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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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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晋醒来,是在桥下。
冷,像是泡在冰水中。
但与覆盖全身的疼痛相比,这一点寒冷的刺激又不算什么。
他睁开眼睛,便看见暗沉的天色,豆大的雨珠子落在小河里,浑浊的漪沦往复相继。
然后,听觉恢复,轻微的耳鸣,伴着“哗啦哗啦”的声音,是雨滴、流水。
他的头很痛,轻呼了两声,再次打量起来。
这是一处石桥底下,离他四五步开外,有个人背对他坐在石头上,红色的火光被那人挡开大半,但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有属于药汁的苦涩与浓重,眼前的人似乎在熬药。
“你……救了我?”
那人的背影顿时僵住,知道秦晋已经醒来,却不知为何,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秦晋知道自己之前伤到失去意识,可他现在醒了过来,眼下这里还熬着药,可见这人费了很多心力。便道:“多谢。”
“我伤得重吗?”
对方始终没什么反应,秦晋意识渐渐回笼,不安、愁苦、疑虑种种,也涌了上来。
“有水么?”秦晋觉得很渴,也想看看这人模样。
那人仍然没有回答,只双手在前面动作,片刻之后,他向后推出一碗药汤,推到秦晋够得着的位置。
秦晋忍着疼痛,抬手去够那药碗,碰到碗壁时却被烫得缩了手,只好先等药凉。
他又将身上的衣衫盖好,想要让自己暖和一些,不过这些衣衫本就单薄,能给的温暖极是有限。
因地上本就阴湿,这里是水边桥底,又是雨天,自然更要冷些。
“你是不是……”这人总不肯转身,态度虽不恶劣,但也实难说友好。秦晋心里有些猜测,试探道:“你也是矿上的?”
桥下虽简陋,但生活用具是有的,或许便是这人住处。而能把自己救回来,请医延药的花销想必不菲。
秦晋忍痛抬手,去够怀里钱袋,不用想便知道,他那马匹银两都被人抢了,只怀里有些散碎银两,还有一把金锁。
然而,此刻他的怀里空空如也。秦晋低头去看,竟连身上衣衫也是破旧发白。想必是这人给他换了虽然破旧却干净的衣裳,银两,就不知在哪里了。
“你是怕我见了你去报官吗?”秦晋端起那碗药,慢慢喝着。“不会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要看看你。待有显赫之日,一定会报答你……”
那人还是那么个静静安坐的模样,秦晋也不介意,自己低喃道:“我总要这样想着,盼着显赫那一日,才能活得下去。”
待喝了药,感觉身子暖和一些,精力也好些。秦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靠着石壁忍过一会儿疼,再道:“火堆能不能挪过来?你辛苦救我,冻死了不划算呢。”
早先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可是还有些银两,还有健康的体魄倚仗,还有几个人能被他利用。比对而今这凉风冷雨的桥下,那时竟还算得不坏。
可这回好了,当真是什么也没有。
财货,权势,愤怒,不甘,种种,皆是遥远而不可及的妄念,于他此时没有半分益处。
他自嘲道:“你要实在恨我,也别就冻死了,留着我自己挖了坑,我跳下去,可不是省你许多力气?”
“你不肯转过来,总可以说说话么?”
那人始终不发一语,秦晋闭上眼睛,对自己此刻的命运感到无力。忽然他觉得暖和一些,再看时,火堆还在原地,只是那人起身走开了。
秦晋看他站到水边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看也看不到,只知道那人像是从水里捞了什么东西。
这石桥本就不大,淡淡的血水同鱼腥味传过来,秦晋便猜测着那人或许是在水里安置过什么东西,拦住过往的游鱼。
这样一想,倒真是饿了。
“我晕过去多久了?”
他已经不太期待这人能给他回答,只是想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感知到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他身上衣衫发硬发白,财物不在了,总觉得惶恐。如果夏辛或是东方白、秦愈找到他……这种恐慌,攫住他所有的感知。
“我身上有只金锁,你看见了吗?那东西……是万佛寺高僧锁鬼用的。你看,我是被恶鬼缠了身,好好的大家公子,沦落到这步田地。”秦晋叹了口气,摸不透面前这人的脾气,但还是要验证验证他那金锁在不在,那已经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那东西是万恶之物,需日日诵读经文镇它,否则恶鬼出来害人。”这样说着,倒真是诵了几句经文。又道:“恶鬼最是嗜血,你可千万不要戴着它沾了生血……”
河边的年轻人却再听不下去,他忽然站了起来,并同时转过身,恼怒地瞪着秦晋。
而这一次,秦晋终于看到了他的模样。
他先是惊讶极了,眼前这人,虽瘦脱了形,虽衣衫破旧,虽相隔了整整一年,虽是他极力忘记,却反而记得更为清楚。
燕徊。
秦晋低下头,一时间,极复杂极惊讶的情绪揪揉着他的心脏,抑住他的呼吸,也让他不敢同燕徊直视。
他也终于明白这人为何不说话了,燕徊是哑的。
燕徊并非先天带来的哑疾,他年幼时倒是小有名气的神童,小小年纪就能出口成章。后来苏家出了事,燕徊也被人毒哑了嗓子,他母子二人教燕府赶出来,天寒地冻的时候,燕徊的母亲发起了高烧。
论起来,燕徊的母亲,秦晋要称一声“宁姨”。那一年父亲母亲收留他母子,请医延药,燕徊的嗓子却未曾见好,宁姨也撒手人寰。
彼时,燕徊尚不足七岁。
燕府内里争斗严重,几番倾轧谋算,兼之多病多灾的死了几个,到燕徊二十岁那年,偌大一个燕府,身有哑疾的燕徊,倒成了儿孙辈中最完好的一个。燕家有心接他回去,燕徊却是不肯,那燕家不肯放弃,几次到秦府纠缠。
燕徊索性坦言,身为断袖,他不可能为燕家留下子嗣,燕家注定香火无继。这样说说倒还罢了,他原来身边有个小厮,燕徊索性扯人过来,照人脸上亲了一记。虽则实际情形只是从人脸侧擦了过去,可燕家祖父母不知究里,当即昏死。自那之后,燕家也断了接他回府的意思。
而燕徊是断袖一事,也传扬开去。
秦晋的父亲原只当燕徊同人置气,事后盘问,方知他未曾说谎。老爷子怄了一场,又觉自己替燕家怄这一场不值,索性放任了他。
再后来,父亲亡故,秦府内看着似要变天。秦晋一无所有,便连母亲那些嫁妆,也是与了燕徊。于是,动了心思算计。
祖母下令将秦愈与燕徊各自责打五十棍,家仆将只剩一口气的燕徊扔到了城外,秦晋也只是遣了燕徊身边的小厮去寻,与他一千银子安身。
自那之后,他没有再见过燕徊。
回想着前事,秦晋正不知所措着。燕徊已经转身,随即,响起一声砍刀断肉的脆响。
秦晋听得一颤,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有没有断了哪一处。不过他身上各处都疼,部件儿倒都还在。
幸好……
转而又想,燕徊自幼聪敏,那晚上他喝那碗水又是自己递过去,极易猜到是自己害他。但没想到,他竟然还愿意救他?
随即,他又想起方才那些谎话。
旁人不晓得,自己一家人总是清楚的,万佛寺开了光的长命金锁,他自幼戴在身上,是再吉利不过的物件,无关什么锁鬼念经。
此时,燕徊仍旧背对着他,秦晋只好苦笑道,“你一定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