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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丝楠 ...

  •   掌灯时。内东门司的内官过来请人。刘宪在宫里的住处和福宁宫的后殿连通,除福宁宫的内侍和宫人之外,其余人并不能进去。内东门司的人只能在墙外面等,另托一福宁宫宫人进去请。

      墙外槐树苍翠,有几株有年纪的老树枝遒干劲,潮润的根茎蹦出了砖缝,树纹如一只只撑开的眼目,看得人眼寒心瘆。

      树下站着几个宫女,正用两根长竹竿去粘书上的蝉。白日的燥热此时已经平息下来,墙内散出淡淡的佛香,福宁宫灯火透亮,却因为皇帝并未归来而无一丝声音。

      内官等了很久,也不见宫人出来,有些发困,见是在后殿的墙外头不大有顾忌,便与那几个粘蝉的宫女闲话起来。

      “你们知都这几日都没出宫么。”
      宫女臂上的披帛随着高高伸出的手臂徐徐飘起,纱面折映暖黄色的宫灯,衬出年轻秀丽的容颜,在枯寂乏味的夜里撩拨出绝望的情和欲。

      “前两日一直陪着官家在垂拱殿议事,都是大夜里回来安置,今儿有个闲,长春宫的绣姑娘过来寻他,一道坐了会儿。”

      “你们还绣姑娘绣姑娘地叫么,再不济也要称一声姐姐吧。”

      大陈宫里内官与宫女结对食也不什么要遮掩的事,有权势些的内官也乐意把自己的对食对象公之于人,而这些宫女的身份也会跟着稍微抬高一点,为表尊重,宫人通常都会称她们一声“姐姐。”

      那宫女自然也是知道他的意思,稍有些无奈地放下竹竿子,站在墙下揉了揉手臂,“我们原是这样叫的,后来知都不许。我们才又叫回了姑娘,”

      内官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又跟着问了一句:“哟,那这会绣姑娘走了么,我这怕来的不是时候。”

      那宫女笑了开去,重新举起竹竿子,一面道:“坐了一刻的时辰就走了,茶也没有叫。内官是等着知都议皇长子的事么,我看着宫外寒山寺的济昆大和尚昨儿进来了,是……”

      说着,她压低了声音:“是大不好了么。”
      内官忙:“到不是,长命灯被二皇子砸了后,那夜是凶险了些,可今儿过了巳时,受下大和尚的一段什么经,又缓过气儿来了。但皇后仍叫备着生后事,再冲一冲……”

      话音未落,宫墙折角初传来一个人声:“你们内东门司拟定了木头了么。”

      这一句的语气极淡,内官和宫女都惊了一跳,抬头见刘宪已经在树影站住脚步,身上换下了白日里的那身袍子,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直缀,手中握一把高丽扇。

      “挑出来两样,司官大人请知都您去定呢。”
      刘宪从树影里走出来,白玉佩押衣,风吹过来勒出他圆滑的膝骨。他的步伐有些快,握扇的手拇指与食指习惯性地掐捏在一起。
      “是把放在司宝库里的那块老木头拿出来了么,你们大人不敢定。”

      内官跟上他的脚步,稍微退后一点随着,半弯着腰一面走一面说:“可不就是那块金丝楠木嘛,那是前年从益州送过来的,那金丝纹本朝再见不得比它好的了,当时就仔细放到库里预备日后官家的大事了。哪晓得昨天夜里,圣人把司官大人传去,又提起了这块板子……这就……”

      刘宪没有再说话,掐捏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处稍泛了白。二人走了半刻来时辰,走到内东门司的正堂门前。

      郑司官正在灯下面翻册子,两只蚕身般粗的眉毛扭缠在一起,显得他本就长得紧的五官十分扭曲。见刘宪过来,忙收拾起来迎出去。

      “您可算过来,快救救我嘞,明日就要把这棺材板子给官家过眼了,您说说,要是官家晓得咱们把给他预备的抬出来了,还不得拧了我们的头啊。”

      刘宪走进正堂,此时回话议事的内官都已经散了,堂中就只在郑司官的案上点了一盏灯,因为有风,灯焰晃得十分厉害,把室内所有的影子都扯出了豁口和毛边儿。

      大陈历经百年,当今的帝后的关系是最为微妙的。皇后冯氏是太尉冯弼的独女,从出生到封后几乎都是活在神迹佛意里的,什么出生时窗台落栖黑凤凰,及笄年,汴京凤园的牡丹逆时而放……总之她就是天命所指母仪天下之人。

      无奈皇帝并不喜欢她,但也从未不去主动拂逆她的意思。帝后之间维持着诡异的和谐,看似相敬如宾。

      冯氏是个狠毒阴绝的人,自从皇长子出生之后,后宫之中能活下来的皇子除了徐淑妃所出的魏钊,就只剩下杨嫔的魏顺。

      杨嫔能养魏顺是因为她在冯氏面前几乎把自己低成了一个奴婢,小心侍奉不敢多说一句话,听说骨肉兄弟的血肉可以入药治病,甚至还割过自己的儿子的肉做成汤药送上去。凭着一身的糊涂和痴心,总算在冯氏眼皮子底下把儿子保全了下来。

      而徐淑妃之所以能保下魏钊,原因则是她和冯氏几乎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手段辛辣,一样拥有强大政治背景。徐淑妃的父亲是颍州汝南节度使徐定海,祖上在南方打拼很多年,到他这一代,已一人手握南方所有军政之权,几乎是四分之一个皇帝。但这个人被名声担子压得很重,朝廷越是忌惮他,打压他,他就越要守着忠君爱国的道德律。所以自己女儿“病死”汴京皇宫,他只上了一道“请帝宽心”的折子,像个外人一般冷冷地看着,由着自家的女儿冷冷清清地往皇陵里埋了。这一点令他底下的几个骁勇善战的儿子十分不满。

      徐定海这样的态度,让冯氏更加肆无忌惮。近几年,皇帝痴喜上了男风,宫里养着好些个容貌秀美的内官,越发不愿意亲近后宫了,大部分的宫妃的心都寂成了死水,只有冯氏和徐氏在这个金玉堆,富贵窝里斗法斗得热火朝天。

      最后徐氏死了,一切尘埃落定。
      成王败寇这种话放在后宫里一样是适用的。刘宪明白,皇长子的病有好转,皇后仍要内东门司备棺材板,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要拿着那块只有皇帝才能消受的金丝楠木,去逼皇帝下立储的旨意。从前有徐氏在,局面还看不明晰,如今徐氏死了,如果逼成了,她就拿稳了大陈的天下,若是没有逼成,最多也就是皇帝震怒,打死几个“办事不利”的奴才。

      郑司官他们也都是在宫里活成精的人,怎么不知道这是皇帝和皇后之间的博弈,自个是个迟早舍出去的棋子。人都要求生,尤其是宫里的这一群人,在主子们的博弈间活下去这件事已经被修成了一门子学问,这会儿看透了,哪里能不想办法去续命。

      但这事并不好办,若是朝中的事,要过几个衙门,经几个人的手,还有转圜的余地,这是要直接抬到皇帝眼前去的东西,生死就在皇帝一瞬间的情绪上,刘宪也说不好。

      但这些人大多也都是受了他恩惠提携的,是他在宫里行走办事的眼睛和手脚,砍了,皇后势必换上她跟前的人,这对刘宪来讲也是个大伤口。他有些纠结,看着灯火焰儿想了良久,终于开口道:

      “这样,这事你在济昆和尚身上想些办法。那人眼睛看得宽,不见得真是佛门不问世事,你们请他给这块金丝楠木出个什么说法。什么说法不要紧,只要说明这块楠木此时不宜动刀斧来打就行。你们带着他的话回圣人,再把之前你们挑好的那块板子给官家过目。”

      郑司官的眼睛一亮,“哎哟我的知都大爷爷,您可真的是给小的们找到活路了!”说着就要跪下去。

      刘宪一把扶住他:“都是给皇家做事的,不说谁给谁活路,你们警醒些我的事,就是大家修前程。”

      在宫里做事就这样,有的时候,最关键的不是权势,而是对人心的把握,和对局势的权衡,因为皇帝杀奴才是不需要道理的,哪怕这个奴才重权再握,可终究是个无根的人,无根就无基,一旦被杀了,身后的那些人立马就猢狲一般的全散了,刘宪一直记得殷绣对他说的话,说他就像“浮在水上的一匹绣满美月繁花的绫罗纱。”

      这广袤的天地里,内官也好,朝中人也好,无数的人仰仗着他活命,只有那个女子敢看他的脆弱。

      而这很要命。

      “上回给你提的一个叫茹儿的宫女,你还记得吧。”
      “哪能不记得,绣姑娘的妹子嘛,知都您吩咐。”
      刘宪撩袍坐下来,“等近来的事情平了,把她补到绣房里去。”

      郑司官连连点头,又一面招呼小内侍递茶,“这到不难,但绣房里的活计都是不见主子们面儿的,那姑娘的模样我是见过的,放在绣房……这前途……”

      刘宪端起茶喝了一口,“你办就是,他们姊妹的前途在我这儿。”

      郑司官笑了,自以为听懂了刘宪的意思,忙道,“是是是,您说的是。”

      刘宪没有去解释,坐着慢慢的把那一盏子茶喝完了,外头也开始起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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