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护法》木卫六

3、赤眼夜叉

　　水晶埵。天王殿。

　　寒冰床前，一个晶莹剔透的天青色琉璃人正在给昏睡的赤眼喂水，只见他抬手落腕温柔娴熟，纯净慈悲的双眸中不时流露出深深的不舍。

　　自从赤眼第一次因热毒昏厥，这琉璃天人便出现在了四天王天。两百年来，赤眼跟闹着玩儿似的频频发病，全靠此人的甘露妙手保她性命。因欲界之中无人知晓此人的来历，毗沙门王便胡乱给他取了个洋气的名字，天医青璃。

　　青璃住在欲界第四重的兜率天，此天分为兜率外院和兜率内院，外院是欲界天人所居住的无忧垢土，处处富贵荣华，歌舞升平；内院则是勤于修行的天人居住的清净道场，人人精进勇猛，不退菩提。青璃居于内院的兜率宫，除了隔三差五下界帮赤眼治病，剩余的时光都留在这宫内干活打杂，参禅用功。

　　方才青璃正清扫着院内掉落满地的龙华树叶，就听得毗沙门王在宫界外呼救。得知是赤眼发病，立马放下扫帚，跟随天王下界而去。

　　趁赶路的空档，青璃决定提前向天王辞行。

　　昨日他在禅定中得知，自己生死大限已到，即将前往南赡部洲投胎为人，等到他那无量劫前的师弟修成正果，再跟随他出家学佛。

　　青璃明白天机不可泄露，自然不会将定中因缘向毗沙门王和盘道破，只能简单解释道：“天王，这是我最后一次帮赤眼治病了。估计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入胎去了。”

　　这番话青璃断然不敢亲口对赤眼说，因为他不止一次看到赤眼吃掉了想要离开她前去投胎的夜叉伙伴。虽说夜叉食鬼吃人本是天性，但像赤眼这种一言不合便口唇相贴将人当作凉粉儿一样吸入腹中的变态吃法，他却第一次看到。更可怕的是，赤眼曾不止一次舔着小舌夸奖他长得像果冻，眼神之中极尽饥渴，所以，纵然借给青璃一副虎胆，他也不敢当面向赤眼辞别。

　　一听青璃要走，毫无心理准备的毗沙门王茫然错愕：“去哪儿？去多久？”

　　“此去南赡部洲也用不了多久，只不过，再下一世去哪，能不能重回天宫与你们重聚，就只能随业而定了。”青璃抓起身边漂浮而过一小块的星石，轻轻一捻，石体便分崩离散变成晶莹的粉末四处飞扬。

　　神识似种，业力如风，缘分为壤。

　　虽然人间寿短，弹指即过，但一旦带着隔阴之谜入了那习气深重的人道，再精进的修行人都不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毗沙门王一听慌了神，忙厉声喝止：“你不能去！你去了赤眼怎么办！”

　　“天王，生死流转，不由人定。我此生大限已到，不走不行”，青璃叹了口气，“赤眼自有她的造化，以后就得靠她自己了。”

　　照顾赤眼这些年，青璃可以说是竭尽全力，但始终有一件事让他内疚不已，思来想去还是得在临行之前叮嘱天王一遍，于是鼓足勇气向毗沙门王问道：“天王，宝物的事有眉目了吗？我走之后，您务必勤加寻找，切不能懈怠。”

　　青璃不提这茬儿倒罢，一提便似朝毗沙门王的心窝里捅了一刀。

　　想当年，早在赤眼第一次发病的时候，青璃便给过毗沙门王一剂废话连篇的药方：想要根治赤眼体内的热毒，只有找到世间最清凉的宝物，只是这宝物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只能靠天王自己去寻。

　　听得这含糊不清的救命方法，哭笑不得的毗沙门王立刻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四处寻访，先从龙宫寻回一张由八万四千颗摩尼宝珠拼成的寒冰床，再从迦楼罗王处求得一方以八万四千颗金翅鸟心珠填充的寒冰枕，最后亲赴喜马拉雅山求了一条由八万四千捧山尖初雪缝制而成的雪绒被。他本以为自己这水晶埵已是天上地下最寒冷的地方，再加上找回的这三件清凉无极的珍宝，足以应付赤眼的顽疾，可多次实践下来才明白，这些甚为稀有的宝物在赤眼暴戾的热毒面前只是废物一件。于是天王夜以继日继续寻找，直到天界都快被他翻了个遍依然一无所获。

　　终于，疲惫不堪的毗沙门王只能自我安慰道，世间哪有什么治热毒的宝物，搞不好青璃自己就是这宝贝，只要有他在，赤眼绝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近年来便对寻宝之事逐渐松懈了起来。

　　谁想青璃现在突然要走，还残忍地提起这鬼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宝物，无疑是在提醒自己赤眼必死无疑。

　　正当毗沙门王雷霆欲发之时，面前突然闪过一黄一绿两只夜叉。原来他们早就提着天灯，焦急地守候在这天界交汇之处，只待毗沙门王和青璃一现身，就立刻赶回天王殿通报。天王这才想起救人要紧，暂收怒火先行回宫。

　　此刻，赤眼床前早已聚集了一众愁眉苦脸的天人眷属，听夜叉回报青璃已入境内，大殿中紧绷的气氛才略有舒缓，渐渐传出了话语人声。

　　毗沙门王统领的两大族群，罗刹族与夜叉族，各立一边开始互相推诿。罗刹怪夜叉擅离职守不曾贴身照顾赤眼，夜叉怪罗刹巡城不利未能及时察觉赤眼的异常，眉眼之间电光四射，一场恶战蓄势待发。

　　说话之间，毗沙门王就踩着七彩祥云携青璃进了大殿。只见他面色铁青直奔殿尾寒玉床而去，衣袖一挥掀翻一众照顾赤眼的婇女，冷冷地把青璃按在赤眼榻前，大吼一声：“救人!”

　　众人从未见天王对青璃发过如此大的脾气，暗想赤眼八成是凶多吉少，立马噤若寒蝉，匍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如果赤眼死了，这大殿之内所有的人都得陪葬。

　　话接文首。伺候这磨人的小妖精服下小半瓶甘露之后，青璃平静地伸出一只清凉大手，轻轻抚在赤眼的额头。从他掌心散发出的蓝色寒潮经由赤眼的前额如流水般缓缓流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再经由细腻的毛孔渗入骨骼经络。只消片刻，青璃青色的手掌便被炙得枯黄。

　　毗沙门王从未见过此种情形，焦躁地搓着拳头，围着床榻踱步不停：“怎么样？能不能救活？”

　　“淡定点，老毛病了。”青璃泰然一笑，换了一只手掌继续为赤眼降温，撤下的那只枯掌则端起身边的水晶净瓶，将瓶中剩余的蓝色甘露再次顺着赤眼的口角缓缓喂入。

　　待整瓶甘露沁入肺腑，赤眼果然渐渐恢复了知觉。只见她慢慢从唇间吐出一丝热气，颤抖着举起右手，朝众人比划了一个耶字，弱弱地喊了一声：“爽！”

　　大殿中顿时欢呼成一片，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毗沙门王见赤眼开口说话，虽然哭笑不得，但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朝殿中集体犯二的眷属们大手一挥，狠狠骂道：“都给我滚！”

　　众人三拜天王，拔腿四散，百米加速简直超狡兔赛良驹。

　　见赤眼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毗沙门王不由得伸出手来摸摸她的额头，感觉还有些热，便慈爱地帮她盖好那床雪绒被。这孩子是他的心头肉，她要是有事叫自己如何向妹妹交代。

　　“仁者，”毗沙门王消了气，软硬皆施，客客气气地牵过青璃温热的手腕，“借一步说话。”

　　青璃微笑，从袖袍内伸出手臂，熟稔地搭住天王的肩膀与他一道往殿外走。

　　“青璃啊，本王平素待你不薄吧，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走行不行？”毗沙门王近乎哀求。

　　青璃看着天王，眼光闪动似有犹豫，又怕误了大事，忙放下手臂偏过头去：“非走不可。”

　　“哼！老子倒要看看，我若不放行，你怎么走！”毗沙门王见青璃决绝，顿时急眼，伸出铁钳般的大手紧紧锁住他的手腕，怒火冲天道，“既然你绝情无义，置赤眼的安危于不顾，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青璃奋力挣脱天王的手掌，面带无奈道：“非是青璃绝情，只是我修行不够尚不能生死自如。现在夜摩天的生死簿上怕是已勾定了我的死期，就算我想留，耶摩王也不会答应。”

　　说起那掌管生死的耶摩王，在天界可是出了名的行踪飘忽冷血无私。青璃将他的名号搬了出来，天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黑着面孔一言不发。

　　青璃见状，迟疑了片刻，还是看着天王暗淡的双目低声说道：“天王莫愁，赤眼的热毒短期之内是不会再发作了。只要尽快找到世间最清凉的宝物，她这病便能断根。听闻你为找这宝物几乎将欲界翻了个遍，但唯独避开了一处。若此番寻宝依旧没有眉目，不妨还是服个软，去那里求他相助……”

　　青璃口中所提之人乃是欲界最大的神君，也是欲界最大的灭佛者，六欲天主——魔王波旬。

　　自毗沙门王登基以来，便与波旬二人一人护法一人灭佛，早就斗得水火不容，现在青璃胆敢劝他向死对头示弱，毗沙门王自然是火冒三丈：“求他？那货三番四次阻你修行，你这没骨气的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青璃挨了骂，用力拍了拍脑门，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为息天王怒火，又忙将话锋一转：“是是是，宝物的事，天王自有更好的打算，是我多言了。况且，赤眼是大鬼王之身，哪会轻易送命，天王放宽心，这宝物慢慢找便是。”

　　大鬼王！！！

　　遥远的星空突然炸开万道惊雷，炫目的光芒瞬间将毗沙门王通红的面孔映得煞白。

　　赤眼的身世可算是惊天的秘密，天上地下只有四人知晓，青璃这小子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若是连兜率天的人都知道这件事，魔王波旬会不会也得到了风声？

　　一想至此，毗沙门王不禁后脊发凉，暗暗收了雷电，紧咬牙关冷笑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略……略有耳闻……”，青璃支吾作答，突然一砸拳心，打岔道，“啊，我还得回兜率宫收拾东西，那我就先告辞了。天王，我们来生再会。”

　　言罢，匆匆作揖，仓皇而逃。

　　毗沙门王看着青璃远去的背影突然缓过神来，挣扎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一个瞬移穿梭到他身后，揪住那厮的衣领，冷冷地喊了一声留步。

　　想这天医青璃虽然来历不明，但尽心尽力救护了赤眼两百年，终究不是外人。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又要离开天界，倒不如将赤眼的身世如实相告，一来以示坦诚，二来为自己减压，三来也可打探看看是否有旁人知晓这个秘密。

　　“没错，赤眼并不仅仅是我的义女，其实她是我那风流的妹子跟贼子夜叉王违背天条生下的非人。严格来说，她并不是天女，而是统领饿鬼道的下一任，夜叉鬼王。”

　　天王长叹一声，变出一根烟卷猛嘬几口，第一次亲口认下这坊间流传了两百年的传闻。

　　天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为了家族的荣誉，更为了赤眼的安危，这个秘密毗沙门王藏得太苦太深。如今道出真相，秉性耿直的他顿时如释重负，胸口不由得一阵畅快。

　　“是嘛。”青璃听天王愠怒的烟嗓从背后传来，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唇角，“也许，天女和夜叉王有他们的苦衷，还请天王不要责怪。”

　　“哼，责怪？他们生下赤眼就不知所踪，要责怪也得等老子先见到这两个孽畜再说！”毗沙门王怒哼一声，不想再提及这两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反倒怨气满满地责问青璃，“你既知道赤眼的身世，为何不早告诉我，害我与你拐弯抹角那么些年。我曾多次向你暗示，赤眼的热病是否因体内异种血脉相冲而成，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天王的苦心我怎能不明白，只是这病因并非这么简单，待我去趟人间，也许就能问个明白。”青璃望向远处，星海之中的南赡部洲湛蓝如镜，而这块土地上很快便能成就一位无所不知的圣人。

　　“当真？那还磨蹭什么？”没等青璃缓过神来，毗沙门王突然腾起腿，对着他的屁股果断就是一脚。

　　话说天王这急脾气倒是和赤眼如出一辙，也不知这父女俩到底是谁影响了谁。不过幸好青璃够机灵，顺势抱紧天王的大腿，这才逃过被踢飞的噩运。

　　“不劳天王费心，我自己走，自己走……”

　　青璃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转身刚想跑，却又被毗沙门王再次拦下：“等等，你先告诉我，赤眼是大鬼王之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青璃尴尬一笑，接过天王抽剩下的烟屁股，深沉地嘬了一口：“整个四天王天都知道……”

　　什么鬼！毗沙门王顿时傻了眼！

　　他辛辛苦苦藏了两百年的秘密，怎么就突然烂大街了？

　　“谁？哪来的狗崽子胆敢胡言乱语！”天王暴怒。

　　“狗崽子？”青璃愣了一下，拱手窃笑，“除了赤眼，还能有谁？”

　　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毗沙门王的表情不由得变得很精彩。

　　坑……坑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