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秋风起》召音

19、十九

　　至德二载十月，守城十月的张巡就义，睢阳失陷。
　　乾元元年，史思明杀害安庆绪，范阳称帝。
　　战争已经打了三年，而皇甫澄眼盲已经快两年了。万花谷大夫常致替她诊治过，也试过许多偏方法子，最终还是被常致断定此生不能再复明。皇甫澄仿佛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毫不意外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且继续习武用箭。昔日爱枪斩月枪已经被她磨钝了头，成了一根拐杖。
　　她看不见，但她的听力越来越好。
　　皇甫澄甚至能靠着一点微小的声音判断敌军的方向，一箭射出必然命中，这让她在飞弓营中声名大噪。
　　两年的瞎子生活，陪伴她的，是她的丈夫叶闻鹤。
　　瞎子要训练射箭，比让瘸子跑步还难。每一次她想要放弃，是他将她拉起，逼着她拿起弓箭，逼着她不准放弃。
　　明明是个世家公子，却在这种节骨眼下不肯回去过安逸生活，而是日复一日地陪着妻子训练陪着她走每一步路。从大营，到校场，再到硝烟弥漫的战场，叶闻鹤并没有过多的帮助她，甚至连她走路，他也一刻都不会搀扶。
　　皇甫澄有尊严，有一个作为军人的尊严，她不允许别人过度的帮助。叶闻鹤很清楚，所以就算她哭得稀里哗啦，他也只是在旁边陪着，绝不多手。但他绝不会抛下她一人，他就一直站在旁边等，等皇甫澄自己站起来，擦掉眼泪继续前行，他才肯跟着走。
　　由于战事不断，在安禄山反叛后叶闻鹤只收到过一封由叶闻松送到天策府的家书。书信中说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精神倒还不错，嫂嫂李莲生又给他生了个侄子，希望他收到书信后早日回家——带着皇甫澄。
　　他回了一封信，告知叶闻松他过得很好，皇甫澄暂时回不去，他会和她一起回去的。
　　也不知道这封家书，到底有没有送到叶家。
　　皇甫澄曾与他开玩笑，问他若是自己死了他是否会想她。叶闻鹤想都没想就将她抱在了怀里，“不会想你，因为你不会死”
　　“人总有死的时——”
　　他用唇堵住她的话，“我比你大九岁，就算要走，也是我先走。”
　　她摇摇头，双臂紧紧地抓着他后背的布料，“不许，我不许你先走，你说过不丢下我的。你是君子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能骗我。”
　　“好。”下一刻她就被这个她爱得死心塌地的男人压在床榻之上疼爱。
　　上元二年，皇甫澄等一干天策府士兵前去助力仆固怀恩将军带领的朔方军，朔方军大捷频传。这一年，叶闻鹤回到了阔别了五年之久的家，重病了三个多月的父亲撑着最后一口气，在见到了平安归家的小儿子后驾鹤西去。此时叶闻松已经续起胡子，大侄子叶谦、大侄女叶和七岁，小侄子叶信五岁。
　　“叔父！”叶和在听见李莲生的介绍后欣喜地跑到华发初现的叶闻鹤前，“真的是叔父么？”
　　“嗯，和儿，是叔父。”叶闻鹤将小姑娘抱了起来，“哎，和儿都这么大了！”
　　小时候的事儿叶和不记得了，但她还记得那个给她带好多糖的叔父，也还记得婶娘是天策府的女兵。关于婶娘，她听娘说过，娘说她是个很勇猛的巾帼英雄。
　　“叔父，婶娘回来了么？”
　　叶闻鹤刮了刮她的鼻梁，小姑娘瘪了瘪嘴，“会塌的！”
　　“你婶娘暂时回不来了。”
　　“为什么呀？”
　　“她去保护我们所有人的平安了。”叶闻鹤把她放下，“现在还在军队里和其他士兵一起作战呢！和儿现在活得好好的，能吃上饭喝上水，都是他们在保护和儿。”
　　“婶娘真厉害！”叶和乐滋滋地跳了跳，“和儿也要和婶娘一样厉害！”
　　叶谦拉了拉叶闻鹤的衣袖，拽着不肯放。叶闻鹤打发叶和去和叶信玩儿，自己坐在屋檐下，“谦儿，叔父五年没见你了，你怎么不和叔父打招呼？”
　　叶谦坐在他的旁边，“叔父，你能告诉我事实么？”
　　“什么事实？”
　　“是不是婶娘永远不会回来了？”叶谦抬头，“和妹很喜欢听娘说天策府的故事，她一直很羡慕婶娘，但是婶娘却不和叔父一起回来……”
　　“小鬼头，怎么人那么小想的事儿那么多？”他随手敲了敲他的头，“你婶娘现在和朔方军一起作战，等仗打完了，她自然会回来。她不会让和儿失望，也不会让你失望。”
　　“那，能给我说说婶娘的故事么？”
　　“好啊。”叶闻鹤笑了笑，“第一次遇见阿澄——就是你婶娘——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就是在这山庄里……”
　　他们的故事很长，却又很短。
　　毕竟他们还有漫长的下半生要走，要一起经历的事儿还很多。
　　宝应二年春，田承嗣献莫州投降，送史朝义母亲及妻子于唐军。史朝义率五千骑逃往范阳，史朝义部下李怀仙献范阳投降。史朝义无路可走，于林中自缢死，其余部分叛将投降，历时七年又两个月的安史之乱结束。
　　重建的洛阳已不复昔日繁华，叶闻鹤回到原来他在洛阳的家的时候突然想起老管家和叶妍语。时间原来过得那么快，在洛阳沦陷后半个月，老管家在枫华谷一病不起，是叶妍语给他送了终埋了坟，如今每年清明都会朝着枫华谷方向遥遥一拜。而当年缠着他的叶妍语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丈夫也是个经商的，待她极好，她待人接物也比以往强了很多，连家中主母都敬她三分，勿论小妾和丫头们，生活也算幸福美满。
　　李执去世后高绾发髻的张婷儿在他回家之前已经是统率无忌营的将军了。听坊间传言，她无意中救下的七秀坊美娇娘在康复后每日跟在她后面伺候着，不管上刀山下火海都舍命相陪。“娶妻当娶阴丽华，朋友要找李三娘”，孩子们都以这样的友谊为最崇高的友情。
　　“这位公子，你背着这么好的剑，要不要与我一试高下？”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叶闻鹤转身，面上的笑意已然藏匿不住。
　　“欢迎回家，阿澄。”
　　不顾皇甫澄身后站着的张婷儿、李三娘等人的戏谑之色，他张开双臂，那人丢下一直拄着的枪，就这么直挺挺地往他面前跑。
　　她睁开的双眼已经没了神色，但此时，绝对不会有人认为她是个瞎子。
　　她扑到他的怀里，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明明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却又乐滋滋地笑了起来。
　　“闻鹤，你还是那么好闻。”
　　这一年，叶闻鹤三十七，皇甫澄二十九。相识十四载，成婚九年，二人过的安稳日子也就只有新婚的那一个月。
　　叶闻鹤已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叶闻鹤了，两鬓斑白，眼角皱纹在他笑起来时已十分明显。皇甫澄也不是当年活泼乱动的小姑娘了，伤痕累累，军旅劳累造成的形容枯瘦，连那头本就干枯的头发也宛若枯草。
　　经历过生死磨难的夫妻二人，此刻在洛阳的街头紧紧相拥。
　　一切，都结束了。
　　*
　　安史之乱后，朝廷国力大衰，藩镇割据局面起，开元盛世从此一去不复返，成为了老人们讲给孩子们的一个美好的幻想。战争结束后，皇甫澄因军功卓越又是瞎眼神射手而被圣上赐明国夫人之封号。她领了封，第二日便辞官归隐，跟着丈夫叶闻鹤消失在朝廷的眼中。
　　不打仗的军队不需要一个瞎眼将军，她已经没什么可做了，继续呆在天策也不过是白吃粮饷。
　　又是一年秋风起，门前银杏已飘黄。
　　皇甫澄在军中落下的病根让她此生无法生儿育女，如今陪伴在二人身侧的五岁小姑娘叶念安，其实是在乱葬岗里捡回来的。二人将她视为己出，照顾妥帖，不过五岁就已经有些混世小魔头的模样，十足的年轻时的皇甫澄。
　　皇甫澄坐在窗户旁，身后微弱的脚步声她一听就知道是谁。不出意料的，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绕到胸前将披风搭在她的身上，“秋风起了。”
　　“银杏叶黄了么？”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
　　“嗯。”那人将她抱在怀里，“黄了，落了一地，很美。”
　　皇甫澄合上眼，笑了起来，“嗯，很美。”
　　“爹，娘，你们看！”叶念安拖着重剑冲进了屋，“我举得起爹爹打的大重剑了！”
　　“真棒！不愧是娘的女儿！”
　　“说得好像念安不是我女儿一样。”
　　“我不管，反正她是我女儿！”
　　“好，念安是你女儿，我也是你的。”
　　“……老男人不知羞！”
　　“那也是你的老男人，给我认了吧。”
　　这一年，叶闻鹤四十三，皇甫澄三十五，他们的日子，还有很长。
　　—终—

　　还有番外。
番外百合，不喜者慎重。