就是酗酒。
　　叶汀喝酒始于她的母亲自杀，那年她18岁，距离父亲意外死亡已有6年，成人典礼和高等学府通知书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她独自苦苦支撑了六个年头的母亲给她留了书信一封，含有巨额存款的银行卡一张，穿上当年与她父亲结婚时的套装，吞了安眠药，死的安静而美丽。
　　“你长大了，妈妈先去陪你爸爸。”她的母亲如是说。
　　没有一滴眼泪的叶汀在一群哭的稀里哗啦的亲戚里显得格外无情，她冷静自持的帮母亲与父亲合葬，谢绝了平日里疏远的亲戚们略显苍白的探望和关心。当一切归于沉寂的时候，叶汀坐在家中空荡荡的客厅里，无所适从感便一重一重的压了过来，预感到自己即将崩溃，叶汀打给了多年好友陈子钰。
　　按照青春小说里的说法，陈子钰是叶汀的青梅竹马。两家是世交，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但他二人的关系却比青梅竹马要复杂的多，也狗血的多。叶汀十二岁那年，一场意外让两家的多年交情戛然而止。陈子钰的父亲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总，凭着自己与叶家多年的交情，请动了远近闻名的国学大牛叶教授进行项目合作。在一次叶教授勉强答应出席的应酬上，喝了酒的陈总执意要自己开车回家，叶教授放心不下上了他的车。
　　意外就是这么来的。
　　在出事的一刻，司机会下意识的调转方向盘。
　　醉酒的司机留得一命。无辜的副驾伤重不治。
　　祸不及下一代。悲痛欲绝的叶母六年来拒见陈家夫妻，却并没有喝令女儿从此弃掉一起长大的挚友。
　　噩梦一般的往事，分享等于分担。
　　陈子钰来的时候天色已暗了，叶汀没有开灯，家里几日没有开火，仿佛多年无人居住。他无视掉枯坐在客厅地毯上的叶汀，开窗，开灯，点外卖，然后走到叶汀面前，把来时提的两瓶高度白酒往她面前一放，在她旁边一坐。叶汀从老僧入定的状态里脱出来，慢慢、慢慢地抬头看他，两个人相对无言，直接开喝，从此，那种喝醉之后能够痛快大哭，天旋地转，忘记自我的感觉变成了叶汀唯一的救赎。
　　此时此刻，坐在酒吧一个角落里的叶汀，像多年来一样，拿起手机，打给了陈子钰。电话被瞬间接通，那头传来嘈杂的音乐声与酒杯撞击的叮当声，陈子钰扯着嗓子喊：“干啥！”
　　“你在哪？”叶汀微微皱眉，将手机拿的离耳朵远上两公分。
　　那边陈子钰继续喊着：“我在开生日party！你丫也不来，很不讲情谊啊！”
　　“放p！”叶汀回喊回去，“你生日什么时候我不知道？！”
　　“嘿嘿嘿，周末就是重生啊！领导你有何指示？”
　　“我想喝酒。”
　　瞬间电话那头的狂欢声像被人拿了遥控器调音量，一格格降下来，直到一声关门声，世界安静下来。陈子钰的声音随之跟来：“你在哪？发生了什么事？我去找你。”
　　叶汀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我去你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