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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光(1) ...

  •   大晋西北疆,定北军营,初冬。

      夜已经深了,黑沉沉的天幕上,群星隐没,唯一轮孤月高悬,弧度尖锐如北蛮人所用的弯刀。月光自高天泻落,映得四周茫茫大漠遍地霜白。

      本该寂静的军营此时却人声喧腾,一派难得的热闹景象。麻衣的仆役捧着热手巾和银盘穿梭来往,青甲兵士们则手持长枪,立在被数座军帐拱卫着的主帐门前。风卷着雪花,扑在主帐外罩着的油布上,热量透出,雪花一瞬便化了水。

      帐中灯火通明,一席辉煌盛宴。

      纯银烤架一字排开,地上铺满华贵的柔软毛皮,不设座椅,席地而坐,仿的是蛮人贵族的大宴规格。

      白衣仆从流水价地送上佳肴,客人们皆跪坐于乌木小桌后,北地美酒“寒梅雪”与烤得六分熟的嫩羔羊肉陈列桌上,香气诱人,却敌不过桌案间款款起舞的舞姬。

      腰肢款摆,舞步摇曳,纱裙起落之间,边地女子特有的蜜色肌肤若隐若现。阮琴声靡靡柔媚,一曲终时,裹在轻纱里的纤细手臂忽然齐齐上举,舞袖飘然落地,妖娆身段尽显,惹得客人们蠢蠢欲动,主帐里热浪翻滚,一片垂涎的欲望气息。

      “钦差大人曾说这穆王身为定北军主帅,军纪严明,素来不好女色,今儿个看来,传言怕是为了博个清白名声,不可信呐。”受宴的宾客之一——御前金吾卫校尉,一边目露淫邪之色,盯着场中最美貌的领舞者,一边与旁边的钦差耳语,“你我奉命带着金银玉帛来慰问边关将士,这情形,天高皇帝远,他们过得舒舒服服,哪还需要什么慰问。”

      钦差捻着下巴的一撇胡子,笑得古怪:“那可不正好,上梁不正,手下的兵又怎么管得住自己?”

      两人彼此一笑,校尉趁势搂过一个旋舞到他身侧的舞姬,扬声道:“都说边关苦寒,饮食匮乏,多亏穆王殿下治军有方,我等才能享用这番好酒好肉。依下官看,今夜这宴,比京城里下官府上的酒宴,还要更胜三分呢。”

      宾客中随同钦差从京城过来、负责沿途护卫的金吾卫和羽林郎纷纷大笑,借着酒劲高声起哄,穆王麾下的将领们却怒得眼睛泛红——主公乃亲王之尊,区区一个校尉,竟敢拿他府中的宴会与主公相比,分明是有意侮辱!

      校尉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回应,忍不住抬头,看向高踞台上、与宾客席隔开的主座。

      主座前垂下的一串珠帘后,赫然已经寂无人影。

      校尉惊愕地与钦差对视了一眼。

      满座武艺过人的京中精兵,竟都没发现那穆王是何时离开的!

      *

      “可算是出来了。”玄衣的青年停步,遥遥望着远处吵嚷不休的主帐,“本王倒不知,京城里这些年是奢靡到了何等田地,连蛮人最尊贵的大宴都瞧不上……”他笑了一声,嗓音寒冷,没再说下去,玄黑暗绣团金蟒的大氅搭在肩上,冷风中衣袂翻卷,猎猎飞舞。

      “还慰问咧,说得好听!白吃白喝,还要歌女舞女,谁给他们的脸?害得军营里人手不够,调了一批流放的奴隶过来……什么羽林和金吾,就是一帮龟/孙子!”牵着马跟在他身边的武士一把粗豪的大嗓门,“靠爹靠娘靠祖宗,谁都靠,就他/娘的不靠自己!京城三百金吾卫四万羽林军,当年蛮族人打上了门,屁用不顶,还不是我们定北军流血死人!”

      “常平。”周从柏抬起右手往下一压,对自己的亲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稀薄月光笼住这年轻主帅的半身,鬓若刀裁,漆黑瞳子里的锋芒锐利得如有实质,一个极俊朗的侧面,却漠无表情。

      军中令行禁止,常平不甘心地闭了嘴。

      “京中来人,当心祸从口出。”周从柏微微仰头,凝视着像口锅般倒扣在沙漠上的黑色天幕,眼中映出冰冷的月影,“但你说得不错。”

      定北军连年镇守边疆,北抗蛮人,西守大漠,弹压沙漠中的西越国,死伤向来惨重。而朝中一力主和不主战,皇帝裁军,削减军费,可怜将士们为国尽忠流干了血,到头来死后妻儿不得抚恤,流落街头,这装模作样的钦差慰问……呵,抵得了什么!

      周从柏牵过马,握紧手里的缰绳,只觉得肺腑间燃起了一团炽烈的火,烧得他整个人不得安宁。

      他解开颈上的束带,边地刺骨的白毛风气势汹汹卷过来,冷意激得人心头一清。周从柏静了片刻,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眼线说此番慰问,是因为二殿下无意中在皇帝面前提起定北军旧事,引得皇上动了仁心,派来钦差抚慰。”分明是京中帝王与皇子间的私事,他平平道来,竟像亲眼所见:“不知本王这二哥,到底意在何处呢。”

      常平搔了搔脑袋:“这……皇帝派的钦差,和魏王有什么关系?”

      周从柏叹息一声,倒也没指望自己的亲卫能说出个门道来。常平上阵冲锋,悍勇百人难敌,可惜对权贵间的弯弯绕绕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他懒得多说,翻身上马,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在空中荡开一道利落弧度,身姿夭矫如龙:“回去也是看一群废物喝酒玩/女人,这宴不回也罢。今夜为了招待钦差,军中乱成一片,”他扬手一振马鞭,鞭子击地时,清脆的“啪”的一声,“走,巡夜去!”

      *

      伙夫营。

      白气热腾腾地弥漫开来,营房里忙得人仰马翻,厨子们双手动作不停,肥鹅脯、冻牛舌、切成薄片儿的羔羊肉一碟一碟装进银盘,撒上辛香的紫苏末。雪白的手巾先浸在热水里,然后捞起来拧干,整齐地搁在盘子右端。

      “伙夫长……”小厮模样的少年跑到正忙着烘烤乳猪的伙头面前,谄媚地笑:“今儿军营里来了这么多贵客,人都不够用,您看……要不要我帮忙端几盘菜过去啊?”

      伙夫长冷漠地扫了他一眼。

      平日里哪有这么好心的人,还不是看到这回能在主帐里参宴的都是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出手大方,端个盘子过去,说不定就能讨到赏。

      “你本来是干什么活计的?”

      小厮露出晦气的表情:“杂活儿,服侍大营南边住着的那两个倒霉公主,娇贵得很,现在天冷了,晚上还得送火盆。”

      伙夫长“哦”了一声,点点头——半个月前穆王在大漠里狩猎时,救下了两个走迷了路的西越国公主,大些的十七八岁,小的只有十岁。本来要立刻送回去,不巧闹起了沙尘暴,西越国又处于沙漠腹地,不宜出行,只得暂且在军营里安置下来。

      人手确实不够用,他倒也不介意这滑头小子蹭个运气,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那你端了盘子,谁替你送火盆哪?”

      小厮瞪着眼,说不出话来,急得转头四处喊:“哪位好心兄弟肯替我送个火盆?行行好嘞!”

      没人应他,所有人都各忙各的。

      正当他气得直跺脚时,斜刺里忽地插进一个声音。是年轻男人的声音,被厨间里浓重的烟火气裹着,居然还能像泉水淙淙流过似的清澈:“不若我来代劳吧。”

      小厮扭头看过去,五步开外的伙夫营门口,正立着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身穿粗麻做的白衣——他一惊。

      由于大宴宾客,仆役不够,所以穆王殿下临时从流放犯人里抽调了一批人过来服侍,这他是知道的。而这些被流放到边疆做奴隶的人,统统都穿白麻衣。

      小厮迟疑着,又瞟了瞟那人。

      其实都是一样的衣裳,怎么这个人穿起来,一袭白衣就亮得晃眼,仿佛有月光流转,别的人就一副穷酸相呢?

      约莫还是长相和做派吧,要不是手上净是干粗活磨出来的茧子,还真有些像那些京城里来的少爷,不,比他们还要强上不少——他这样想,然后作了个揖:“那就拜托这位弟兄了!”

      对方淡淡地笑起来,清潭般的眼眸里神色悠远:“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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