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七里马

23、第 23 章

　　办公室里蓝色的玻璃窗子透出了淡淡微弱的幽光，把整个空旷而凌乱的办公室，显得寂静无比。

　　地上的两个隐约可见的薄影一动不动的停住在那里，何布和白非分别坐在了沙发椅的一头，两个人之间隔着长长的距离，何布双手放在了膝上，手紧紧地握着包带，

　　“想要听听那个雨夜发生的事吗？”

　　白非没有说话，何布也没有转过脸看他，只是坐直了身子望着空荡荡的远方的透明窗户。

　　窗外是一片碧蓝色的天空。

　　“那个夜晚我赌气跑出去了之后，你没有追过来，天又打雷下雨了，我放不下脸面回去，就躲在了一个红色的电话亭里等你。”

　　“那个时候大街上清冷异常，没有一个人，只有大雨的声音连绵不绝的响着，我等了许久，你始终都没有来，就在我心灰意冷想要离开的时候，从雨中突然出现了五个醉醺醺的流氓。”

　　“那个时候我怕极了，下了大雨，我呼救也没有人听到，只有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拔腿就跑。他们在后面嬉笑着穷追不舍，就像猫抓老鼠一样，并不急着追我，但我却逃躲不了他们的包围。后来我跑到了一个转角处，迎面撞见了来找我的笑笑，眼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笑笑看见旁边有一个花圃，猛然把我推了进去，自己却没有躲过。”

　　何布说到这里，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下去一般，“大雨中他们看不清楚，就一直以为只有一个人……我就在旁边看着……”

　　何布的手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手心中，眼泪缓缓流了下来，“不敢出声，不敢动，只能狠狠的咬着自己，就看着他们……”

　　白非闭上了眼睛，声音低沉，“后来呢？”

　　“后来？”何布轻轻一笑，声音确是凄凉至极，“后来你就来了。”

　　“那几个人一听见有人靠近，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就跑，你就在大街上来来回回的叫我的名字，阿布，阿布，可是，我没有应你，那个时候笑笑下身全是血的躺在地上，她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的叫我不要应你，因为她怕乔木知道……”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看着你在雨中焦急找我的时候，我是多么恨你吗？如果当时你肯追出来，如果你肯早一点来，如果，如果，也许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了……”

　　说道这里，何布轻笑了一声，“我那时候的确太偏激了，为了惩治你，我不接你电话，也不打电话回家，匆匆忙忙地把笑笑送进了医院，才捡回了她的一条命。”

　　“但是被救活了的笑笑才是最可怕的，她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一整天就是呆呆的坐在房里面，甚至连吃饭，也要我掰着它的嘴一口一口的送下去，那个时候，我们的痛苦和绝望你永远都体会不到，我没日没夜的陪着她，守着她，劝着她，可是每次一看见她那个样子，所有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毕竟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有时候，我甚至宁愿这样的事是发生在我的身上，而不是单纯又保守的笑笑身上。那个时候，乔木天天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就是看着，看着屏幕闪亮起来又暗下去，闪亮起来又暗下去，似乎这些才是她唯一活下来的理由。”

　　何布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我累了倦了，自责和愧疚，无数次的午夜梦魇都把我搅得不得安宁，我一直在等你打电话给我，我一直在等你让我又一个借口原谅你，可是那个时候你却没有给我一个电话，在我最痛苦，最伤心的时候，你却消失在我的身边……”

　　“我又怨又恨，又悔又怒，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好像一夕之间我所有的东西都好像失去了。”

　　“再后来，笑笑怀孕了，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打掉这个孩子，有时候夜里惊醒就会看见她拿着枕头拍打自己的肚子，有时候就把肚子直接往墙上撞，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太虚弱了，要是流产她会连命也保不住，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怎么存活下来的，我只知道那些日子她一次比一次的犹豫，越来越瘦，身体几乎就是骨架子，而乔木的电话却越来越少。”

　　“那个时候我茫然而无助，不敢告诉所有人，每每夜里惊醒都是那个雨夜的场景，我不知道如果我倒下了，笑笑会怎么办，我曾经想要给你打电话，曾经想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那时候我想，如果白非知道的话，他一定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苦的，如果白非知道这一切，他就一定会陪在我的身边……”

　　“但是当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所有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无人接听，我恨透了这四个字！当时我不知道你被车撞了，我以为你根本还在怨我无理取闹，所以故意不理我，那个时候我真的恨透了你！”

　　“后来笑笑告诉我，她的一个姨娘在美国做生意，想要把笑笑带过去，而笑笑也不想呆在这里，毕竟这里有太多伤痛的记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一切。在离开的前一周，我曾想去找你，可走在马路上的我，由于遭受到了这些打击，心神恍惚，差点被车撞了，是采儿救了我，我还记得她在车轮底下把我拉了出来，自己却撞上了一旁的石头，那个时候我都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她伤到了腰骨，但是她第一个动作却是跪下来求我，就用这一命，她换我三年的时间，不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何布仰起了头，让眼泪流回了眼眶，“那时我想要惩罚你，所以答应了，我总以为三年过去之后，等笑笑生下了孩子，我惩罚够了你，我们就回来，也许所有的事就可以变为从前了。”

　　“但是笑笑那个姨妈在美国竟然欠了一大笔钱，不久之后就扔下了我和笑笑逃跑了，笑笑的家境本来就不好，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做不得事，而且还得了产前忧郁症，甚至还要请人服侍她，而因为我的不告而别，爸爸妈妈冻结了我的账户想逼我回去，那个时候在美国我换了手机号，号码里就只有你和家里的电话，我根本找不到别人求救。”

　　“我从来没有想过生存会这么的艰难，又拉不下面子回去找你们求救，只能咬牙忍着，每天做三份工，又要到医院去照顾笑笑，有时候还了钱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每天饿着饿着做工，还要忍受老板的辱骂和骚扰。”

　　“那个时候我和笑笑每天晚上都抱着一起哭，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是那么的想你们，想要回到那个家，就算让你们知道了这一切，即使痛苦，但至少你们还在我的身边，但是后来笑笑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乔木的时候，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说，笑笑，对不起，我结婚了，祝你幸福。”

　　何布仰起头泪水却再也蓄不住了，凶猛的流了下来，“因为这样，笑笑早产，八个月就生下了孩子，然后她割腕自杀了。”

　　“即使我怕她会这样，已经尽全力开导和守在她身边，但是没有用，那一个晚上，我实在太累睡着了，到了早上的时候，她手里流出的血已经染湿了整个床铺，我一睁开眼睛，就是满床的鲜血，我疯狂的尖叫，我跪在地上求他们救她，可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她蒙上了白布，被抬了出去。”

　　何布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整个前衣，但是似乎这些还不够：“只有一个虚弱的孩子在我的身边，我根本不会带，又没有奶水，他天天饿得哭，每个每个晚上我都睡不着，夜里哄着他哄着哄着自己就哭了，那个时候我打电话给你，你的电话已经停机……后来我打电话回家里，他们只告诉我，你和采儿订婚了……”

　　“那个寂寥的夜晚，我长久地睡不着，应应哭得已经没有了声音，只有低低的从喉咙里发出的嘤声，我抱着自己就躲在那里，满脑子都是李妈的那句，先生和太太去参见白先生和李小姐的订婚宴了。”

　　“先生和太太。”

　　“订婚宴。”

　　白非听着一动不动，却闭上了眼睛。

　　“我觉得我会死，所有的东西我都失去了，亲情，爱情，友情，所有我放在心间珍藏的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后面的整夜整夜，我都睡不着，就在缩在那个漆黑的小房间里就一直看着窗外的月亮，想着这个时候，你跟采儿在干什么？”

　　“是在一起在高级的餐厅吃饭？是拥抱着在一起跳舞，还是不屑地谈起我？”

　　“几乎每天我都只能靠安眠药睡觉，后来有一次，我吞了整整二十片安眠药，若不是应应哭了起来，惊醒了我，也许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可是，我还是挺过来了。”何布微笑了起来，“我就看着那片天，催眠式的告诉自己，会过去的，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那次之后，我发誓，我再也不会靠你们了，没有你们我一样可以活得下去！只有应应，只有应应才是我生命的全部，只有他才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安静了吗？整个房间都是空空，似乎都有冷风吹过，但是白非却像是忽然聋了，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何布的眼泪渐渐的干涸，然后她擦了擦脸，良久的寂静后，她吸了吸鼻子，从包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我的辞职信。”

　　她起身走到门口，却又忽然定住，转过了脸，笑着对白非说道，“白非，很感谢，这五年来，你等了我，至少你让我的爱情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她的手握在手柄上，“珍惜好采儿，我祝你们幸福。其实，真的，我没有后悔回来，至少你让我知道了，有你一直爱着我。”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白非的身影都还僵直在那里，许久未动。

　　何布走出了团石建设的旋转玻璃门，身后旋转着流年光影，仿佛一瞬间，过去就已经背在身后了。

　　眼前依旧的奔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何布掐紧了手，闭了闭眼睛，其实，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白非。

　　在她打电话给家里得知白非和采儿订婚的时候，第二天，他的美国胖老板跟她说，如果她能够陪他一晚上，他就支付给她五千美元。

　　五千美元那个时候对她是一大笔钱，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心也已经疲倦至极，采儿和白非的订婚更是彻底的破灭了她人生最后的一个希望，她那是绝望的笑着点了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可以这么值钱。

　　但，这是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她没有想到她的老板是一个性变态，从此以后那个夜晚就像噩梦一样的缠着她，她永远永远也无法忘记她被绑在床上，那个男人抽出皮带抽她的情景，她也永远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美国大变态压在她身上凌虐的情景，真的太痛苦太痛苦了，那个时候，她哭着喊着，“白非，救我，救我……”

　　但是没有一个人应她，后来她才忽然想到，白非已经和采儿订婚了，而她的身上，正压着那个男人……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在了，无论是白非还是爸爸妈妈，没有人在她身边，也不会有人再在乎她，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凌晨的时候，那个男人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何布挣脱了绳索，想要逃走，却被他发现了，两个人的撕扯中，那个男人一脚踹中了何布的肚子，从此之后，她便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那是植根于她心里最深处的梦魇，她太害怕白非知道这一切，她也太害怕白非每次碰到她的时候，想到的是那个美国老变态把她压在身下的情景，他知道白非会跟她说，他不在乎，但是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在乎这些，越是对于自己喜欢的女人，若是如珠如宝，容不得他人的半分染指。

　　如果连她都被伤害成了这样，那么白非又会是怎样的痛苦，她真的不愿意再面对这些了，如果和白非在一起会造成两个人的同床异梦的梦魇，那么她宁愿不要。

　　她只需要，在白非的映像中，她依旧是那个纯透干净，有些任性野蛮的女孩，至少这样，那些爱情都还保存在心里面。

　　至少那些爱情都还在心里啊！

　　何布的心在千疮百孔之后，没有药敷疗伤，靠自己愈合成了铜墙铁壁，再也容不得别人进入了。

　　何布流着泪望着远处的天空，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都会过去的，那些日子她都挺过来了，现在这些又算什么呢？

　　晚上，金华电影院。

　　屏幕上的张国荣挥剑自刎，只余张丰毅一张沧桑的脸谱静默在那里，然后一阵静默的黑屏，整个电影院一瞬间的黑暗，何布似乎都可以听见每一个人心底浅浅的呼吸声，长长柔柔的歌声随之而起，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记忆抹不去
　　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真的要断了过去
　　让明天好好继续
　　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屏幕淡银色的光芒洒在何布泪流满面的脸上，何布转了转头，周运抱着应应都已经睡着了，应应的手环在了周运的脖颈上，小脑袋往他的怀里蹭了蹭，周运闭着眼睛，却不自觉地抱紧了他，而周运的另一只手轻轻的盖在了何布的手上。

　　没有爱情，只有亲情，这才是她想要的温暖。

　　何布侧过脸来微微笑着，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悲伤的歌结束呢？如果一定要离开，她宁愿是周杰伦面色平静的坐在车里，用后视镜看着窗外的世界。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