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帘后》飘然子

2、晋封

　　肃顺甫一离开，安德海便打帘进来，凑到懿贵妃跟前：\"居然敢不买我主子的帐！咱就是批个折子那也是皇上许的，干他什么……\"
　　懿贵妃怒喝：\"住嘴！你懂什么！\"
　　安德海吓得跪了下来：\"奴才该死，不该惹主子生气。只是替主子着急，\'方家园\'才托人来捎话，巴望对伯葰大人的案子从轻发落，肃中堂这边却是严丝合缝一个口子都不给主子留着。还没说话倒让他先呛个半死，像话嘛！\"
　　懿贵妃一步一步走到案前，突然伸手推翻砚台，浓墨很快浸染了\"雨亭\"两个字，瞬间化为乌有，太监宫女们个个噤若寒蝉，吓得双腿发软。懿贵妃双目紧闭，片刻沉吟之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恭王，对，只有恭王起复，重入军机，才能牵制肃顺一党。后宫荣宠，从来只在皇帝一念之间。皇帝素有沉疴，万一有个好歹，自己一身祸福，也全系在权力二字上。权力不是凭一己之力就可以得到的，她必须找到强有力的同盟。这个同盟，自从恭王被罢黜军机的那天，她已经有了人选。她转头厉声问道：\"皇上在哪儿？\"
　　安德海早已魂飞魄散，声音也跟着发抖：\"刚打丽主儿宫里出来，这会只怕到了御花园！\"
　　懿贵妃亲自去皇后宫里请了安，方带了大阿哥一起出来，径直去了御花园。丽妃原是陪着皇帝散步，听见懿贵妃往这边过来，便托词头风犯了，先一步跪安。
　　懿贵妃站在假山凉亭之上，遥见丽妃和几个宫女太监故意抄了小道避开自己，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身看着儿子和咸丰帝一起玩耍。想这丽妃与自己同日入宫，也几乎是同时封嫔，虽然姿色风韵上略胜一筹，可自打大阿哥呱呱坠地的一刻起，胜负已见分晓。纵由得她多分去一些雨露恩宠，只要自己在内牢牢抓住皇后和大阿哥，在外紧紧笼络恭王及醇王，不怕没有收拾她的一日。
　　载淳的朗朗童声打断了懿贵妃的遐思：\"皇阿玛，我还要背！还要背！\"
　　咸丰爱子之心虽盛，然而却力不从心，只背了儿子片刻便大汗淋漓，懿贵妃立即制止：\"下来，没规矩！\"
　　载淳见了生母，完全就是老鼠见了猫，只要懿贵妃把脸一沉，他便立刻躲到咸丰身后。
　　安德海机灵地蹲下：\"奴才背大阿哥外面玩去吧。\"
　　懿贵妃道：\"送回皇后那去。大阿哥，你皇额娘这阵子心口不舒服，你仔细别吵着，乖乖陪着她就好，知道吗？\"
　　载淳一向尊敬这位嫡母，比生母倒还亲近几分，听见要回钟粹宫，立即满口应承：\"是，儿子这就去皇额娘身边伺候。\"
　　安德海把身子俯得更低，几乎是趴在地上，谁知被载淳冷不丁推了一把，差点摔倒：\"张文亮！还不快过来！\"
　　太监张文亮诚惶诚恐地跑了过来，看见懿贵妃阴着脸，吓得不敢动弹。
　　大阿哥讨厌安德海，这是懿贵妃一直知道的，然而打狗还需看主人，大阿哥如此这般，倒叫懿贵妃没了三分脸面，咸丰皇帝看着儿子小大人般的神情，颇觉有趣地笑了起来，懿贵妃不好发作，只是吩咐张文亮：\"还不快伺候你主子回去！\"
　　张文亮扶着大阿哥下了假山，安德海只好悻悻然地退出。
　　懿贵妃坐定，亲手剥了一个橘子，咸丰喜欢看她生气的模样，默默注视了她良久，不无感慨地说道：\"哎，一眨眼都能跑能跳了，兰儿，这都是你的功劳。\"
　　懿贵妃不以为然地笑笑：\"皇上说得好听，只管和丽妃\'天地一家春\'，什么难事累事烦心事，全都撂给我。知道的，说我闲得慌，不知道的，骂我揽权擅专。\"
　　咸丰哈哈大笑：\"那是你能干，能者多劳，兰儿。对了，伯葰的案子，肃顺怎么说？\"
　　懿贵妃收起了笑容：\"哼，也不知和柏葰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治人死罪不可。\"
　　咸丰叹了口气：\"也罢，他们递条子，通关节，所作所为，确实可恶。如不严惩，怕是要叫天下才子寒心啊。\"
　　懿贵妃知大局已定，乾坤难转，遂不再争辩，微笑着把一片橘子塞进咸丰嘴里：\"皇上刚才说到功劳，有个人我一直记在心上。\"
　　\"谁？\"
　　懿贵妃不假思索地：\"六爷家的大妞啊。\"
　　\"文馨？\"
　　\"想当年，皇上登基，一直未有子嗣，太妃出主意说把大妞弄进宫来住，说不定能\'招弟\'呢！还真住了不到三个月，我肚子就有动静了。\"
　　\"这种无稽之谈，你也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咱们沾了大妞的福气，怎么能忘了人家呢？\"
　　\"我给大妞的恩典，都快和大公主比肩了。\"
　　\"珐琅，琉璃，古董，字画，都太俗了。依我说，还得是一份实实在在的恩典，叫人家六爷夫妇不心寒。\"
　　咸丰慢慢收起笑容：\"绕了半天，你还是绕到他身上去了。\"
　　懿贵妃装作不解的模样：\"皇上。早起读书，有句话的意思，兰儿不懂。\"
　　\"什么话？\"
　　懿贵妃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意思是说，别看自个兄弟在家打架打得狠，一旦有别人欺负到家里来，兄弟也不用人劝，就一起拼了命对抗外人。\"
　　懿贵妃福了福身子：\"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兰儿谢皇上教诲。\"
　　咸丰恍然大悟：\"哼，又变着法子帮他。\"
　　\"谁让他是我男人的弟弟，又是我妹妹的六伯呢。皇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南边长毛闹得那么凶，洋鬼子个个瞪大眼睛巴望着咱们大清窝里斗，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愿。不说别的，单在洋务外交上，就少不得六爷帮衬。\"
　　咸丰面色微沉：\"你是指我不懂外交，非得靠他？\"
　　\"当然不是，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对了，兰儿打个比方，六爷好比是猎狗，皇上自然是猎人，好的猎人只要懂得训练猎狗，掌控猎狗，那
　　些猎物自然手到擒来，又何须事必躬亲？\"
　　咸丰哈哈大笑：\"你看看你，怎么好好地，把老六说成是狗了呢？\"
　　\"哎呀，兰儿失言，皇上可不许告诉六爷，平白叫他记恨。\"
　　咸丰用手捏了捏懿贵妃的鼻子：\"哼，我这三宫六院里，数你会说，兰儿，你说得在情在理，可老六和我……\"
　　懿贵妃语重心长地劝道：\"皇上，毕竟兄弟。其实，皇上心里早就原谅了六爷，不过碍着面子做给外头人看，对不对？要不然，当初罢军机，罢宗令，罢都统，却还依然留着\'内廷行走\'，不就是给彼此留着一分情面，一丝机会吗？\"
　　咸丰没有表情，懿贵妃凭借经验判断，他已经被说动了大半，就差最后推一股助力了。
　　懿贵妃温柔地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咱们不能光叫外头人知道你们兄弟失和，也得叫他们知道，皇上的大度。何况眼下时局危乱，正是重用人才的时候。手足参商，不过是便宜了……\"懿贵妃把\"肃顺\"两个字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便宜了不相干的外人。\"
　　咸丰有些为难的模样：\"可……该怎么起这个头呢？\"
　　懿贵妃自信地拉起咸丰的手：\"这个不难，就让大妞帮咱们起这个头吧。\"
　　咸丰心下会意，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懿贵妃所愿得遂，这头一炮，来了个开门红！
　　懿贵妃得了口谕，便立即去皇后宫中商量，皇后素来与大格格亲厚，也是膝下无女的缘故，一听要晋封公主，自然心中欢喜。两人兴致勃勃地在暖炕上研究了半天，又叫来内务府总管明善，正准备比着荣安大公主的月例银子，依例赏给大格格。
　　明善问道：\"亲王之女晋封公主，向有定例，奴才请主子示下，是依着老例，还是另加恩典？\"
　　懿贵妃问道：\"老例有哪些？\"
　　明善想了想说：\"比方说雍正爷的纯禧公主，也是亲王之女。\"
　　皇后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记得纯禧公主封的可是固伦公主。\"
　　明善：\"皇后主子好记性，是雍正元年由和硕公主晋封的固伦公主。\"
　　懿贵妃看了眼皇后，皇后反问她道：\"皇上是什么主意？\"
　　懿贵妃：\"叫来和皇后商量着办，照理……若算在皇后膝下，自然是和嫡出公主一样的封号。\"
　　皇后向来敦厚慈爱，不理是非，这件事上却显得十分坚决：\"不成！\"
　　懿贵妃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皇后。
　　皇后十分认真地：\"嫡出公主，那不就是固伦公主了嘛。丽妃的大公主都还只是和硕公主，虽然是庶出，到底是皇上自个亲生的，直接越过她去，不像话。\"
　　懿贵妃被驳得有些尴尬，只好问明善：\"你见过的老例多，还有什么法子？\"
　　明善犹豫片刻：\"这……还有个办法，就是直接给了封号，定了名分，但不定下固伦还是和硕的品级，也算是和大公主有所区别了。\"
　　皇后惊讶地：\"能这么办？\"
　　明善：\"有例可援，好办。\"
　　懿贵妃缓缓说道：\"那就在月例银子上比着大公主，封号上委屈一下大格格，想必六爷夫妇也能明白咱们的一番苦心。\"
　　皇后点点头：\"可不是嘛，等将来指婚出降，皇上还能再给恩典，不差这一时半会。剩下的事，内务府按规矩来就是，记住，无例不兴，有例不减。\"
　　明善跪安请出：\"喳，奴才这就去办！\"
　　懿贵妃笑着喝了一口茶，心里却不十分欢喜，原本也是借这次机会压一压丽妃母女，叫那个没大没小的大公主知道自己的厉害，也算是一举多得，却不料在皇后这里碰了个软钉子。现在只当是教训了肃顺，出口恶气罢了。
　　懿贵妃回到储秀宫，琢磨了半天，终于提笔在贡宣上落下了四个大字：\"荣寿公主\"，大格格的封号算是尘埃落定。
　　晌午过后，懿贵妃又遣了安德海去军机处下达咸丰帝口谕，要军机处拟旨来看，便是故意要挫一挫军机处那几个人的锐气。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军机处立时便炸开了锅。
　　端华吸了吸鼻烟，皱着眉头道：\"恭老六的女儿晋封公主？肃顺，这不是好兆头啊。\"
　　载垣：\"这宫里的风向不对啊。\"
　　肃顺抚摸着扳指，不吭声。
　　载垣也是个急性子：\"你别不说话啊，到底怎么办？\"
　　肃顺满不在乎的样子：\"既然要拟旨，拟出来就是了。\"
　　端华拉高了嗓门：\"可皇上摆明了就是要和恭老六和好，给咱们个缓冲，好让他\'起复\'啊！\"
　　肃顺看了眼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寿：\"六额驸，你怎么说？\"
　　景寿唯唯诺诺地：\"这……上头叫办的，自然要办。\"
　　端华一脸轻蔑：\"说了等于没说。\"
　　景寿把头一低，不再做声。
　　肃顺却点头说：\"说得不错，亲王之女晋封公主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过一个公主的名分给了她又能怎么样？\"
　　端华：\"可……\"
　　肃顺专横地打断端华：\"好了，不必说了！都散了吧。\"
　　众人被堵了回去，景寿悄悄用袖口擦着汗。
　　宫墙四合，暮色渐起。肃顺领着一班军机，大步流星地走向宫门口。前面突然一阵骚动，定睛看去，却是宫女和太监还有几个苏拉，扎堆在树底下探头探脑。
　　\"哇，真是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呢！\"
　　\"急什么，再急也得熬到了二十五才能放出去，看你们一个个浪的。\"
　　宫女们不服气，与小太监拌起嘴来。
　　\"我们浪我们的，管你们什么事！熬到二十五也强过你们这些没根的东西一辈子窝着不见天日！\"
　　\"你……\"
　　肃顺平日御下颇严，听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对着他们大喝一声：\"干什么呢！一个个，公的母的，不公不母的，好看啊！\"
　　众人慌忙做鸟兽散，肃顺自己却好奇地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一个长身玉立，面若冠玉的年轻男子，不卑不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拱手道：\"给诸位大人们请安。\"
　　景寿一看是儿子，忙解释道：\"是志端，刚赏了\'内廷行走\'，进宫谢恩来了。\"
　　望着一表人才的志端，肃顺忍不住赞道：\"原来是志端，个子高了，人也壮了，都快认不出了。有品级了吗？\"
　　志端：\"志端不才，还只是一品萌生。\"
　　肃顺点头鼓励：\"六额驸，好好动点心思，将来……必定是个人才。\"
　　肃顺拍了拍志端的肩膀，和一班军机一起离去。
　　志端转身对景寿道：\"阿玛，听说今天文馨进宫找大公主了，您瞧见了吗？\"
　　景寿立即把志端拉到一边，低声嘱咐：\"以后，你别腿脚那么勤快，少去招惹恭王府。\"
　　\"为什么？那可是我舅舅家。\"
　　\"不为什么，中堂府和恭王府，反正，一个都不要得罪。\"
　　志端一脸满不在乎：\"我和同善要好，和文馨也好，谁也得罪不了。\"
　　景寿口气生硬：\"从今往后，你离他们俩都远点！\"
　　景寿拂袖而去，一头雾水的志端望着着父亲的背影，揣摩着的话中玄机。
　　奕还未回府，大格格晋封公主的消息早已在奴仆们的奔走相告中散播开来。这在\"恭党\"，更是值得弹冠相庆的莫大喜讯。奕穿着家常衣裳一路穿过垂花门，直奔偏厅，恭王福晋连忙上前，拿起事先准备好的补褂要替他换，孙嬷嬷在一边帮忙解扣子。
　　奕：\"怎么回事？我才下轿，就听门上说有旨意？\"
　　\"是呀，六哥，大喜啊！\"
　　奕转脸一看，才瞧见醇王坐在一旁饮茶，兄弟久未相见，因此分外亲热。
　　奕：\"老七？\"
　　\"六哥，我才进宫就得了消息，咱们大妞晋了荣寿公主，这往后见她，可是要行君臣之礼？\"
　　事出突然，奕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警觉地问道：\"是储秀宫出的主意？\"
　　醇王笑道：\"六哥，平日你总说我一根筋，这次，我可要说说你的不是。所谓\'恩出自上\'，这自然是咱们皇上四哥的意思，还是军机处明发的\'上谕\'，六哥，这次，真真是大快人心！\"
　　奕心领神会地说道：\"回去告诉家里福晋，让弟妹务必代禀贵妃，就说……说她对咱们兄弟的照拂，奕没齿难忘！\"
　　醇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六哥，你放心，你如今不过是暂时失势，肃顺，端华那帮兔崽子，懿贵妃迟早收拾了他们。总有一天，你会重返军机，也总有一天……\"
　　奕一瞪眼，醇王立即禁声。
　　门上进来传话：\"王爷，安德海安公公说话就到。\"
　　奕意外中透着一丝不快：\"他来宣旨？也罢，去请大格格出来，准备接旨。\"
　　恭王福晋微微一笑：\"已经着人去了。\"
　　小太监庆喜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差点撞到恭王福晋，被孙嬷嬷一顿教训：\"小兔崽子，大喜的日子，这么没规矩。\"
　　庆喜几乎哭了出来：\"奴才该死。\"
　　恭王福晋一脸祥和地问道：\"大格格梳洗完了吗？\"
　　庆喜吞吞吐吐，结巴起来：\"大格格，格格，不见了！\"
　　众人错愕，一时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