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商》桃枝竹

20、喂药

　　自秦晋走了，燕徊便止不住担心。

　　香料行的人大都知道邾山这地方，也大都不愿进山，老话说富贵险中求，可但凡能够太太平平过日子，没有多少人情愿踩到生死边界上。秦府传承百年，到秦晋这一代，已经习惯了拿银子教底下人卖命，倒没有自己豁出性命的。燕徊想不通，秦晋为何要去邾山，与此同时，他也害怕，怕秦晋不回来，抑或是，回不来。

　　或许是孤苦得太久，他很舍不得同秦晋分开。秦晋当然怎么看都不是好人，过往的行径也足够恶劣，重逢后又专会撩拨人心。可有他在的日子，苦难的岁月倒似闹着玩，活着也不再是一种沉重的磨难，而是有趣的，快乐的，自在的。

　　待秦晋走了，燕徊便又觉索然。他在客栈里等不住，给掌柜的留下话，便也往邾山镇，打听秦晋的消息。

　　他住在秦晋住过的客栈，为他悬着心，一天一天耗下去，待天降大雨，雨珠子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一个小坑时，燕徊便坐立难安了。他想，雨这样大，山路那样难走，秦晋行路艰难；可若是留在山里，时间久了，又怕秦晋露陷，遭了山匪。

　　后来雨就变小了，镇子临江两岸，好些人家被大水淹过，雨势转小后，江水的水位这才往下退。

　　燕徊听人说这一回是百年难遇的大雨，山洪很大，河里甚至捞出来尸首。可他不敢去看。

　　邾山山匪当道，官府就比较弱势，发了大水，也没见有官家人去山里救助，本地乡绅也是不愿进山的。

　　燕徊不敢去看尸首，再加上秦晋久未下山，他便跟客栈掌柜的留下话，牵着小毛驴，衣衫破破烂烂地，去山里找人。

　　每走过一段路，他就拍拍小毛驴脑袋，让它出声，希望秦晋能听到。每到有垮塌的地方，他就扶着藤蔓树枝往下，去看有没有人困在底下。遇到人家了他也去问，只是人家不明白他在比划什么，只知道他是个可怜的哑子。

　　山里人多不识字，燕徊没有办法告诉他们秦晋的事情，只能自己徒步去找。

　　他牵着驴子，继续往山上走。一直找，一直找，后来，他看到秦晋的水囊，也听到秦晋的声音了。

　　他找到秦晋，让小毛驴跪下，把秦晋扶到小毛驴背上，回去邾山镇。

　　下山的路要快一些，又因为不用再找人，也就没什么耽搁。而夏秋的白昼偏长，那一晚又近中秋，恰好是明月圆亮的日子。

　　小毛驴会认路，到了后半夜，他们就入了邾山镇。

　　进了客栈后秦晋一直睡着，喂他粥水也不醒，只大夫接骨时睁过一次眼，他人在高烧，神智不清，眼睛睁了又闭，不看人，只一味地喊疼。等骨头接上，他又睡下了。

　　送走大夫，燕徊又回到床边，把秦晋那只手握得紧紧的，不能放开。

　　秦晋时醒时不醒，醒过来意识也还是昏沉的，换药、喂药，过不多久又睡。等到终于清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晓得自己退了烧。他顺着手上两只纤瘦的手掌看过去，燕徊靠在床头，还睡着。

　　秦晋不自觉地笑了笑，觉得燕徊真是好看。那天他出现在山沟里的时候，浑身上下镶着光，跟神仙落下来似的。秦晋活了小半辈子，觉得那是最美的画面，最好看的人。

　　他心神放空，听着外头鸟鸣蝉唱的，身边的人又有很特别的干净而清新的气息，就连房间内搬来一只小炉子，其上温着药汤，也是好闻的。

　　享受了一会儿美好而平静的氛围，停滞太久的思维开始运转。忽然之间，秦晋浑身一颤，一瞬间就把眼睛睁大。

　　他的翡石呢？

　　秦晋很着急，立刻就要下床去找。这动作一大，牵扯到伤腿，让毫无防备的他惨叫一声。

　　听着这一声，燕徊也就惊醒了。

　　“徊徊，”秦晋顾不上疼，急道：“翡石呢？”

　　燕徊也急，比划道，“你哪里疼？”

　　秦晋眉头皱紧，再道：“那东西受过潮，要晒的，你快找出来！”

　　燕徊急得跺脚，却只好再比划，“你是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找大夫。”

　　“我不要大夫，我要翡石，”秦晋更急了，“你收着没有，我晒着的……”

　　燕徊跟他各自着急，闹了一阵，这才明白，秦晋满心满眼里都只有银子。

　　他气得比划两下，“没看见！”

　　“你说什么？”秦晋吃了一惊，“怎么能没看见呢，我可是费尽……”

　　“就是没看见！”

　　秦晋颓丧地闭上眼睛，一时间天昏地暗。

　　燕徊慌忙摇他胳膊，看他睁眼，立刻又比划：“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秦晋懊恼道，“心里疼，钝刀子剜去心头肉！”

　　“我那可是上好的……那些香料、医药铺子里，往年这时候都没有翡石了，又没有行商贩过去，若能得我这些，好几两银子一颗都有人买，你怎么就扔了……”

　　好几两银子，一百二十余个好几两银子，那是多少碗肉臊面，多少份莲子百合粥，多少例燕窝雪蜜呢！

　　呼嚎几句，看到燕徊面色不好，秦晋赶紧住了口。

　　意识到燕徊一直在担心他，秦晋那对于翡石的不舍只好先掩下，“没看到就算了，赚银子有好多法子，不差这一点……”

　　可这是一点吗？这是好多！

　　秦晋强抑住心痛，勉强笑道，“没关系。”

　　笑得比哭还难看。

　　燕徊明白他身体没事，便去小炉子上把药倒出来。端了药，又来扶他起身，秦晋自己也很配合，靠在床头张嘴。

　　燕徊又气又好笑地，只把药碗和勺子都递给他。

　　秦晋这便不乐意了，凭什么他清醒了燕徊就不给喂药？他心痛得直淌血，他白去山里头受苦受难了，还不兴燕徊喂个药？

　　他偏要燕徊喂他。

　　“浑身都疼。”秦晋难过地看着燕徊。

　　燕徊却是听不得他喊疼的，方才气他只顾着银子那一点情绪，一瞬间就没了。他把秦晋袖子撩起来，去看他伤势。

　　秦晋身上小擦挂不少，不过除了左腿摔断了，其他伤处没有大碍。他两只胳膊上有几道血痕，大夫上过药，这会儿都结了痂。因此，这些伤口看起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秦晋仍旧一副难受模样，笃定道：“就是疼。”

　　燕徊把药碗端起来，盛了一勺药汤，秦晋立刻张嘴。

　　他吹一吹药汤，正要递过去，又听秦晋道：“你怎么不尝尝？万一还是烫呢？”

　　话一出口，秦晋就挨人瞪了一眼。

　　“万一真的烫呢？”秦晋不死心。

　　燕徊无奈得很，盛了一勺药汤，轻轻吹了几口，搁到唇边试试温度，再把它递给秦晋。

　　那模样温柔极了，秦晋心满意足，暂时也没了其他要求。于是一个喂药，一个喝药，每一勺燕徊都会先试过温度，再小心地递给他。

　　“徊徊……”秦晋喝了药，轻轻抚着燕徊手腕，顺着手腕往上，握着他那细瘦的胳膊，“你怎么这么瘦啊？”

　　他叹了口气，“你这才几日，全都瘦回去了。我真是亏大了，银子没了，肉也没了。”

　　燕徊抬头看了他一眼，弯弯唇角，把手挣出来，比划着：“你当我是……”

　　“是什么？”秦晋盯着燕徊洁白的细长的手指，太瘦了，都是骨头。

　　“猪，喂肥了吃肉的猪！”燕徊又瞪了他一回。

　　秦晋呵呵地笑，本来想说不是，结果腿上一疼，“哎”了一声，竟是小狼崽跳到他腿上来了。

　　“你把它也带上了？”

　　秦晋把小狼崽拎起来，看它四条小短腿在空气里刨啊刨，方才腿疼的仇恨，便解了一半。

　　“你把它都带上了，你怎么不带翡石呢？”

　　这小狼崽也是瘦得很，秦晋可怜它，把它放下来，小狼崽就趴到燕徊怀里去了。

　　“你出来，”秦晋这倒有些不满了，燕徊连他都不让抱，这小狼崽居然抱上了。他伸手去扯小狼的腿，“你出来，信不信我饿死你？”

　　燕徊伸手在小狼崽脑袋上轻抚几下，而后，他把小狼崽交给秦晋，比划道，要去给秦晋和小狼崽拿午饭。

　　秦晋接了狼崽，等燕徊走到门口了，马上就要消失在视线中，秦晋忽然叫他，“燕徊。”

　　燕徊回过头，秦晋讪讪地，忽然局促起来：“没事，你去吧。”

　　燕徊背转身，又听他道：“你找到我肯定特别不容易，你受了好多苦对不对？可我特别高兴，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你找到我了。”

　　“我以后，正正经经做买卖，不会惹你生气了。”

　　燕徊脸上浮上一些红晕，点一点头，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