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尽天涯路》阿弥野

1、望尽天涯路

　　“这一招叫作‘亢龙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刚猛狠辣，亢奋凌厉，只要有几百斤蛮力，谁都会使了。又怎能教黄药师佩服？‘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发必须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领会到了这‘悔’的味道，这一招就算是学会了三成。”洪七公说。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以备日后慢慢思索。他学武的法门，向来便是“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天”，当下专心致志的只是练习掌法。
　　直练到夜深，郭靖见洪七公沉沉睡去，为不妨碍七公休息，便自个儿跑到树林子里头练习去了。
　　郭靖在树林子里不停地扎着马步击打松树，全不知时间几何。
　　万籁寂静之下，
　　突听得一声长长的叹息。
　　“前辈，你醒了吗？靖儿吵了你么？”
　　郭靖停掌回身道。
　　可是身后并没有七公的身影。
　　郭靖只道暗夜之下自己心神太过专注，便不再理会那一声叹息，重扎马步继续击打松树。
　　唉。
　　又一声叹息传入耳中。
　　郭靖这回却不理会，继续练他的功去。
　　唉——
　　这一声叹息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恼怒。
　　然后，郭靖听到一个浑厚的男音在自己身后响起。
　　“你这小子，到底要这样楞头楞脑的打这松树打到何时？本来已经不想理你的，可是你也实在是太，太让人，真是看着你都急死人。我都已经够笨的啦，居然还会碰到一个比我还笨的家伙，降龙十八掌传给你，真是天亡我丐帮。”
　　郭靖转身，月光下看到一个高大男人正看着自己，那眼里全是一片着急之色。
　　月华之下，男人的脸色雪白，神情寂寞，那胸口更有一丝红晕，如血。
　　“大侠是丐帮中人？晚辈郭靖。”
　　男人看着郭靖淡淡道：“你叫郭靖？”
　　“是。”
　　“你是丐帮弟子？”
　　“不是。”
　　“那为何习我丐帮武功？”
　　“这个，这个？”郭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男子看他一身打扮便问：“你不是中原人士吧？”
　　“晚辈来自大漠，到中原寻人！”
　　男人一呆：“你来自大漠？”
　　“是。”
　　“那你是辽国人，还是金国人，还是蒙古人？”男人的口气忽然急了起来。
　　“晚辈是大宋人，只是从小在蒙古草原长大。”
　　“哦？”男子眼神凄伤喃喃自语：“又一个左右为难人。”
　　“啊？大侠说什么？”郭靖挠着头问。
　　男子却不语，此时一阵夜风吹来，男子的身仿佛要飘起来，脸色更白。
　　郭靖忽然跑开，过了一会，抱来一堆枯枝，生火，给男子驱寒。
　　男子看着他，眼中有一丝暖意。
　　郭靖笑了笑：“大侠，坐在火堆旁边吧，会暖一点。”
　　“我姓乔，叫我乔大哥吧。”男子坐下来缓缓道。
　　“哦，乔大哥，乔大哥也会降龙十八掌吗？”
　　男子陷入沉思。
　　郭靖见他不语，也不打扰他，自起来再去练掌。
　　男子抬起头看着郭靖，轻叹一声站起来说：“降龙十八掌不是这般呆练能成的。”
　　郭靖憨憨一笑：“乔大哥，我这人脑子笨，只知他人用一分，我用十分功补上去。”
　　“你坐下。”男子说。
　　“啊？”
　　“坐下，我来演练一次降龙十八掌与你瞧一回。好生记住了。”
　　“哦！”郭靖大喜，忙乖乖坐下看着男子。
　　男子向前走了几步，转身，望向郭靖，那眼睛却仿似透过了月华，穿过了时空回到了从前。
　　降龙十八掌，掌诀有云：
　　突如其来见龙在田鸿渐于陆
　　双龙取水飞龙在天潜龙勿用
　　羝羊触蕃密云不雨神龙摆尾
　　或跃在渊 利涉大川 鱼跃于渊
　　时乘六龙 震惊百里履霜冰至
　　龙战于野损则有孚亢龙有悔
　　待那男子打到那一招‘亢龙有悔’之时，郭靖心中是喜不自胜，心想原来洪七公是将这掌法中最厉害的一招教给了他。他欢喜地抬头大声道：“乔大哥，你打得真好，我是万分不及你的。”
　　抬眼望处，却见男子眼中的一缕黯然。
　　“乔大哥——”郭靖一时语塞，不明男子为何总是如此落寞寡欢？
　　男子抬眼望向远方，喃喃自语：“我原以为我也是可以不后悔的，我原以为真的是这样的？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原来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是可以长长久久的，没有任何事是可以绝对不后悔的。”
　　不知为什么，郭靖总觉得这高大男子身上有一种无法化解的悲伤，他悄悄站起身向树林外走去。
　　男子见他远走，眼中更是现出绝望之色，呆坐在火堆旁边。
　　过了一会，郭靖手捧着两坛酒跑了回来。
　　“乔大哥，喝酒吧。”郭靖将酒坛递给男子。
　　男子看着郭靖额头上的汗：“你刚才是去买酒？”
　　“我哲别师父曾经对我说过，男儿汉只要有酒，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哲别？”男子疑惑地说着接过郭靖递过来的一坛酒。
　　郭靖的手触到对方的手，好凉。
　　“哲别是我的蒙古师父，专门教我射箭！”郭靖坐下来对男子说。
　　男子喝了一口酒看着他：“你怎么不喝？”
　　“我看你的手好凉，留给你喝暖暖身。”
　　“你这小孩子倒是很会关心人。”
　　“我娘从小就告诉我，要对人好，不要欺负人。”
　　“你是大宋人，为什么会在蒙古长大？”
　　“因为金兵杀了我父亲，我跟着母亲流落到草原上的。”
　　“金兵？是完颜阿骨打建立的金国吗？”男子轻语。
　　“对啊，不过，他们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蒙古的对手了。”
　　“我们蒙古？”
　　郭靖憨憨一笑：“说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你是叫郭靖是吗？”
　　郭靖点点头。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蒙古会来灭你的大宋，你会帮那个？”男子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仿佛他说不出来就要杀了他一样。
　　“当然帮大宋，我娘说了，我们是大宋的子民，不可以忘记祖宗的。”
　　男子的身子一阵激颤，突然站起来，发出一声长啸，急掠而去。
　　“喂，喂，乔大哥，乔大哥，你去哪里？”
　　喔。
　　喔。
　　喔。
　　鸡啼了，天亮了。
　　郭靖怅然离开树林，练了一会功，又想着昨夜的男子，便走到洪七公面前说：“七公，我想去一下镇上。”
　　洪七公也不理他，挥挥手由他去了。
　　郭靖到了镇上买了几坛酒，又买了一些厚实的衣服带回来。回来的路上，仰头看看日头，心里不由得想日头早早下山。
　　天一黑，郭靖就往树林子里跑！
　　“乔大哥，乔大哥，你在吗？我买了酒给你。”郭靖叫着，可是树林子四处静悄悄的，没有回音，也没有人影掠过。
　　郭靖放下酒坛，想着昨夜男子打的掌法，便打将起来，可是他脑子磁实，记来记去还是只记得个三四招，怎么也打不全，没头没尾的学，对郭靖这样靠勤奋补拙的人来说就太为难了，若是别人，这样半天也打不好，只怕都会生自己的气。好在郭靖脾气倒是极好，也不恼，也不急，只就着松树不停地打。
　　“你不累吗？”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郭靖一喜回过身：“乔大哥，你来了。我给你买了酒，还有衣服。”
　　“衣服？”
　　“昨夜我见你冷，就去集市上买了几件厚衣服给你。”
　　男子笑了笑坐下：“我不冷。”
　　“你且等一下，我把火升起来。”郭靖把早已拾将好的枯柴点燃。然后将酒坛递给男子。
　　“今夜你是特意来等我的吗？”男子问。
　　郭靖点点头。
　　“你不怕我不来吗？”
　　郭靖愣了一会老实地说：“我没有想过你不来。”
　　“你倒是极老实。”
　　“哲别师父常对我说，做人不可以藏头露尾的。尤其像他那样学箭的人，暗箭伤人的事是绝对不能做的。”
　　“又是哲别，他很厉害吗？”
　　“嗯，他非常厉害，是大汗座下的四大勇士。”
　　“小兄弟，如果有一天，你要和你的师父为了国家而对阵，你会如何选择？”
　　“我娘说过的，我们生是大宋人，死为大宋鬼，不可以朝秦暮楚。若是将来要和哲别师父对阵阵前，我想我会先向他叩谢师恩，然后一战而已。”
　　“真的吗？”
　　“当然啦，而且，哲别师父也不会怪我的，哲别师父平生最恨就是数典忘宗的人了。”
　　男子呆愣了半晌，幽幽道：“有娘亲真好啊。”
　　“乔大哥，你好像有好多心事？”
　　“小兄弟，你碰到了一个好师父。”男子一仰脖将坛中酒喝去大半，站起身道：“小兄弟，你还想看我打降龙十八掌吗？”
　　“嗯。”
　　“不过，我现在打一套别的拳给你看！”
　　“什么拳？”
　　“太祖长拳。想当年，那聚贤庄一战——”
　　男子不再言语，神情一敛，一拳打出。
　　太祖长拳无花招虚招，在与敌对战中最是实用。但是别看它招数无奇，练得好的人还真是不多。郭靖看得津津有味，他本就不擅长那灵巧虚花的功夫，所以小时候的七个师父里，他其实最爱哲别师父。
　　哲别师父的箭法，最实在，学得最开心，现在男子打的太祖长拳也甚对他的味口。
　　“乔大哥，你教我这套拳法吧？”
　　“你喜欢？”男子收拳轻笑问。
　　“这个比降龙十八掌容易看，容易懂。”
　　“那好，你试试。”
　　郭靖跳起来，挥拳就打，只不过半个时辰，竟已有些得心应手。
　　“乔大哥，我们比试比试。”郭靖开心地说。
　　“好。”男子走过来，二人就在月华之下，树林之中交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